第二十六章

恍惚間,薛慕雲以爲自己在天堂,身體像浮在雲端,沒有一絲知覺。耳邊迴響的是低沉柔和的唱頌,那聲音像是有盪滌一切的魔力,慈悲而莊嚴,綿綿不絕的包圍着他。他又沉沉睡去,夢中風千動來到他身邊,笑盈盈的說:“別怕,我在陪你。”心裡果然安穩下來,覺得就這樣再不要睜開眼睛纔好。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還是睜開眼睛了。模糊的聽到有人高興的喊:“醒了醒了!”薛慕雲脣邊輕輕一動,泛起一個笑容,是那兩個鬼丫頭麼?眼前的迷霧散去,視線清晰起來,首先看到的,竟是一排大大小小的光頭。

“你們……”嘴脣一動,乾澀的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阿彌陀佛,施主果然是有造化之人。”一個大個子的光頭走上前來,探了探他脈息,點頭說:“脈象已經平穩,沒有什麼大礙了。”又吩咐說:“慧靜、慧心,你們去廚房煮些白粥來。慧慈、慧悲你們去熬藥。”

幾個小光頭答應着跑出去,大光頭慈眉善目的笑着說:“施主,你在此安心靜養,不出三個月就能恢復了。”

薛慕雲感激的笑笑,咳嗽幾聲才說出話來:“謝謝你救我。”

大光頭說:“作日種因,今日得果。不用謝我,謝你自己即可。”

薛慕雲茫然:“你說什麼?”

大光頭說:“三年前施主曾救過貧僧一命,貧僧後因破戒奉師傅之命外出遊歷三年,方可傳承衣鉢,卻因此救了施主。因果報應,絲毫不爽。”

被他一提醒,薛慕雲模模糊糊記起來,驚訝的說:“啊……你是那個……什麼‘和尚’?”

大光頭微微一笑:“貧僧空釋。”

薛慕雲恢復的很快。一方面緣於被照顧的很好,另一方面這裡的環境也實在不錯。閒聊中得知,這裡已是嶺嶠地域。嶺嶠位於大陸最東邊,依傍忘歸海岸,境內全是連綿起伏的山脈,因爲交通不便,所以及少和中原地區往來。新月形的海灣裡,氣候宜人,風景秀美,人們依靠漁業而過着富庶的生活。海上有很多小島,土地肥沃,也有種植一些多熟的農作物。嶺嶠的國都就坐落在面積最大的邕埔島上。

薛慕雲落腳的靈玄寺,位於新月海灣之畔的靈山上,依山傍海。舉目遠眺,是海天相接,白雲浮游;閉目凝神,有松濤陣陣,海浪低吟。暮鼓晨鐘,禪音悠長。對於從那陰暗地牢、漫天黃沙中逃出性命的薛慕雲來說,這裡的確是天堂。冬去春來,他已經在這裡休養了兩月有餘,輕風吹散心頭的陰雲,碧浪滌去血腥的回憶,若不是對風千動的思念日漸強烈,真想在這裡住一輩子。

身上的傷恢復的差不多,考慮着該動身迴雪域了。這天是十五,寺裡香客多了起來。薛慕雲正悶的慌,就信步來到大殿,看那些善男信女燒香拜佛,祈求平安。他也走上前柱了一把香,暗念:求菩薩保佑我這次回到雪域,以後和風再不分開。忽然聽到旁邊一個婦人叨唸着:“聽說外面又打仗了,求菩薩保佑我丈夫能平安歸來……唉,以後再不要他去雪域做什麼買賣了……”

打仗!雪域!這兩個詞驀地闖入薛慕雲耳中,他猛的撲過去抓住那個婦人大聲說:“大嫂,你剛纔說什麼?!”

那婦人嚇了一大跳,吶吶的說不出話來。旁邊的人趕忙把他們拉開,紛紛指責薛慕雲:“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沒分寸!在佛堂上就拉拉扯扯的像什麼樣子!”

薛慕雲趕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剛纔聽到她說什麼‘打仗’,一時心急……”

那婦人到是好心人,反到安慰他:“沒事,看你這樣子,莫非也有親人在雪域?”

薛慕雲急切的說:“是啊,大嫂你快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那婦人說:“我也是聽那些商販說的,說是雪域的什麼王后沒了,那王后又是天齊的什麼人,天齊就派兵去打雪域……”

薛慕雲已經怔住,王后沒了?他明明已經逃出來了啊,怎麼會這樣?瞬時天昏地暗,一刻也停留不得了。

聽說他要走,幾個小和尚都有些捨不得,空釋到是看的開,勸解說:“當來則來,當去則去。只是薛施主傷勢還未痊癒,帶上一些藥材吧。”又吩咐人給他備了些衣服乾糧銀子等,薛慕雲感激不盡。

下了山,便按照空釋的指點往西北方向趕去。他內力日漸精純,翻山越嶺並不吃力。待出了嶺嶠地域,來到平原上時,就買了馬匹代步,一刻也不停的往雪域趕。這樣走了近一個月,終於來到索侖山下,他從東邊路上過來,看到交戰的痕跡,心焦如焚。遠遠看到山頂飄揚的天齊國旗,更是吃驚。他雖不懂戰,也知道索侖山失陷對涼穹意味着什麼。

爬到半山腰,被幾個巡邏的士兵攔住:“你是什麼人?”

薛慕雲急切的說:“我是薛慕雲,不知道主將是誰?快帶我去見他!”

那幾個士兵呵斥說:“薛慕雲早就死了,這場仗就是爲他打的,你小子敢冒充?多半是雪域的奸細!”

薛慕雲大急:“我沒死!快帶我去見主將!這是誤會!”

正在吵嚷,聽到有人說:“出了什麼事?”

薛慕雲擡頭一看,竟是蘭亦玄,大喜過望:“蘭師父,我是小薛啊!”

蘭亦玄大吃一驚,仔細看了半天才說:“真的是小薛!你沒事?飄雲都爲這吐血暈倒過,想不到你又回來了,真是太好了!”

薛慕雲又激動又着急:“飄雲也來了嗎?快帶我去見他!”

林飄雲聽說薛慕雲回來,到沒有太激動,只是眼底多了分喜色:“讓他進來。”

薛慕雲進了主帳,顧不上寒暄,趕忙說:“這次我出事,不是雪域的責任,而是朔漠做的!”把大致情形說了一遍。

林飄雲眼中寒光一閃:“蘇堅!我不會放過你的!”

薛慕雲喘息了一陣才平復下來,感動的看着林飄雲。幾年不見,他越發穩重內斂,舉手投足都氣勢非凡,不由的暗想:若是櫻見了,不知會怎樣。

林飄雲看他癡望自己,柔和的一笑:“薛,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薛慕雲露齒一笑:“我不累,我要趕快去涼穹看看風,免的他擔心。”

林飄雲臉色微變:“你不用去了。”

“爲什麼?”

“明天我就要攻打涼穹!”

“什麼?!”薛慕雲胸口像是捱了重重一拳,張着口半天說不出話來,突然撲上去抓着林飄雲:“爲什麼!我說了不是風害的我啊,你爲什麼還要攻打涼穹?你知不知道他爲了救我……”

林飄雲反手握住他,平靜的說:“我都知道,而且知道的比你還要多。”

薛慕雲茫然看着他,腦中一片空白。林飄雲直視他眼底,繼續說:“從一開始,你就是被迫的。”

薛慕雲瞠目結舌:“你……你怎麼知道……”

林飄雲輕嘆一聲:“櫻屍骨未寒,你怎麼會心甘情願的跟一個剛認識不久的男人成婚?”

“你……你當時就知道?”

林飄雲的臉上閃過一絲憐憫和愧疚:“你根本不是會說謊的人,何況,那時我還未走,你的臉上就帶着掌印,我怎會不知?若不是情非得以,我當時就把你帶回天齊了。”

回想起當時的情形,薛慕雲心中五味交雜,半天說不出話來。

林飄雲拍拍他的手,嘆息着:“這些年委屈你了,我只顧着征伐百越,沒有好好照顧你。但是我早就發誓,絕不會放過風千動!”

薛慕雲心中一顫,握緊他的手:“不!不要!風一開始雖然逼迫我,但是後來他一直對我很好。你相信我,飄雲。不要再和雪域打仗了,我聽到你們打仗,難受的幾乎要死過去。”

林飄雲忽然手上用力,嚴肅的說:“你到現在還不明白!他根本不是喜歡你,而是在利用你!要不是我給他們好處,他會留你到現在?恐怕早就拿你換了血!”

聽到“換血”這兩個字,薛慕雲渾身一抖,眼睛瞪的大大的,半天才說:“可是……你還沒去雪域之前,他就帶我去採雪芝解毒了啊!”

林飄雲冷笑:“還用等我去雪域?我身邊有什麼親近的人他一打聽就知道了。籠住你能獲取的好處,比一個皇子要多的多。何況他還年輕,等到不需要你的時候再殺了你養孩子,不是易如反掌?”

薛慕雲拼命搖頭:“不會的!我可以感覺的到,他對我是真心的!”

林飄雲長嘆一聲,神色複雜的看着他:“傻孩子,你這麼單純,怎能識破他的陰謀?他幾句好話,就騙的你神魂顛倒。你好好想想,他是不是極力阻斷你跟天齊的關係?”

聽到這話,薛慕雲驀地臉色一變,轉念一想又說:“他若要……若要利用我謀取利益,讓我保持跟天齊的來往不是更好?”

林飄雲“嗤”的一笑:“只要有你這個人質在手裡,他都不用開口,需要的東西我自然會乖乖送上門,何必你來說什麼?阻斷你和天齊的關係,一來不會揭穿他的陰謀,二來可以讓你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說到這裡,臉上也是一沉:“就如現在,連我的話你也不相信了,只護着他一個人。”

薛慕雲快要哭出來,只是搖頭:“不是的……他不是的……他爲了立我爲後,得罪了許多大臣,連他的親弟弟都跟他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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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飄雲無奈的看着他:“那些人怎麼反對,實際上都不能影響他的決定,他又何必說穿?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風險,想要囚禁你的人雖然不難,但總不如囚禁你的心來的更容易。想想看,周圍的人都排擠你,只有他對你好,你想不愛上他都難啊!而等到用你獲取利益的時候,大家也就明白過來,自然不會反對下去了。”

薛慕雲只覺得全身都浸在冰水中一般,不停的發抖,而林飄雲的手掌,是那麼溫暖。

林飄雲輕輕抱住他:“我並不是吝嗇的人,如果他只想換取天齊的種植方法和各種技術,我都不反對,可是他顯然不止於此。雪域豐收的第一個年頭,他就組織練兵,其用心還不夠明白麼?天齊是雪域的臨國,又佔據了大陸最好的位置,他有覬覦之心也很正常。”

薛慕雲猛的擡起頭來,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他練兵是因爲被百越偷襲啊!”

林飄雲拍拍他的肩,一副不可救藥的模樣:“百越離雪域有多遠?何況中間還隔着天齊,他們要搶糧食,爲什麼要捨近求遠?”

薛慕雲幾乎站不穩:“你是說……你是說……”

林飄雲一字一句的說:“那次偷襲根本就是他一手策劃的!”繼而冷笑:“說到手段毒辣,我又怎麼及的上他?我不過對敵人出手,他連自己的百姓都下的了手。你說,我還能放心把你交給他麼!”

薛慕雲無力的鬆開他的手,倒退兩步,晃了幾下才站住,卻再也反駁不出口。其實風千動打着對付百越的幌子練兵,一直到百越被消滅都沒有絲毫出兵的意思,已經是很明顯的事了。但是薛慕雲從心裡不肯懷疑他,上次離宮也只不過是賭氣他圈着自己,一旦吃到苦頭時還是想着風千動的。而今這些事被林飄雲一剖析,都清楚的擺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了。

林飄雲柔聲說:“我知道你一時間很難接受,但是痛苦的清醒過來,總比一直糊塗着,有一天被他連皮帶骨吞下去好。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你還是儘快忘掉他,迴天齊去過正常的生活吧。”

“什麼?!”薛慕雲又抓住他:“什麼叫‘他活不了多久’?”

林飄雲抽回手,解下腰間長劍:“這把玉碎,已經痛飲他的鮮血。我要你佩上它,以後再輕易相信別人時,就□□看看!”

薛慕雲忽然覺得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走,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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