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麻痹心裡的創傷

夜裡繁星滿天的時候,黃龍叫我和小牛藏在山腳下,他說,他要抱着這包***爬到打狗嶺上去。我不放心,於是跟了上去。推土機殭屍一般躺在一大堆石頭旁邊。工棚裡燈火輝煌,如同白晝,酒令聲、唱歌聲、打打罵罵聲不絕於耳。黃龍說,魔鬼撒旦一定吃了人睡着了。

我們摸到推土機旁邊,黃龍把**包塞到推土機的鏈條上,我幫忙將***拉出來。黃龍一點燃***,我立即拉起他往山下奔去。當我們跑到半山腰時,黃龍絆着一根大木頭,他跟着那根大木頭滾到了山底下。

在山腳下,黃龍扭過頭朝山上望去,見***還沒有爆炸,以爲出了問題,又嚷着要衝上去,正在這時,工地竄起一連串五顏六色的煙花。煙花在夜空中散發開來,發出着噼嚦啪啪的響聲。我知道那是花斑豹在慶功會上所燃放的煙花炮竹,跟**爆炸毫無關係。但是,黃龍卻以爲是***爆炸了。黃龍望着這一團團火花,手舞足蹈地對我說,這魔鬼撒旦終於被我炸上西天了!我聽到黃龍這樣說,感到開心極了。

次日中午,我們走到了黑心窯對面的山崗上。實際上,如果我們不是在途中那個草窩裡睡了一覺,早上就到這裡了。我之前就知道這黑心窯是花斑豹和大灰狼合夥經營的,地頭蛇在這個黑心窯當監工。但是,地頭蛇的脖子那天被跌歪了,老蟾蜍也瘋瘋癲癲了,他們不可能再在那裡了,我當時那樣想。

站在小山崗上,我們可以把這個黑心窯瞧得一清二楚,彷彿它就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張地圖那樣。黑心窯坐落在對面的山窩裡,四面砌了一道黑沉沉的大圍牆。這道大圍牆起碼有三四米多高,還有一圈又一圈的鐵絲網堆砌在牆頭上,人們不可能從圍牆上逃得出去。當我見到這個黑心窯非常像城堡又非常像監獄那樣時,汗水不斷在從我的額頭上滲出來。

黑心窯裡不停地傳來一股股剌鼻的煤煙味,還有一陣陣震耳欲聾的機器聲。一條筆直的煙囪直聳雲天,噴出的黑煙把空中的白雲都染黑了。

磚廠只有一個大鐵門對着馬路,運磚運煤的拖拉機和農夫車正從這個大鐵門進進出出。這個大鐵門大開着,門邊站着一個身材矮小、比老蟾蜍還要瘦削的陌生老頭。老頭的耳朵兩邊都夾着一根香菸,嘴裡也叼着香菸。一條黑色的大狼狗被一條粗鐵鏈鎖在大鐵門旁邊,它正吐着舌頭朝馬路望着。我敢斷定那老頭就是頂替老蟾蜍的門衛,因爲他正在一邊吸菸,一邊檢查着進來或者出去的每一輛手扶拖拉機以及農夫車。

黑心窯裡滿目都是燒熟了的紅磚和還沒有裝窯的磚坯,一些農民工把磚坯不停裝上木板車上,再拉到煙囪旁邊那個黑不溜秋的窯洞裡去。有的農民工把一批批冒煙的紅磚用木板車從另一個從窯洞裡運出來,再裝到拖拉機和農夫車上。有的農民工把紅磚運到窯洞前面,到那片鋪滿稻草的空地上,垛成一行行一排排。

那個比文峰塔還要高的煙囪後面,是一大排用洋毛毯蓋成的工棚.工棚前面,一律涼曬着農民工的破衣服。那些衣服都沾滿了油漬和污垢,那些油漬和污垢是怎麼洗都洗不掉的,如同它們主人身上的創傷那樣,是永遠洗不掉的。工棚左側是一個很高的鐵皮棚,棚裡擺放兩架隆隆直叫的打磚機,二三十個農民工把山坡的黃泥鏟到斗車,再運到鐵棚裡,倒進那永遠填不飽的打磚機的肚子裡。

黑心窯裡,很少見到有農民工穿着上衣,在那沒遮攔的陽光照射下,他們的身子有的曬成煤炭,有的曬成了紅磚。所有的農民工都在馬不停蹄工作着,他們汗如雨下,渾身像饅頭般熱氣騰騰。他們彷彿是在用汗水來沖洗自己身上的熱氣,他們彷彿用拚命勞動,來麻痹心裡的創傷。

我們正在朝着黑心窯觀察着,一個黑如菸灰的的農民工拉着滿滿一板車紅磚,佝僂着身子從窯洞裡鑽出來。我當時怎麼也想不到那個農民工就是老黃牛,因爲他已經更加黑更加瘦更加矮小了,他當時彷彿成了一具只剩下骨頭的殭屍那樣。當老黃牛停在一輛手扶拖拉機後面時,小牛指着老黃牛對我說:“那個就是我阿爸。”

我正在瞧着老黃牛,感到一陣陣悲傷,黃龍大聲對小牛說:“你去叫你阿爸做好準備,等我下去把守門那個魔鬼撒旦打死,你們就逃出去。”

“但是,黑心窯裡還有很多魔鬼壞蛋,我們一跑,他們就會追出來的?”小牛說。

“難道你忘了?儘管我沒有了驅魔棍,也沒有***,但我的神功是天下無敵的,他們追出來,我正好將他們一齊消滅掉。”

“但是,黑心窯裡還有好多大狼狗的。”

“狼狗算什麼?我一掌打下去,它還有命嗎?”

“但大狼狗可不是普通的家狗。”小牛說,“你可能不知道,那些大狼狗一咬住你,它就不會輕易放口,直到撕下你身上的肉來爲止,它兇惡得很啊!”小牛換了一下腳步又說,“我曾見過一個農民工因爲累得睡着了,後來,那個監工地頭蛇看見,地頭蛇就把一條大狼狗放過去,結果,那個農民工的胳膊被那大狼狗咬斷了,農民工還差點死掉了。”

“既然這樣,我就把魔鬼撒旦變的那些狼狗一起消滅掉!”黃龍一手叉腰叫道。

“但是,我還是有點擔憂。”小牛走了兩步又說。

“你擔憂什麼?”黃龍問。

“萬一地頭蛇真的追出來,我們怎麼辦?”小牛說,看來他怕地頭蛇怕到談虎色變了。

“地頭蛇跌死了。”我於是騙小牛說。接着,我把火燒地頭蛇那間四扇屋,和拆散木板橋的事講了出來,我把事情講得比孫悟空大鬧天宮還熱鬧。

“但是,我前兩天在黑心窯還見過地頭蛇。”小牛聽我講完後說,“不過他脖子裡纏着一塊木板,我想,他是隻摔斷脖子了吧?”

“也許老蟾蜍跌死掉了。”我吃了一驚後,又這樣說,“反正他們其中一個跌死了的。”

“老蟾蜍我倒沒有見到他,聽說他瘋癲到跑到城裡抓狗屎來吃了。”小牛說。

我們正在談着話,黃龍打斷了我們:“小牛,既然你這麼沒信心,你們一出來,我就幫你們裝上風火輪。這樣,即使魔鬼撒旦變成孫悟空也無法追上你們了。”

“風火輪?——是哪吒的風火輪嗎?”小牛問他。

“一樣吧。”黃龍搔了搔頭皮說,“只可惜,風火輪在我家裡擱着。。。。。。”

我當時想,雖然黃龍說的是不着邊際的說話,但是,在小牛和他父親出來時,他能夠攔住那個門衛未必不是一個好辦法——我當時一想到老黃牛似乎在監獄裡幹活時,就沒有想到太多了。不一會,我瞧見鐵門外那棵梧桐樹掛着一條拖拉機舊外胎,於是,我跟黃龍開起玩笑說:“梧桐樹上掛的那條輪胎不就是風火輪是嗎?”

黃龍見了那些破輪胎後,摳了摳臉皮說:“風火輪原來就掛在梧桐樹上,我剛纔會怎麼不留意?”

黃龍剛說完,我見到老黃牛將一把紅磚放到拖拉機上時打了個趄趔,他撞到車箱上,跟着倒下去,倒到了車輪旁邊。接着,有兩塊紅磚從車上滑下來,一塊打中了他的腳板,一塊打到他的脖子上,痛得他想站也站不起來。

這時,地頭蛇一隻手按在他脖頸上那塊木板上,一隻手攥着一條牛鞭,從一排紅磚背後一高一低轉出來。我心想,老黃牛一定又要遭地頭蛇毒打一頓了。

我正在想着,地頭蛇一走到拖拉機旁邊,就一鞭子往老黃牛的腿上抽下去,接着又一鞭子打到老黃牛的肩膀上。我看着地頭蛇的牛皮鞭一下一下往老黃牛那副老骨頭抽下去,彷彿那鞭子也打落在我身上,我頓時覺得比刀割還要疼痛。

我們奔跑下去。當我和小牛跑到那大鐵門前面時,那個瘦老頭把我們攔住了,他對我們說,如果你們敢進去,我就放那條大狼狗咬你們。那條大狼狗確實令人驚怕,它不但張開大口狂吠着我們,還跳起來向我們撲過來。鐵鏈咯吱咯吱響,彷彿要斷了。要不是這傢伙被鐵鏈鎖着,我看當時就被它咬斷手腳了。

我們正感到束手無策,一輛手扶拖拉機裝滿煤要開進去,我和小牛於是趁着那個老頭不注意,他又走向另一輛要進來的拖拉機前面時,趕緊溜了進去。當我們來到老黃牛的身邊時,老黃牛又開始幹活了,地頭蛇也離開了,我估計地頭蛇又到別的地方巡視去了。但是,我當時發現,自己好像再沒有害怕地頭蛇,即使他舉着牛皮鞭到我面前,我也不怕他。我記得,我當時似乎還有點蔑視他。到底是什麼原因,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

我記得老黃牛比我小十歲,他那年剛剛五十歲出頭。老黃牛當時真是瘦得像一隻螞蚱一般。他的面顴骨像岩石一般凸出來,臉頰像山坎陷下去,眼窩深得像窯洞,望不見底,牙齒比他的臉還要污黑。這時,汗水一行行從他那污髒的光身子流下來,像下雨一般,汗水到了他的褲腰上流不下去,就形成了一層層閃閃發亮的水漬。他的褲子一半溼透了,一直溼到他的大腿上。褲子的泥塵也早被汗水滲透,結成了一溜溜烏黑的泥漿,好像多了一層厚厚的牛皮那樣。

老黃牛一眼瞥見我們,立即捧起兩塊紅磚,吐着熱氣,用喑啞的聲音對小牛說:

“我在這裡幹活,你又來這裡幹什麼?”

“我要你回家。”小牛立即拉起他父親鳥爪一般的手哭起來,“我不想你在在這個鬼地方幹了。”

“是呀,老黃牛你都瘦成這樣了,你還是辭掉這份工吧。”我跟着說。

老黃牛用複雜的眼神望了我一眼,接着,他的臉像麻繩般扭曲起來。不一會,老黃牛拍打着小牛頭上的塵土,說:“我跟黑心窯簽有一年期合同,他們是不會放我走的。我半年的工錢押在廠裡,如果一走,工錢就沒有了。”

“你去跟花斑豹談談,把工錢結了吧。”我望着老黃牛隻剩骨頭架子的身子,說,“這種幹下去會累死你的。”

“唉!這怎麼可能?”老黃牛抹了一把額角的汗水嘆道。

“但是,無論如何,你今天要回家去!”小牛抹一把眼淚,將一塊紅磚扔到車上。

“我也想回去——難道你以爲我願意在這裡幹嗎?”老黃牛又把兩隻紅磚放到車上。

“但是回去之後,單靠種那點菜地是不成的,何況我那大半年工錢都沒了。那筆錢那是你三兄妹全年的書雜和伙食費啊!”老黃牛邊幹活邊說。

“你這樣幹法我們寧可不讀書!——看你現在幹活的樣子,你那風溼病似乎越來越嚴重了。”小牛望着他父親的腰椎說。

“我也確得身體越來越沒勁了,腰椎比以前痛得更厲害。但你們不讀書是不成的,你們不識幾隻字,在這個社會是很難混的。”老黃牛扭着腰又將兩塊磚壘上去。

“但是,你這樣幹下去,我怕你受不了。”我說。

老黃牛又抹了抹臉上的汗水嘆了口氣:“可是我現在有什麼辦法?”

“但是你可能不知道,媽媽病了。”老黃牛還在唉聲嘆氣着,小牛忽然說。

老黃牛望着小牛,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病得嚴重嗎?”他問道。

“蜈蚣蟲說是發熱狂。母親已經有三天起不了牀了。”小牛低下頭望着地面說。

我知道小牛是在說假話,但我根本不想戮穿他。我想,這回老黃牛應該不會不回去了吧?果然,我還在推測着,老黃牛叫起來:

“這麼說,我怎麼也要回家一趟了!——如果你母親倒,就什麼都完了!”

這時,一個赤身露體的農民工推着一車紅磚到來,老黃牛一聲不吭把斗車推到拖拉機旁邊去。那個農民工抓起紅磚放到車箱上,老黃牛一拐一拐往煙囪對面那棟平頂房走去。老黃牛剛走到一排磚垛前面,小牛追上去:“爸爸,你到那裡幹什麼?”

“我到辦公室向總管請假,順便借點錢。”他父親答道。

“總管是誰?”我在老黃牛身後問他。

“黑烏鴉。”老黃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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