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海的訓練是艱辛和枯燥的。不知不覺,忘川已在海底過了他的第一個考覈日。只是他早已料到,考覈不會有任何結果。因爲他用了整整七日,才堪堪學會在海底站穩行走。
他的第一個七日有點特別,竟沒有一個人推動巨石。考覈當天,他見到了許多手臂充滿青筋的人在身邊經過,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自信。可到了巨石面前,卻無一人能撼動它,陸續敗下陣來。他也見到了久違的侯森、奧力和海倫。侯森臂力很大,在方陣中已有衆多擁躉,可惜還是在初次嘗試中無功而返。奧力則憑藉其獨特的身體優勢,在淺海嶄露頭角,雖然他沒有嘗試,卻已有許多人相信,不出一月,他肯定能衝出淺海;海倫,則較之七日前強壯了些,但似乎還是因爲性格過於怪異,他成了人羣中的異類,沒人願意接近。他似乎也並不在意,始終獨來獨往,他的訓練進度,實在和自己差不多。朋友螞蟻反倒距離成功很近了,因爲他勝在勤奮,淺海里,他總是最早一個到來,最後一個離去,沒有人精力能比他旺盛。因此他的進步,可謂神速。只可惜最後還是功敗垂成!唯有等待下一個七日,爲此,他意志還一度消沉了好幾天。
忘川依稀記得是第十天的早晨。清晨尚早,他又住在水下,海里的清早對於他來說,簡直跟大半夜差不多。
但確實已到了清早。這天早晨,他被一陣敲擊窗戶的聲音吵醒。他醒來,見好友螞蟻精神煥發,正在自己的藍色窗臺外衝向他招手!
忘川精神也陡然爲之一振,他這個新朋友有個好處,就是無論遭遇多大的打擊,總能很快的從沮喪中振作起來!他簡單準備好一切,直接從窗戶鑽了出去。這窗戶也是新奇,裡邊人隨時可以出去,外邊人卻絕對進不來!
“螞蟻,你可算活過來了麼!”他高興道。由於螞蟻的消沉,這幾天他無人說話,實在是沉悶,他甚至連訓練,都有些提不起精神了。
螞蟻揚了揚眉:“唉,別說了,這些天真是浪費生命!好在醒悟得早,不然,就要被你趕上了!”
他笑了笑,有點尷尬,因爲螞蟻的話實在是太擡舉自己了。
“忘川,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螞蟻說。不等他回答,便飛也似的遊走了。忘川亦步亦趨,這時候的海底實在太過晦暗,若非兩座宮殿本身泛着淡淡清光,他簡直不知螞蟻要在黑暗中,帶他去哪兒!
他們遊了許久,經過海底訓練場上空,此時訓練場上,人際寥寥,由此可知,螞蟻今天,來得確實早了些。他們穿過長長訓練場,游到了一個極其黑暗的地方。忘川忍不住好奇,開口問道:“你要帶我到哪兒?”
螞蟻回頭示意他安靜,慢下身子,與他並肩,在他耳旁悄聲道:“兄弟,以前我總以爲,論勤奮,我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可你知道我意志消沉這幾天,發現什麼了嗎?”
忘川瞧着他,眨的眼睛,等他回答。
螞蟻道:“我發現,論勤奮,我原來只能排第二!”忘川皺眉了,因爲這段日子下來,螞蟻的勤奮他是親眼見識過的,饒是如此,他也時常問自己:一個人的精力,爲何能維持這麼久?如今他竟說還有人更加勤奮,他實在有些不太相信。
“你別騙我了,世上絕沒有人,能做到長時間不眠不休,而且還是在海底環境下!”忘川搖頭。
螞蟻嗤之以鼻:“朋友,有些事,你一旦認爲不可能辦到,它就真的絕無可能辦到了,因爲你根本不相信,它能辦到!”
忘川還想反駁,但細想了一下,一開始他也不信世上有螞蟻這樣勤奮的人存在,可現實卻是,真的存在!是以給他這麼一說,也不知從何駁起。
就在兩人悄聲說話的時候,已不知不覺,游到了一處長滿海底植物的地方。因爲目難視物,所以陡然之間,身體被一條條細長柔韌的東西絆住手腳時,忘川着實嚇了一跳。
螞蟻悄聲道:“不用怕,不過是些普通的水草,但也要小心,一旦被它們纏住雙腳,那就相當費事了。”
忘川果然得使勁一掙,纔將絞住手臂的一條細長的,海帶之類的軟物扯開。他直呼道:“你帶我來這兒幹嘛?”
螞蟻將手指湊到嘴邊,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後示意他小心跟在身後。忘川只好慢慢摸索,一邊撥開身邊這些晃來晃去的玩意兒,一邊跟在螞蟻身後,小心翼翼向前遊。
隨着螞蟻撥開最後一簇水草叢,他們的視線,也越來越明亮。忘川心下一動,直覺告訴他,前方,又是一塊新奇美妙之境!
他突然一陣衝動,雙腿一蹬,游到與螞蟻齊肩,迫不及待的幫他一把。
他們像是突然之間撥開了一堵黑幕,黑幕撥開後,即刻有一股輕柔之光,彷彿黑暗盡頭的光明,映入眼內。他呼吸一滯,眼前爲之一亮!
眼前,是一片被一叢叢細長水草圈起來的,還算開闊的海底園地,地下長滿了一層層墨綠色的苔蘚,伴隨海水的涌動,輕微擺動,宛如一股股綠色的海波,苔蘚之外,還有許多長相怪異的矮小植物。姿態千奇百怪,毫無形狀可言。一羣羣色彩斑斕的海魚,姿態慵懶,在水草與矮小植物之間慢悠悠的打轉,那張嘴永遠是圓張着的,正上下吞吐着一串串水泡!有趣的是,它們吐出來的水泡,竟散發出如月亮般柔和的光,儼然一串串發光的小珍珠,這些發光的小珍珠,在這片海底園地裡四處漂浮,似一個個會動的小圓月,點綴亮了這片溫馨美麗之地;更有趣的是,這些色彩斑斕的海魚,一部分不斷吐出發光的水泡,另一部分則不斷將這些水泡吞回肚子裡,情形就像一盞盞外表色彩明豔的燈籠,不斷往裡面點亮一簇簇火光,明亮之餘更增明亮,直到那些吐出發光水泡的海魚把水泡吐盡,肚子“黯淡無光”後,則換到那些吞足了亮珠的海魚,吐出一串串水泡,那些吐光了水珠的,則紛紛遊弋在這片小天地中,尋覓並重新吞下那些發光的水泡!你吞我吐,我吐你吞,彷彿一場永遠玩不盡興的遊戲,調皮之極,不亦樂哉!
忘川瞧得稀奇,連連扯螞蟻衣袖,興奮道:“螞蟻!這麼美妙的地方你居然不早點帶我來!”
螞蟻的注意力似乎不在這些奇妙事物之上,瞥了幾眼,便已興味索然,道:“我帶你來,不是看這些東西的!”
兩人說着,已遊進了這塊夢幻一般的園地,忘川小心翼翼的,儘量不驚擾這些嬉戲的魚兒,他伸出手,欲接過一個發光的水泡,想弄清楚這些到底是水泡還是水珠。螞蟻驚呼一聲,急忙止住了他。
“笨蛋!”他罵道,“你想被電焦嗎!”忘川被他一罵,倏地縮手,訝道:“電······電焦!”
螞蟻瞪了他一眼,“你以爲是什麼好玩的東西麼?喏,瞧見下面那一堆堆黑色的,像泥土一樣的東西沒有?”
螞蟻指的是那一株株奇形怪狀的植物底部的黑色物質。
忘川道:“什麼叫像泥土一樣,難道不是泥土?”
螞蟻冷笑一聲:“如果你剛纔碰一下那發光珠子,現在只怕也成了一堆泥土。”
“什麼意思!”忘川陡然一震。
“這些看起來異常美麗的發光珠子,其實都帶着極強的電波,許許多多的人,禁不住誘惑,只要摸一下,即刻被珠子內那股電流擊成焦土,變成下面植物的養料!”
忘川聽得脊背發寒,作聲不得。
螞蟻道:“千真萬確!海底裡,越是美麗的東西越要小心!”
“那你帶我來這幹嘛!”忘川以爲他是有意捉弄,不禁有些發惱。
螞蟻沒有回答,而是小心翼翼遊過了這片極其美麗又極其危險的海底園地後,撥開身前一簇草叢,輕聲道:“看!”
忘川遊了過去,從撥開的水草縫中放眼瞧去。他看見,一個瘦小人影,四肢盡皆纏在水草中,欲脫不得!
他幾乎忍不住要喊出了聲,因爲他看見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海倫弟弟!
他在幹嘛?爲什麼會被困在水草中?他被纏了多久?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忘川腦海霎時之間涌出一連串疑問,很顯然,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他救出來!
螞蟻見忘川要衝出去,急忙將他拉住,訝道:“你做什麼?”
忘川望着海倫,急道:“我要去救他!”
螞蟻道:“你先看一看!”
“可——”忘川還要說,水草叢外突然傳來“嗤”的一聲響。兩人都是一怔,齊齊向裡看去。但見那被纏住的瘦小小子,手腳倏地一掙,已將手腳上的水草扯斷。他戴着呼吸藻,臉上表情看不清晰,但由那起伏不定胸腔來看,他爲了掙脫這水草,實在是花了一番大力氣!
忘川陡然間一怔,不停的眨眼,不知眼前發生了何事。螞蟻在一旁道:“瞧見了麼?他不用你幫!”
忘川回過頭,猛的醒悟,瞪大雙眼:“他就是——”
螞蟻點了點頭:“對,他就是我跟你說的,淺海第一勤奮的人。我三天前,由於心情極度沮喪,什麼事都不想做,也提不起精神,四處晃盪時來到這裡,就無意之中發現了他。我看見他時,情景和你見的一樣,也正被一條條水草緊緊纏住了手腳,動彈不得。我和你一樣,也準備去救他,可當我衝過去,要幫他扯斷水草之際,他卻忽然大叫一聲‘不要’,我愣了愣,問‘你想死嗎?’他卻狠狠瞪了我一眼,似乎在說,再多管閒事,就跟我拼命!”
忘川急道:“然後呢?”
螞蟻道:“看他那較真的神情,我也有點冒火,心裡想:不領情就算了,乾脆站在旁邊,看他如何能掙脫,到那時,看他如何開口求我幫忙。”
“他有沒有求你?”忘川又問。
“沒有!”螞蟻說這句話時,沒有絲毫懊惱之情,相反,他眼神中閃過一絲敬意,“我足足等了他一天,按道理說,一個瘦小如斯的少年,居然被水草纏了整整一天而不向人求救,多少有些令人不解,我還真道他是有意尋死的呢。後來才知道,他竟是要憑一己之力掙脫,而且他居然做到了!”他說到這,臉上依然現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忘川,你可知道,一個人要有多強大的意志,才能在長時間的煎熬中,愈挫愈勇呀!”
忘川搖了搖頭。不禁想到了他和海倫一起學游泳時,海倫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耐心與堅韌。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擬的。隨即又想:他畢竟是東日島主選中的人啊!
這時,他又從草縫中,看見海倫在一簇簇長水草面前站定了許久,最後眼中閃過一絲無比堅定的光芒,堅定到與他的身體年齡,毫不匹配!他像是突然間下了個很大的決心,然後四肢展開一躍,整個人躍進了極其濃密的水草叢中!
忘川與螞蟻同時張大了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海倫這一躍,勢必會使自己全身,給水草纏裹得一絲不剩!
他想幹嘛?
忘川幾乎是下意識的,想衝出去拉住他。螞蟻又將他拉住:“忘川!他正在用最極端的方法,訓練自己的力量!”
忘川愣住了,完全說不出話來。螞蟻怕他誤事,手腳並用,將他生生拉出了這片地方。這時,天色已大亮,朝陽撒在這片藍色的海洋上,陽光穿透海水,層層滲下。忘川被螞蟻拖着的時候,頭向上仰着,正好瞧見淺海上層,波光粼粼,如夢如幻。
“我們就這樣撇下他?”他忽然道。
螞蟻嘆了一聲:“不是我們要撇下他,是他決定要一個人,征服那片水草!我之所以突然振作起來,都是因爲看到了他,在這淺海里,你不努力,自有比你努力百倍的人,誰稍微鬆懈,後面的人立馬迎頭趕上。我敢斷定,那小子要是能活着出來,他的手臂力量,可以輕而易舉的,把你脖子拗斷!”
忘川睜大了眼,再吃了一驚。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尚未睡醒的人,靠人拖動着,沉醉在上方那美如夢幻的波光之境,想醒,不知如何醒,想動,不知如何動。
“忘川!替南天崖爭口氣!”米粒臨別時的話不知不覺,在耳際響起。
他手腳一顫,翻過身來,遊至螞蟻身旁,說道:“螞蟻,你說的對,所有人都在努力,你看見的,看不見的,都在努力,我們實在沒理由,徒耗時光!”
螞蟻高興道:“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