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無改鬢毛衰!
這句詩用來印證張鬆齡老年時的模樣最爲合適。鄰座的旅客一聽到他說話的腔調,立刻意識到老者恐怕此番前來是打算落葉歸根的,臉上的笑容登時變得愈發熱情,“聽您老口音好像是是咱們黑石寨人?貴姓,原來住什麼地方啊?!”
“嗯!”張鬆齡點點頭,微笑着迴應,“嗯,我喇嘛溝的,免貴姓張!”
“喇嘛溝,那可是好地方啊!”不想讓遠道歸來的遊子挑剔家鄉人怠慢,熱情的旅客大聲誇讚。
“哪有什麼好的,整個黑石寨最窮的地方纔對!”搜索着自己腦海裡關於喇嘛溝的最後記憶,張鬆齡低聲自謙。
“您老說得是哪一年的老黃曆啊!”附近幾名旅客也紛紛回過頭,笑呵呵反駁張鬆齡的評論,“您老離開家鄉有些年頭了吧!現在的喇嘛溝,可是一點兒都不窮了!”
“何止是不窮啊,這紅色教育基地一批下來,上頭又會撥好大一筆款。光承接工程,每家就能賺上好幾千!”
“還有每年接待遊客的進項!現在國家幹部都流行紅色旅遊,咱們喇嘛溝是整個內蒙東部最早有革命隊伍的地方, 搞紅色旅遊,哪能不來咱們這兒啊!招待遊客吃飯、住宿,再順便賣上幾斤野山珍,城裡人大魚大肉吃膩了,現在就好這一口……..”
衆人七嘴八舌,越說離原來的話題越遠,越說離原來的話題越遠。從喇嘛溝的時代變遷,到地方各色土特產,然後再從地方各色特產,聊到最近熒屏上熱播的電視連續劇《烽煙歲月》,然後就是電視連續劇背後的各種掌故,入雲龍、周黑炭、張玄策,小王爺,還有傳說中的一代女中豪傑斯琴,一個個張鬆齡非常熟悉的名字,伴着衆人的談論,再度直衝他的腦海!
在衆人的話語中,這些名字背後的傳奇故事,比電視劇居然還要誇張。這些名字所代表的臉譜,比電視劇裡頭也更黑白分明!嫉惡如仇的趙天龍,一諾千斤的周黑炭,一心向往革命,幾經磨難信仰堅定如山的張玄策……,所有的身影都高大偉岸,所有的故事都飽含激情。
張鬆齡聽着聽着,便輕輕笑了起來。笑得愜意而滿足。旅途中所有不快,在這一瞬間便統統拋在了腦後。無論如今的政府官員們的行爲有多麼荒唐,嘴臉有多麼虛僞,至少,在百姓們的記憶裡,自己和入雲龍那批人的形象,依舊是光明的。無論傳說與事實相去多遠,至少,在百姓們的心目中,自己當年的那些選擇並沒有錯。百姓們用自己的方式紀念那些人,那些歲月,他們用自己的方式緬懷當年的英雄。他們用當年那些人的光明,來襯托眼下政府官吏的腐朽與齷齪,他們用誇張的故事寄託心中的嚮往,他們用嘴巴與心臟,來書寫整個歷史!
“您老看那部連續劇了麼?最近特別火的那部?烽煙歲月!”無論說得多熱鬧,旅客們都不會讓遠道歸來的遊子受到冷落,抽出時間來,專門和張鬆齡討論。
“看了,不錯的連續劇,就是拍得有點玄乎!小鬼子太弱了一點兒,游擊隊的戰鬥力也太誇張!”張鬆齡笑着點頭,努力往高了評價那部曾經被自己貶斥爲胡說八道的連續劇。
在那部電視劇中,游擊隊幾乎每戰必勝。每次都打得鬼子潰不成軍。如果小鬼子真的象電視裡拍得那麼差勁,抗日戰爭又何必打上整整八個年頭。光憑着喇嘛溝游擊隊,恐怕就足以橫掃整個察哈爾,進而解放東三省了!
他覺得自己已經爲那部名爲《烽煙歲月》的電視連續劇口下留了情,卻不料立刻犯了衆怒。先前還熱情地跟他套近乎的旅客們紛紛冷了臉,七嘴八舌地反駁道:“您老這話說得可不對了!咱們喇嘛溝游擊隊的故事,可是家家戶戶都清楚的。事實上,人家電視裡演得一點兒都不誇張!藤田老鬼子就是被游擊隊給活活逼死的,後來的小鬼子,就是被逼得根本出不了縣城!我家二老爺親口跟我講,當年入雲龍和張玄策兩個每人抱着一挺歪把子機槍,堵住黑石縣的南大門……”
“呵呵……”張鬆齡不打算跟衆人爭論,只是將頭靠在座椅背上,面露微笑。抱着歪把子機槍堵黑石寨的南大門,那是自己當年做夢都想達到的目標。只可惜喇嘛溝游擊隊窮得叮噹響,能提供得起歪把子,也提供不起足夠的子彈。
“您老別笑!我家五爺爺當年放羊時,親眼看到過入雲龍帶隊攻打縣城!您可以跟着我回家,我讓五爺爺親自跟您講!”見張鬆齡笑得輕鬆,旅客們駁斥得越發大聲。
“我三奶奶的命,當年就是張玄策從鬼子手裡救下來的。聽我三奶奶說,人家張玄策是清華大學的高材生,曾經在抗大深造過。他來咱們喇嘛溝,是抗大校長**親自點的將。因爲要避諱,電視裡才沒這麼拍!”
“我老婆他們家的二舅爺是四八年參軍的老幹部……”
“我遠房表哥他媳婦家的大爺爺當年……”
事關整個黑石寨的聲譽,不由得衆人不着急。紛紛擺證據,講道理,從多方角度證明連續劇和民間傳說的真實性。被張鬆齡強拉着陪伴他故地重遊的小孫子張約翰聽得不耐煩,重重咳嗽了幾聲,擡頭插話:“別瞎扯了,我爺爺就……”
“我就是喇嘛溝人,當年也見過入雲龍!”張鬆齡不願意被衆人圍觀,趕緊出言打斷。
這句話,比任何證詞都有力。所有反駁聲登時都小了下去,憤憤不平旅客們皺着眉頭,滿臉狐疑,“您老真的見過入雲龍本人?他長得什麼模樣?比電視裡還威風麼?您老當年也參加了游擊隊麼?”
“他啊,個頭比電視裡那個演員可高多了,身材也比那個娘娘腔寬很多。臉有點兒黑,眼神也沒那個演員靈活……”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往事便猶如潮水。車窗外的戈壁灘不在是蒼茫一片,代之的是當年滿眼的翠綠。夏天的風也不再薰得令人喘不過氣,反而在清涼當中隱隱地帶上了幾分野花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