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九二式步兵炮重新調整射擊諸元,到第一波炮彈出膛,鬼子的炮兵耗時超過了三分鐘,並且所有炮彈都落到了半山坡上,甭說攔截游擊隊的騎兵了,就是連戰馬的尾綜都沒碰到。
若是換做平時,大隊長川田國昭早就拎起刀鞘打了過去,給手下的懶蟲們以深刻教訓。然而今天,他卻什麼事情都沒有做,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呆呆地舉着望遠鏡,呆呆地看着遠處的彈坑,就像墳墓前的石碑般,一動不動。
雖然沒有受到懲罰,炮兵大尉小野春平心裡頭卻比捱了懲罰還不踏實,主動湊上前,輕輕拉扯川田國昭衣袖,“大隊長,火炮,火炮射角到了,到了極......”
“開炮啊,怎麼不開炮了!給我瞄着中國騎兵的頭上打,把隨炮彈藥全打出去!別節約!”川田國昭突然將頭轉回來,面目猙獰得如同一頭得了狂犬病的魔鬼。
“嗨依,嗨依!”小野春平轉身跑回炮位,指揮着兩門九二式又是一通亂轟。把兩公里外的山坡炸得硝煙瀰漫,卻依舊沒有任何成果。
“打,別怕誤傷。直接給我朝車隊位置開炮!別怕誤傷,你不可能再誤傷到他們!輜重中隊那幫廢物已經沒聲音了,難道你沒聽見麼?!”川田國昭快步跑過來,眼睛裡冒出幽幽的藍光。
“角度,角度到了極限!中國人的指揮官是個老手,從這裡到伏擊點,恰恰隔着另外一座山丘。”小野春平不敢看他的眼睛,耷拉着腦袋解釋。輜重中隊的確沒有任何動靜了,這說明他們已經被中國騎兵全殲。炮彈砸到車隊中,基本上不用擔心誤傷。然而從炮位到車隊的位置卻不是一條直線,腳下道路在另外一座丘陵下拐了個近七十度角的彎兒。雖然丘陵看上去不高,但是參照九二式步兵炮的超短射程,隔着山丘盲目轟擊另外一側的目標的話,最大可能不是將車隊附近的中國騎兵連同馬車上的彈藥一併炸上天,而是炮彈直接在半途中落下來,砸到正在拼命朝車隊處趕的二中隊自己腦袋頂上!
“混蛋,廢物!一羣沒用的廢物!人是廢物,炮也是廢物!”川田國昭的眼前一陣陣發黑,舉起指揮刀,衝着九二式步兵炮的炮管猛砍。然而九二式步兵炮設計再平庸,炮管也是用優質鋼材鑄造。單薄的指揮刀才砍了沒幾下,就“噹啷!”一聲斷成了兩截。(注1)
“把火炮推到山坡頂上去,你們幾個一起推!”清脆的斷裂聲再度將川田國昭的神智喚醒,丟下半截連着刃的刀柄,他指着距離自己最近的山坡大聲命令。
“那裡,那裡有中國人的步兵!”小野春平愣了愣,爲難地提醒。雖然山坡頂上已經好一陣沒有槍聲了,但剛纔火炮調過來,卻是爲了拔除中國人佈置在那裡的火力點。如果此刻大夥推着步兵炮貿然靠上去,恐怕沒等走到位置,就被中國人的馬克沁打成了篩子。
“鈴木,鈴木君,帶你的一中隊給我白刃衝擊!把山丘拿下來,給炮兵做陣地!”川田國昭已經急瘋了,情願拿士兵的生命去填,也要把距離自己最近的山丘拿下來。這座山丘比附近其他幾座山丘海拔稍高,九二式步兵炮佈置上去,則有可能會清晰地看見被另一座山丘擋住的中國騎兵。居高臨下瞄準目標開火,也可以最大程度上彌補火炮射程的不足。
“板載!”一中隊長鈴木三郎也早就變成了一隻紅眼兔子,聽到川田國昭的命令,大喝一聲,毫不猶豫地帶領麾下剩餘的士兵向山丘頂發起了決死衝鋒。在距離中**隊二百米的位置,他的身體晃了晃,本能選擇了做曲線運動,以免成爲中**人的活靶子。其他鬼子兵也像他一樣,不約而同地做出教科書般經典的戰術躲避動作。然而,中國人的馬克沁卻沒有響,萬國造的步槍也鴉雀無聲。
“板載!”鈴木三郎愣了愣,又是一聲歇斯底里的大叫,身體畫着折線,曲曲彎彎,繼續朝中國士兵的陣地迫近、一百五十米,一百米,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馬上就要進入戰壕了,然而他非但沒有聽到任何槍聲,甚至連那種廉價的山西造手雷也沒遇上一顆!
“爲天皇盡忠的時候到了!”帶着滿心的疑惑,鈴木三郎又叫了一聲。端起明晃晃的刺刀,直接撲進戰壕。他彷彿看到了一羣打光了子彈的中國士兵跳起來,用大刀長矛來迎戰。而他自己則一下一個,將他們刺翻在地,徹底洗刷白天時被戲弄的恥辱。
然而,這一切都是幻想。中**隊的戰壕靜悄悄的,早就不剩任何活物。懷了決死之心卻找不到任何拼命對象的鈴木三郎在戰壕內部踉蹌了幾下,縱身跳出來,茫然四望。只見在山丘背面,數十匹戰馬的背影轉了個彎子,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中國人,中國人騎着馬跑了!”一中隊的鬼子兵們轉過頭,衝着正在等候消息的川田國昭大叫。
“一晃就跑沒影了,白川參謀才走到一半兒!”另外幾名士兵跳着腳,朝空蕩蕩的曠野裡胡亂開槍。註定什麼都打不到,但是他們不這樣做的話,無法發泄心中的憤怒。佔了便宜就跑,佔了便宜就跑,這哪裡是軍人,分明是一羣長不大的無賴!
“大隊長,大隊長,中國人跑了!”總是有善於拍馬屁的人,以最快速度向川田國昭報告了山丘頂上看到的情況。然後眼巴巴地擡着頭,等待對方的誇獎。
“嗯!”川田國昭悶哼一聲,手扶着火炮支架,才勉強沒有再度軟倒。上當了,上大當了,這羣中國人一點兒武士道精神都不講,打了一拳就跑,打了一拳就跑,算什麼本事?!
“大隊長,還,還把火炮往山丘上推麼?”最沒眼色的人是炮兵大尉小野春平,快步走上前,試探着追問。九二式步兵炮雖然份量輕,但也有二百多公斤。從炮位處推到山丘頂上的話,最少也得花費十二三分鐘,而有那功夫,二中隊的士兵已經趕到馬車前跟中國騎兵交上手了!
“八嘎!”川田國昭蹭地跳起來,一個耳光將小野春平打翻在地。然後揪起一名距離自己最近的炮兵曹長,大聲命令,“推,給我立刻推。把火炮推到山丘上去。我要親手開炮,我要親手開炮炸死那些狡猾的中國人。”
“嗨依!”有小葉春平這個前車之鑑在,鬼子炮兵曹長明知道是亂命,也不敢再多囉嗦。指揮着炮兵小隊,人推馬拉,將九二式步兵炮一米一米向山坡頂挪動。川田國昭焦躁地跟在炮兵們身後,一會彎下腰幫忙推幾下,一會兒又直起腰來側耳傾聽車隊處的動靜。直到身後的山丘之間再度有機槍聲響起,才突然又像吸足了毒品一般,迅速恢復了正常,舉起望遠鏡,小跑着衝上山丘頂。
‘那些中國騎兵居然還在!那些中國騎兵撿了便宜之後居然沒有立刻跑掉!’巨大的幸福感覺突然從心底涌起來,令川田國昭的臉色煥發出極其不正常的光澤。‘哈哈!這羣窮鬼一定是捨不得馬車上的軍火,所以纔沒有及時撤走!哈哈哈,只要二中隊黏住他們,等我把大炮架到山丘頂......’
在復仇的渴望支撐下,他只用了三分多鐘,就從半山腰跑上了山頂。站在原本屬於中國步兵的陣地朝來槍聲處看,目光越過一座稍低的山丘,終於把戰場上最新情況盡收眼底。
那羣窮瘋了的中國騎兵的確沒有離開,而是在一名騎着白馬的黑大個指揮下正在翻動馬車上的物資。成箱的步槍,成箱的子彈,只要被他們看見,就直接用撬棍砸開箱子,把裡邊的東西瓜分一空。
另外一夥中國士兵則在距離車隊兩百多米的地方,構建了一個臨時機槍陣地,攔住回援的二中隊不准他們繼續向車隊靠近。陣地上四挺九二式重機槍都是全新的,子彈不要錢般往外潑。而倉促回援的二中隊,卻因爲重機槍還沒移動到位,被壓在山路兩邊,無法再前進半步。
那是我的重機槍,還沒開過封的!那是我的子彈,臨來之前專門託了軍需部門的老關係特批的!川田國昭擡手抹了下嘴巴,掌心處染滿了紅。“炮兵,鈴木三郎,愣着幹什麼,帶上你的人,全下去幫忙推炮!”
“嗨,嗨依!”已經看傻了眼的一中隊長鈴木三郎答應了一聲,叫上自己麾下的士兵,茫然地朝大炮走去。‘重機槍,中國人居然第一時間就從物資裡翻到重機槍。他們怎麼做到的,他們憑什麼找得這麼準?!’
“那種長條型箱子不要再開了!步槍已經拿不了!”二千米外的車隊旁,張鬆齡揮舞着手臂大聲命令。“給戰馬留下點兒力氣來馱重機槍子彈,那種型號的彈藥,咱們根本買不到!”
“好唻!”游擊隊員們興奮的答應着,將已經開了箱子的步槍隨便往地上一堆,繼續奔向下一輛馬車。特別是那些今年才入伍的新兵,出征前每人只發一匹馬和一柄哥薩克軍刀。現在則肩膀上一左一右背了兩杆步槍,馬鞍子下還掛着另外兩杆。
“小張、小劉、小趙、大徐,老李,你們幾個拿着撬棍去開這邊的箱子,這邊裝的就是重機槍子彈!用布袋子裝了,讓大夥每人都幫忙拿一點兒!”憑着當年追隨老苟團長瓜分核桃園營地內鬼子輜重的經驗,張鬆齡嫺熟地大聲指點。
幾名拿着撬棍的游擊隊員快步跑向他手指的目標,三下五除二將箱子蓋掀到一邊,抓起粗大的九二式重機槍彈,迅速往粗布口袋裡裝。每裝滿一袋子,就有其他戰士將袋子拿走,迅馱在馬鞍之後。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乒乓,乒乓,乒乓!”重機槍聲越想越劇烈,承擔阻擊任務的游擊隊員們,跟小鬼子回援的部隊打成了一團。人數雖然沒鬼子多,卻勝在裝備優良,彈藥充足。把小鬼子打得趴在地上,寸步難行。
側耳聽了聽敵軍方面的動靜,張鬆齡繼續命令,“小鄒,你去把汽油桶開了,立刻往車上澆汽油。每一輛車都要澆透!鬼子的大部隊馬上就要回來了,再他們回來之前,必須把這些東西全燒掉”
“是!”騎兵副中隊長小鄒大聲答應着,快步衝向汽油桶。“一班過來幫忙,這種鐵皮圓桶,裡邊裝得全是汽油。每輛車分一桶,從上往下澆!”
騎兵一班的戰士們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裝滿軍火的馬車,跳下坐騎,跟着小鄒去其中一輛馬車上搬汽油桶。
濃烈的汽油味道迅速在車隊旁涌起,游擊隊員們的眼睛,也被汽油的味道薰得通紅。步槍,子彈,手榴彈,都是全新的,大夥平素根本捨不得用,如今,卻要眼睜睜地看着它們被燒掉。
強迫自己不看游擊隊員們臉上的表情,張鬆齡策馬衝向另外一車物資。這一車物資對他而言沒什麼吸引力,裡邊除了軍用食品和衣服之外,就是步槍和子彈。時間緊迫,他沒有功夫在這些東西上耽擱。招手命令人過來澆汽油,然後迅速轉身奔向下一個目標。
還是步槍、軍服和鬼子們的日常補給。張鬆齡停都沒停,轉身便走。已經領到步槍的游擊戰士們用目光一路追隨着他,每個人眼裡都充滿渴望。既然見多識廣的張胖子在到處翻,馬車上一定重機槍更好的東西。然而,令他們失望的,連續又走過了四輛馬車,張鬆齡的腳步依舊沒有停下來。眼看着時間已經來不及了,遠處隱隱已經聽見了鬼子兵的輕機槍聲。大夥每多耽擱一分鐘,就等於把二中隊又往小鬼子的槍口下推了一步。
猛然往起一竄,張鬆齡直接從馬背跳上了最後一輛大車。“這四個箱子,打開,全給我打開!”指着被壓在第三層的幾個箱子角,他急切地命令。“過來幾個人幫忙,把這四個箱子給我翻出來。小鄒,準備點火,什麼都不要給鬼子留!”
“是!”游擊隊員們齊聲答應,衝到最後馬車旁,將上面幾層的軍火合力搬開。張鬆齡帶領幾名助手,迅速撬開自己看中的目標,將十幾門兩尺長的小圓鐵筒暴露在大夥面前。
“擲彈筒,鬼子的擲彈筒!”幾名游擊隊員們大聲歡呼,比剛纔發現了重機槍還要驚詫。這東西只有五六斤沉,射程卻高達七八百米。用來對付小鬼子輕機槍最合適不過,兩、三炮下去,就能讓機槍手和機槍一起粉身碎骨。
“把擲彈筒帶走,回去分!靠近這輛車的人,每人再拿四枚手榴彈!”張鬆齡終於心滿意足,大聲招呼着跳下馬車。隨即從口袋裡摸出早已準備好的打火機,迅速點燃了小鄒手裡的火把。“所有人立刻上馬,準備撤退!”
“上馬,這次沒拿夠,咱們還有下次!”小鄒、小劉和老張等“老”游擊隊員們,也扯開嗓子大聲命令。在他們的以身作則下,無論心滿意足的人,還是戀戀不捨的人,都紛紛跳上了坐騎。
“轟!”“轟!”兩發炮彈破空而來,在馬車附近炸起兩團巨大的煙塵。小鬼子的九二式步兵炮終於挪到山丘頂上了,居高臨下,迅速發起反擊。
“給老劉發信號,讓他立刻撤退!!”張鬆齡毫不猶豫地搶過一隻火把,丟向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馬車。“點火,什麼都別給小鬼子留下!”
“呯——勾!”“呯——勾!”兩顆信號彈拖着濃煙飛上了天空。正在用重機槍攔截鬼子的二中隊副老劉等人看見,迅速將機槍擡起來,掛上馬背。趕在小鬼子的大部隊明白過味兒來之前,騎馬撤離戰場。
“呼!”“呼!”“呼!”負責游擊隊員們舉着火把自淋滿了汽油的大車旁跑過,點起一團團橘紅色的烈焰。身上的束縛早已被砍斷的挽馬們被火焰嚇了一跳,撒開四蹄,四散奔逃。
“轟!”“轟!”“轟!”“轟!”“轟!”“轟!”更多的炮彈飛來,落在裝物資的車隊周圍,炸起更多的煙塵。然而,火已經着起來了,再多的煙塵,也無法令火勢減弱分毫。
游擊隊員們在張鬆齡的身後匯聚成一條直線,風馳電掣,越跑越遠,越跑越遠。回援的鬼子兵們發現前方的阻力消失,興奮地發出一聲大叫,直奔馬車撲去。
就在他們正前方一百多米外,馬車上的烈焰越燒越旺,越燒越旺,忽然間,轟地一聲炸響。無數顆子彈和彈片四散着飛了出去,將方圓五十米範圍,掃得寸草不生。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殉爆聲接連響起,震得大地來回晃動。跑了兩公里路回援的鬼子兵們被震得趴在地上,雙手拼命捂住耳朵,痛苦裡來回翻滾。
兩公里外山丘頂端督戰的川田國昭噴出口血,一頭栽倒。
注1:九二式步兵炮是一種非常合格的近距離支援火炮,適合直線瞄準。隔着山丘遠距離轟擊,則超出了它的能力範疇。
注2:日軍的九一式手榴彈主要爲擲彈筒設計,不適合手投。因爲延時引信質量不過關,勉強用手來扔,經常會發生把投彈者自己炸死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