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午時分,張鬆齡被一陣刺耳的引擎轟鳴聲從昏迷中吵醒。他艱難地張開眼皮,看到的是湛藍湛藍的天空。十月的太陽已經不是很毒,但曬在臉上還是有點兒難癢。他想擡手揉一下自己的眼睛,卻發現自己被綁得像個木乃伊一般,手和身體根本動彈不得。
“你醒了!”還沒等張鬆齡掙扎,廖文化那張熟悉的面孔已經出現在了他的眼前。帶着發自內心驚喜,還有幾分無法掩飾的佩服。“我還以爲你至少得昏睡上個兩天兩夜呢,沒想到才半天多就醒了。趕緊喝點兒水,別讓自己渴壞了!”
說着話,他將一個碩大的水壺遞到了張鬆齡的嘴脣邊。張鬆齡根本無法擡頭,仰着面孔喝水非常費勁。廖文化粗手笨腳地調整水壺位置,一不小心,就將冷水灑了他滿臉!
“我來吧!”孟小雨一把搶過水壺,將廖文化推了個趔趄。然後另外一隻撈起張鬆齡的腦袋,重重放在自己的膝蓋之上。張鬆齡身上的傷口被扯動,疼得腮幫子直抽。但總算能順利將水喝到肚子裡了,一口氣逛灌了十幾大口,側開臉,喘息着說道:“謝,謝謝!”
孟小雨看了他一眼,將水壺丟給廖文化,:“肉罐頭是冷的,得用火熱一下。他剛醒過來,吃了冷的東西會積在肚子裡!”
“唉,唉,我這就想辦法去熱!”廖文化丟下正在開的曰本罐頭,跳起來四下張望。附近的樹倒是有幾棵,可他手邊卻沒有適合用來砍樹枝的工具。正遲疑間,老獵戶孟山白了他一眼,粗聲大氣地命令道:“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們幾個還是在這兒等着吧!”
“好!那就麻煩您了!”廖文化巴不得有人替你自己去找乾柴,點點頭,連聲答應。
“小心----”張鬆齡艱難地轉了下腦袋,喘息着提醒,“小心鬼子的飛機!”
“不用怕,不用怕!”廖文化蹲下身,美滋滋地看着張鬆齡的眼睛,“鬼子的飛機已經忙活一上午了,正往故關那邊投餅乾和罐頭呢!沒功夫搭理咱們!”
“哦!”張鬆齡動了動腦袋,眼神有些茫然。他記得自己昏倒之前,正在向王鐵漢移交援兵的指揮權。在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完全不清楚了。而現在,他憑着直覺判斷出,自己與廖文化等人不是在覈桃園營地中。而是正處於一段頗爲陡峭的小山坡上,靠着幾塊岩石休息。
“故關上的小鬼子們彈盡糧絕了!”另外幾名特務團弟兄湊過來,七嘴八舌地向張鬆齡介紹。“咱們堵了核桃園營地,小鬼子的給養送不上去。只能用飛機扔。”
“從早上到現在,已經扔了好幾波了。根本顧不上朝咱們扔炸彈!”
“剛纔還有一個帶着降落傘的木頭箱子被風吹到了咱們頭頂上那幾棵大樹旁,摔了個粉碎。裡邊全是些好吃的,廖連長順手撿了不少!”
“你們幾個也沒少撿!”廖文化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扯開嗓子反駁。“我撿了好幾罐子白糖,細得跟麪粉一樣。等會兒有了乾柴,我給你燒糖水喝!”
後半句帶着討好口吻的話,明顯是針對張鬆齡的。只可惜張鬆齡對糖水不怎麼感興趣,接連皺了幾下眉頭,遲疑着問:“苟團長呢?弟兄們從核桃園撤下來了?!”
“還沒!”廖文化晃晃腦袋,低聲迴應。“他們還守在覈桃園那邊,上頭說要全殲小鬼子的第二十師團,讓咱們繼續堅守三個整天。苟團長怕你堅持不住,就讓我帶幾個人,先把你和其他兩位重傷號送回後方去!”
“哦!”張鬆齡又低低的迴應了一聲,閉上眼睛,慢慢消化剛纔接受到的所有信息。這個完全無意識的動作,卻讓廖文化誤解了,瞬間面紅過耳,“是,是苟團長命令我帶隊送你們幾個下來的,不是我自己要求的!不信你問小鄒,他也是硬被苟團長逼着來擡擔架的!”
“是,是苟長官點了我們幾個的將。”又一張熟悉的面孔,湊到了張鬆齡眼前,迫不及待地向他解釋。“弟兄們都想留在那邊殺鬼子,可苟長官不讓。他說不知道還得堅守多長時間,如果拖得太久了,怕,怕你堅持不住!”
這個人叫鄒二狗,張鬆齡昨天前半夜曾經教他如何打擲彈筒,記憶裡還有幾分印象。“我不是那個意思!”這回,他咧了下嘴巴,艱難地解釋。不小心牽動傷口,又是一陣刀扎般的疼。
“你們幾個別逗他說話!”孟小雨看在了眼裡,眉頭登時就豎了起來,衝着廖文化等人大聲呵斥。
廖文化等人這才意識到張鬆齡剛剛甦醒,神志還未必很清楚。訕訕地退開幾步,嘿嘿傻笑。
趁着這個機會,張鬆齡趕緊調整自己的臉部表情,儘量裝作很迷糊的模樣。剛纔在內心深處,他的確曾經懷疑過是廖文化是想憑着“護送”傷員的藉口腳底抹油。但那種想法只是在他心中閃了一下,就迅速消失了。畢竟最近幾天廖老大的表現他都看在了眼裡,那份勇敢,比起任何特務團的老人,都毫不遜色。
當注意力不被廖文化等人吸引時,有股很特別的味道,就悄悄地滲入了張鬆齡的鼻孔。有點兒象汗水在衣服上沁潤的味道,卻不是很重,也不刺鼻。相反,還很好聞,至少比張鬆齡自己出汗時的味道好聞了十倍。
他狐疑地轉了下眼睛,試圖搜索味道的來源。卻看到老獵虎的兒子孟小雨光滑的脖頸。是一種很柔美的小麥色,上面掛着幾點汗珠,汗珠再往上,則是尖尖的下巴,中間沒有喉結!
張鬆齡的身體猛然就僵住了,本能地想往地上滾。孟小雨彷彿也感覺到了哪裡不妥當,一直扶着張鬆齡後背的手迅速擡起,將這名年青而又羞澀的男孩子擡離自己的膝蓋,迅速丟到了地面上,“我去幫我爹找乾柴,你老實在這躺着,別亂動!”
張鬆齡又被摔了一下,疼得呲牙咧嘴。廖文化等人嘻嘻哈哈地圍上前,還沒等孟小雨走遠,就迫不及待地壓低了聲音追問,“怎麼樣,剛纔的感覺,很享受吧?!”
“什麼感覺?!”張鬆齡又羞又急,瞪着眼睛裝傻。“我都快疼死了,你們幾個還好意思笑話我?你們走的時候,小鬼子又向營地發起進攻了麼?”
“沒有,小鬼子也不是鐵打的,昨天折騰了大半宿,今天哪裡還有力氣繼續進攻咱們!”明知道張鬆齡在藉機轉移話題,廖文化還是順了他的心思,想了想,笑着回答。
“上頭到底跟苟團長怎麼說的?他們讓特務團再堅持三天,苟團長就真的要堅持三天麼?”張鬆齡想了想,繼續追問。
“還能怎麼說,求着咱們特務團別往下撤唄!”廖文化想了想,眼神裡也帶上了幾分迷茫,“今天早晨七點左右,那個前幾天跑回太原的黃副司令長官,又給咱們苟團長發來了一封很長很長的電報。說是七十九旅和第三軍,已經聯手將突進關內的小鬼子聯隊給擊潰了,幹掉了一個姓鯉登的鬼子聯隊長,斬獲無數。”(注1)
“上頭一致認爲,是咱們特務團切斷了鬼子補給線,起到了巨大作用。所以又追發了一大筆賞金,讓所有在覈桃園營地的弟兄,按人頭分。”
輕輕嚥了口吐沫,他繼續補充,“苟團長本來看不上那幾個賞錢,可架不住姓黃的層層加碼。還把咱們孫長官的曾經講過的話給搬出來了,說此時此刻,軍人當以身許國,不計較任何個人得失。苟團長一聽這話就沒了脾氣,只好回電報說咱們特務團損失過重,恐難完成任務。然後不一會兒,黃副司令就又發了第二封電報過來,答應從今天起,咱們特務團的弟兄每打死一個鬼子兵,賞大洋十五塊,軍官按級別遞增,每一級再加十五塊。如果能堅持到戰役結束不撤離陣地,在場每個人,都賞大洋兩百。不分級別高低!”
“我要是不想着護送的人是張老弟你,才捨不得走呢!留在覈桃園那邊多好啊,趁小鬼子人困馬乏的時候多殺他幾個,等這仗打完之後,光賞金就夠花一輩子了!”
“謝謝廖大哥!”張鬆齡笑了笑,低聲向廖文化致謝。從對方介紹的情況來看,第二戰區司令部這回真的下定決心要跟鬼子死磕了。否則,也不會將賞金數額提到如此之高。可老苟團長他們能堅持得下來麼?畢竟昨夜偷襲鬼子炮兵失敗,特務團至少又減員了一個連!
總共不過是一千多名弟兄,偷襲核桃園營地時損失了一百多號,昨天堅守陣地時又損失了兩百出頭,再加上夜裡的損失,眼下老苟手中,滿打滿算也就能剩五百來名弟兄。以規模只有五百左右的孤軍,繼續死卡鬼子的生命線不放,等整個戰役結束之後,還有幾個人能活着走下來!
越想,張鬆齡越覺得擔心。他雖然不懂得如何指揮大兵團作戰,可這種戰役目標從一開始就模糊不清的仗,他真看不出有什麼大獲全勝的希望。廖文化想法卻不像他那麼悲觀,見到他愁眉不展的模樣,笑了笑,繼續補充道:“你在擔心苟團長他們是不是?不用擔心,黃副司令已經在第三封電報裡頭,親口答應了,馬上就派兩支援軍從後頭抄小路趕過來配合咱們。一支是川軍五十三旅,另外一支,是土八路的兩個團!”
“土八路?!”張鬆齡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按照老苟團長的說法,土八路跟二十六路軍,是不共戴天的死敵。如今雖然攜手抗日了,但兩支曾經結下血海深仇的隊伍硬湊在一起,能配合得象親兄弟一般默契麼?
“你可別瞧不起人家!”廖文化又誤解了張鬆齡的意思,連連搖頭。“人家雖然叫土八路,打仗的時候,可機靈着呢。當年我在……”
話還沒等說完,耳畔突然聽見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跟着,去尋找乾柴的孟老漢父女跌跌撞撞地跑了回來,手指不遠處的山坡,臉色蒼白如雪。
“怎麼了?!”廖文化再顧不得跟張鬆齡閒聊,站起身,順着孟老漢的手指方向觀望。只見山坡下影影綽綽,有數十餘名頭頂茅草盔的傢伙象屎殼螂一般在慢慢移動。每個人身上都綁滿了茅草,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他們的行蹤。
“鬼子!”不用孟老漢回答,所有弟兄們都倒吸着涼氣給出了答案。偷襲不是特務團的獨家絕活,小部隊穿插到敵後向關鍵目標發動攻擊同樣也不是。開戰以來,小鬼子已經用這兩招陰了兄弟部隊好幾次,幾乎每次都對整個戰局造成了巨大的影響。
那批小鬼子顯然也發現了廖文化等人,迅速從肩膀上解下三八槍,分成兩個小組左右包抄了而上。不能留活口,爲了完成任務,他們已經殺了很多中國人,不在乎再多殺幾個。
已經來不及考慮更多事情了,廖文化從擔架旁抄起中正步槍,迅速命令:“小吳,小李和老馮跟我留下打阻擊,其餘人趕緊跟孟大爺離開這兒!”
“是!”被叫到的幾名弟兄答應一聲,立刻分散開,尋找隱蔽位置。張鬆齡盡最大努力,在地上滾了幾下,將雙手探出繃帶,大聲喊道:“老廖,你趕緊走。我留下,我根本跑不動,別拖累大夥!”
“你!”廖文化蹲下身,看着張鬆齡稚嫩地面孔,突然詭秘一笑,“兄弟,女人那地方,是三個孔,還是兩個?”
騰!張鬆齡的臉立刻又羞得通紅,結結巴巴無法迴應。趁着他發愣的瞬間,廖文化一巴掌切在了他的脖頸根兒上。
“你要幹什麼?!”,孟小雨象頭母豹子一般衝上前,死死護住再度陷入昏迷狀態的張鬆齡。廖文化卻象根本沒看見她眼裡的敵意一般,笑了笑,繼續說道:“姑娘,我把他交給你了。只要能讓他躲過這一劫,今後讓他做哥哥還是做丈夫,你自己隨便選!”
注1:這是黃譙鬆旅在歷史上的真實戰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