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軍改是個熱門話題,朝中許多大臣都在議論,很多人都有自己的觀點。依據的藍本,自然就是杜中宵在隨州練營田廂軍的例子。幾年時間,京城中有軍校,很多官員也瞭解了軍事知識,各種想法天馬行空。針對禁軍的例子,更是有許多不同的建議。
韓絳道:“此次党項之戰,許多官員都對狄太尉不滿,認爲其進軍過於緩慢,失去戰機。反而是中丞不是如此,一直在強調狄太尉所帶兵馬不同,以致貽誤了戰機。”
杜中宵道:“此是事實,只是許多人忽略罷了。大戰之中狄太尉只分兵一次,便就出了青崗峽的亂子,可見他所部的兵馬,確實有許多問題。”
王珪道:“中丞以爲,狄太尉所部兵馬,有什麼問題?”
杜中宵道:“自兩漢以來,多次戰亂,許多人就忘了一點,軍隊首先是朝廷力量,最重要的其實是朝廷之政。晚唐五代以來,兵爲天子私有,凌駕朝政之上。入宋以後,朝政和地方之政剝離出來,還給了朝廷。而相應的,軍隊內部事務,朝臣大多不得參與。哪怕自真宗朝之後,用文臣爲帥,軍中的具本事務還是武將自己管理的。現在軍中的武將,很多不通文字,軍隊怎麼可能管得好?”
王珪道:“武將是上陣殺敵的人,不通文字也沒有什麼。便如真宗皇帝時的楊延昭,不識字,卻號爲良將,軍中許多武將都是如此,並沒有什麼。”
杜中宵道:“你們這是忘了,不通文字的武將,後面是有人輔佐的。一旦遇人不淑,便就出會大問題,楊延昭不就是如此?由於制度不全,軍中事務全委統兵官,又嚴格階級法,武將一旦不識字,就必須依靠親信小吏。不打仗的時候,這種事情危害多大,就不必要說了吧。”
王珪和韓絳點了點頭,好像明白了,其實還是沒有明白。他們都沒有領過兵,對於軍中事務,只是浮光掠影,並不能真正地瞭解。軍隊由於其暴力性,必須要由執政者嚴密掌控。由於其封閉性,必須要有強大的政治工作,才能保證其忠誠。宋朝在兩個方面都做出了相反的選擇,降低軍隊戰鬥力,完全放權給統兵官,幾乎沒有政治工作,軍隊本來就有問題。
現在的宋軍,與國政幾乎完全脫離,是兩個獨立的組織。朝廷對於軍隊來說,更像是一個提供錢糧的角色,具體管理幾乎不參與。從軍隊的角度來看,錢糧是其需要的,而作戰只有用金錢來吸引,錢糧一旦不到位,軍隊立即渙散。杜中宵所要解決的,是這樣一種關係,並不那麼簡單。
喝了一會酒,韓絳道:“想唐朝時候,威加四海,四夷賓服。官員對邊地爲官,多有吟詠,有邊塞詩傳世。而本朝對北虜作戰連戰連敗,就連人心也不似那時。這幾年滅了党項,收了西域,想來會改變士風吧。中丞在河曲路領兵三年餘,大戰無數,連戰連勝,實在是不得了的事。”
杜中宵道:“現在與以前已經不同,對北敵作戰獲勝,其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真正改完軍制之後的時候,可能朝臣會發現,其實仗沒有那麼難打。”
王珪笑道:“中丞是大功臣,纔會這麼說。朝中其他官員,哪個敢有這種想法?”
杜中宵道:“不是因爲我做了,才這麼說,而是本來就是如此。運籌帷幄,廟算勝敗,現在跟千年前不是一回事。那個時候,天下有幾個人通文字,會籌算?現在天下又有多少?真正名將,是在最關鍵的時候能夠臨機決斷。至於像平時管理,現在已經可以交給制度了。改軍制,便就是改的這一點。不是人人可以指揮作戰,所以要選指揮官,但平時管理,照章辦事,就沒那麼難。”
說到這裡,杜中宵嘆了一口氣:“可惜對很多人來說,認識到這一點不容易。對於軍隊裡的統兵官就加是如此。以前軍制,軍中事務全在其管下,士卒生死一言而決。新的軍制,指揮官主要指揮作戰,平時管理卻要依軍制。你們說,軍中的統兵官會喜歡嗎?”
王珪道:“要削弱他們的權力,他們當然不會喜歡。”
杜中宵點了點頭:“現在正是這樣。要改軍制,就要先想原來禁軍的出路。不能說一聲,從此他們除役,就不管他們了。幾十萬禁軍,就是幾十萬個家庭,全家皆賴其衣食。京城禁軍改不好,與此關係非常之大。爲什麼聖上明知道河曲路軍隊更能打,最後不卻不照着河曲路的樣子,整訓禁軍?還不是因爲軍校開了之後,禁軍將領去學,大多數人根本不合適嗎。不合適就除役,朝廷如何處置這麼多人?最後只能委曲求全,還是用他們。此次狄太尉帶兵攻党項,作戰不力,便就是因爲如此。”
飲了一杯酒,王珪道:“若是中丞來改變軍制,整訓禁軍,能不能做到呢?”
杜中宵道:“必須要給現在的禁軍找到出路,才能開始整軍。不給現在的禁軍出路,哪個敢冒然開始軍改?數十萬大軍,加上家眷,奪了他們的飲碗,肯定會出天大的亂子。”
韓絳點了點頭:“中丞說的不錯,這確實是大事。朝中大臣,大多沒有想到此事,只是要按河曲路軍制,改革現在的禁軍。原來的禁軍向何處去,應該先想好。”
杜中宵道:“所以全軍整訓,首先要想好淘汰下來的禁軍到哪裡去,才能真正放手來做。前幾年就是沒有給汰換下來的軍人找到出路,只能一切將就。滅了党項之後,陛下要恢復燕雲,就絕對不能夠再這樣了。但是軍中諸多將領,包括家眷,哪裡是那麼好安排的。”
士卒其實好說,現在多了這麼多土地,可以安排他們去營田。但是軍中大大小小的統兵官,卻不那麼好安排。他們是官員,哪裡去找那麼多合適的官位?而且這些人家世代從軍,許多是祖傳的手藝,做別的事情也做不來。他們對外作戰不行,內亂還是駕輕就熟的。
趙禎說要讓杜中宵負責改變軍制,杜中宵想的就是這件事。軍校可以選出人才,淘汰掉不合適的將領,但淘汰下來的將領,朝廷不能一句話說不管了,那非出大事不可。
到底應該怎麼做,杜中宵還沒有想好。今日跟兩位同年說起了此事,就發泄一番。
制度終究是人的制度,不把舊的將士安排好,貿然行事,是不能把事情做好的。安排舊的禁軍,需要方略,還需要細緻做事的官員,這一切現在都不具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