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遠峰心中慚愧,竟有那麼多非但未食過,見亦初次,更不知名目。
主客落座,旁邊走過一白衣侍女捧起一個小罐爲陳圓圓和江遠峰分別斟滿了一杯酒,又放罐垂手恭立一旁。
陳圓圓玉手擎杯,莞爾道:“江大俠,這酒乃是西番爲朝廷皇上進貢名酒龍鳳釀。數日前他們爲王爺送來三罐,特請品嚐。”
江遠峰手中擎杯,沉聲道:“承蒙王爺王妃看重在下,飲宴於此。在下先喝爲敬。”說完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陳圓圓見了,嫣然道:“賤妾久聞江大俠英名,意欲結識,恨無機緣。今日蒙王爺恩准,你我得以同桌對飲深感快慰。望你也能開懷暢飲,方不負王爺一番美意!”
說完也將杯中酒飲下。
頓覺酒香馥烈,妙不可言。
遂玉面漾笑,光潤白膩的肌膚上顯出一抹嬌紅,越發嬌豔欲滴,楚楚動人。
旁邊侍女又近前欲執罐斟酒,陳圓圓纖手輕輕一揮,侍女會意悄悄退出,在外將門關上。登時雅室內成了一個充滿柔情與芬芳的小天地。
美食美器美酒美人,一個男人一生能有幾次這樣的美遇!
換了別人也許早已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江遠峰沒有醉。
至少他沒有顯出醉意。
目光依然那麼鎮靜地注視着對面的陳圓圓。
與其說注視,卻不如說是欣賞。
迎着他的目光,陳圓圓報以嫵媚一笑。
他執罐起身隔桌爲他斟滿了一杯酒,又自己斟滿一杯,輕輕放下酒罐,輕輕落座,對江遠峰笑道:“江大俠,賤妾不勝酒力,最多也不過三杯!還請你隨便飲宴,不必客氣。若覺獨飲無趣,賤妾願清歌一曲以助興。”
江遠峰精神爲之一振:他雖是初見陳圓圓但對她以前曾有耳聞。
知她在蘇州爲名妓時,豔名滿天下。
不但精通琴棋書畫,更兼音律,不管京腔粵歌,崑曲皮黃,均唱得字正腔圓,繞樑三日而餘音撩人。
當下擎杯展顏一笑,道:“若能聆聽王妃妙歌仙音,在下也不枉此生了。”
他想她多是會唱那首“圓圓曲”。
然而,陳圓圓清喉而歌的卻不是“圓圓曲”。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竟是《大風歌》!
妙曼的歌聲裡,江遠峰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她爲何要唱這《大風歌》?
《大風歌》乃昔年漢高祖劉邦平定黠布,還故鄉沛縣,邀集父老鄉親,酒酣時擊築唱的一首歌……
一曲《大風歌》止,江遠峰自斟自飲,已經喝空了第一罐《龍鳳釀》。
美人伴歌助興,美酒入腑飄香,江遠峰真是老大不客氣。
“王妃果然歌喉甜潤”。江遠峰放下酒杯,“還以爲您會唱那首‘圓圓曲’不意王妃竟唱的是《大風歌》。”
陳圓圓雙眸一亮,脫口道:“江大俠也知道‘圓圓曲’而賤妾在王爺飲酒時經常唱的是這首《大風歌》……”
江遠峰道:“王爺有問鼎中原,稱雄天下的鴻鵠之志,王妃唱以《大風歌》正可激勵王爺像漢高祖一樣,成爲萬世基業的開國明君。
“‘圓圓曲’,在下有幸見過此詩,並暗記於胸,深爲吳老先生真知
灼見所感!‘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明亡清興決不能單單歸罪王爺與王妃……”
聽到這裡,陳圓圓頓時眼中流露出感激之意。
她以亡國紅顏禍水的罪名受盡天下人唾罵,今日聽得江遠峰似是爲她辨冤之語倍感欣然,頓生相見恨晚之感,逐擎杯在手,柔情依依道:“江大俠,但憑你這番話,賤妾也要喝下這一杯酒!”
說完以袖遮口把酒喝下,然後,放下酒杯,又啓開第二罐酒,爲江遠峰斟滿,正欲放下,江遠峰道:“王妃適才說能三杯,何妨差這一杯。這最後一杯當由在下回敬王妃,以謝王爺美意,王妃盛情。”
陳圓圓稍作遲疑,還是爲自己斟了酒,放下酒罐,笑道:“江大俠豪爽開朗,義薄雲天,賤妾今日縱然喝醉亦值得。”
說着話時,玉面上紅雲籠罩,似新塗了層胭脂。
更平添了幾分嫵媚,增加了幾分神韻。
江遠峰道:“‘英雄無奈是多情’,在下不敢自詡英雄,但也知人間最貴莫過於男女至情至愛。”
陳圓圓道:“賤妾正欲問:初見面時江大俠喚賤妾爲‘婉柔’,不知那婉柔是誰?她可是姓邢?”
江遠峰下意識地放下端起的酒杯,道:“實不相瞞,那婉柔乃在下心中至情至美的女子!她正是姓邢,但不知王妃怎麼知道?”
陳圓圓莞爾一笑,道:“江大俠可知道賤妾也是姓邢麼?”
江遠峰微微一怔,顯得茫然不解。
陳圓圓接聲道:“江大俠有所不知。賤妾本來姓邢名婉芬。因小時被拐子掠賣到蘇州娼院,淪落風塵,便隨鴇母姓陳,取名圓圓。”
江遠峰恍然道:“那婉柔是……”
陳圓圓道:“妾有一胞妹也名婉柔,但七歲時莫名其妙地失蹤了……若你說的邢婉柔長得像我,必是我那失蹤的胞妹。
“幼時鄰居常誇胞妹長相比賤妾還美……可嘆我們姐妹這麼多年竟未見上一面,若非你提及我還一直以爲她不在人間了呢。”
江遠峰不由感慨道:“原來是這樣,婉柔若知她的胞妹今日已貴爲王妃,她必十分高興的。”
而陳圓圓臉上卻掠過一絲幽怨,輕聲道:“王妃有什麼好,宦門深似海……我此刻倒羨慕她自由自在,更有你這麼一位大俠客對她眷戀。”
頓了頓,又道:“江大俠,你不會不知道王爺的心意吧。
“他今夜讓賤妾設宴爲你接風洗塵實是想讓我勸說你投靠他!你是一代大俠,名傳四海的寶刀王。
“他希望得到你這天下獨一無二的寶刀!但是,我看見你時就不由被你的氣質所吸引。
“你是第一個不被我容貌所鎮懾的男人。也許你是因爲見過我姐婉柔的原因……
“加之你又如此地理解我,讓我不能不產生相見恨晚之感,心裡已經把你當成知己。”
說着緩緩起身,玉面緋紅,美目醉意迷離,柔聲道:“我要告訴你:吳三桂的事我不管,你去留自便,但我感謝他爲我提供了這個機會,讓我能與你同飲!”
說完舉杯呷了一口,吃下半杯。
江遠峰見狀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陳圓圓蓮步輕移,離開座位來到江遠峰身旁手端着那半杯殘酒,另一隻玉手輕輕放在江遠峰肩上,把那半杯殘酒端到江遠峰在前,嬌
語依依道:
“美人從來愛英雄。賤妾雖不敢說是美人,但對英雄,亦常常心懷愛慕。若你不嫌就喝下這半杯殘酒……
“今夜就留宿我‘玲瓏閣’,反正王爺也不會回來……”
半杯殘酒,一腔柔情。
吳三桂“美人計”要賺英雄,使寶刀王爲己所用,使寶典爲己所有。
然而,英雄多情,美人多情,“玲瓏閣”就要柳暗花明……
然而,畢竟江遠峰沒有去喝那半杯殘酒,甚至連動也未動。
他感到網口在收緊。
面前微晃的半杯殘酒變成了誘餌。
輕撫肩頭的玉手變成了緊拉的網繩……美人如網,英雄難逃其劫。
江遠峰伸出了一隻手……他沒有去接陳圓圓手端的半杯殘酒,卻拿起了那個酒罐,雙手捧着對嘴喝得一滴不剩。
放下酒罐,又拿起第三個酒罐,啓開,同樣嘴對嘴喝光了罐中酒。
把三個酒罐並排放在一起,這才淡淡地道:“王妃,現在我已經喝足了酒,你的杯中酒實難下嚥。”
陳圓圓微一怔,收回放在江遠峰肩上的玉手,柔聲道:“你真的不肯喝?”
江遠峰緩緩站起身,沉聲道:“不喝我便已經醉了,現在我酒已喝好,該告辭了。”
陳圓圓顫聲急道:“你要回客館?”
江遠峰搖首道:“回中原……”
陳圓圓驚異地道:“你想走?可是你怎麼走得了?沒王爺的‘令牌’你甚至連平西王府都出不去,更別想出昆明瞭。”
江遠峰淡淡一笑,道:“我的刀不就是‘令牌’麼?”
陳圓圓放下酒杯,花容微變,道:“你會被殺死的,你不怕……”
江遠峰走向雅室門口,又駐足回首,一字一吐地道:“在下忘記說了:感謝王爺的美意和王妃的盛情!”
“等一等!”陳圓圓在他身後喊了一聲。
江遠峰緩緩轉身,注視着陳圓圓,鷹眼陰沉下來。
陳圓圓蓮步轉移,走到他跟前,望着他的眼睛,輕輕地道:“我是想到今夜可能留不住你,便在王爺離去時偷了他的一枚‘令牌’。”
說着探手懷中,取出一枚金制“令牌”遞到江遠峰面前,又一字一吐地道:“我會記得你……你是真英雄!快走吧,日後見到我胞姐,告訴她我很想她,讓她到昆明來看我!”
江遠峰接過陳圓圓遞過的“令牌”揣在懷裡,望着陳圓圓欲言又止。
驀地又大步走到桌前,端起那陳圓圓喝剩下的半杯殘酒,一飲而盡。
然後連頭也不回邁步出門,昂然離去……
陳圓圓追至華廳,目送江遠峰背影消失在大門外……她靜靜佇立,一動不動。
身後有人輕咳一聲。陳圓圓緩緩轉身,見吳三桂站在身後,便淡淡地道:“他到底走了。”
吳三桂朗聲一笑,輕輕握住陳圓圓的手,道:“可是他卻留下了一顆心!我就知道他不會輕易答應我的!他如輕易答應我,他也就不是我需要的寶刀王了!
“放心吧,圓圓,他今天離去會覺得欠了你的情,日後他一定想辦法補報的。這些江湖人最講的就是義氣!到那時他還不照樣是幫助咱們?”
陳圓圓兀自發出一聲幽嘆,不知道她此刻心中作何感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