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玉琳的死, 帶給展家的,是一片黯然沉默。
回來的人沒有人忍心提起他的死狀,於琳那個孩子, 留在展家人心裡的, 永遠都是那個乾淨清澈, 如食草動物一般溫馴無辜的模樣。
那麼幹淨的孩子, 總是習慣把自己弄得很整潔, 一點……都不適合染滿血的樣子,卻是那樣一種死法。
雪崖靜靜躺在自己熟悉的軟榻上,透過斑駁的樹蔭看着血紅的天空。別人的天都是藍色, 只有她的,血紅一片。她離開這裡, 不過短短几天——幾天, 卻是恍如隔世。彷彿再次回來的, 已經不是過去的自己。
她什麼都不想做,靜靜的躺在這裡, 就這樣慢慢腐朽。
雪崖的傷好得很快。現在已經不必拖着傷口不治療,只消三天,她就可以恢復如初,如同從來不曾受過任何傷害——她的身體依然完美無瑕連一絲傷痕也不會留下,但是這個身體內的某個角落, 已經徹底崩壞。
過去每一次視線裡一片紅色, 都只短短的瞬間便恢復。只有這一次……從那一天, 紅色就沒有褪過。即使回到這裡, 視線裡一點點清明起來, 天空依然是紅色,將所有的一切, 都渡上一層紅光。
她黯然地發現,在她的眼裡,有一些人依然是血紅色。全身上下,都籠罩在血色裡——那些人,都將不久於人世。
——她變得可以預見別人的死亡。
她只想閉上眼睛,什麼也不去看——因爲展家的人,蜀州的人,都是紅色。
蜀州的命運,因她而改變,因她而滅亡。
她把自己深深埋在樹蔭下,彷彿自己的身體從血紅色的陽光照射之處,一點點開始腐爛。
可是即使閉上眼睛,依然能夠聽到有人走到榻前,睜開眼,看到往日的調皮鬼展玉琰強忍着眼淚站在面前,臉上帶着一絲堅決。這個孩子,彷彿一夜之間長大。
“雪崖小姐——我會保護你的,代替玉琳,一定會保您平安!”他的拳頭握得那樣緊,他是最瞭解玉琳的,玉琳想要保護雪崖小姐,不僅因爲她是二皇子選中的人,也因爲她自身的魅力。他那樣仰慕的人,如今玉琳走了,就由他來替他完成心願!
雪崖坐起來,隱約察覺到什麼,“玉琰,出什麼事了?”
展玉琰咬了咬下脣,終於下決心道:“太子送來通牒——兩日後,他要向朝廷調集大軍前來踏平蜀州!我不會放過太子!他這樣的人,根本沒資格當皇帝!我要給玉琳報仇!”
“玉琰!”楚世的聲音在玉琰身後響起,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他走過來看了玉琰一眼,示意他不該跟雪崖說這些。經過這一次,他不想讓雪崖再受到任何傷害,只想將雪崖好好的保護起來,不用再操心任何事情。“玉琰,你先下去。”
玉琰張了張嘴,最終沒說話,轉身走開。
雪崖只看了他血紅色的背影一眼,便黯然地收回視線。——連他也會死,爲什麼,要讓她看到這些?要把她背上越來越沉重的罪孽,清清楚楚地擺在她眼前?
“雪崖。”楚世在她旁邊坐下,伸手捧起她的臉,“雪崖別難過,那些我都會想辦法,你不用擔心這些,嗯?”額頭抵着額頭,她勉強想露出個笑臉,卻笑不出來。“玉琰他並沒有說完全,對嗎?”
楚世一怔,不語。
“爲什麼要兩天後?恐怕楚城他……說的是兩天內不將我交出去,他才請朝廷派軍吧?”
楚世未否認,他知道以雪崖的聰明,不會猜不到。
“雪崖,你不需要操心,我不會讓你再回去……”他將雪崖的頭按進自己懷裡,卻聽到她低聲喃道:“楚城究竟還要逼我到什麼地步……他還要繼續到什麼時候……”她覺得那麼冷,前所未有的冷。楚世的手滑到她背上,輕輕的拍着,傳遞着暖暖的溫度。
她輕輕閉上眼睛,靠在楚世肩上。似乎只有在他身邊,她纔可以喘口氣,輕鬆下來。
“雪崖,嫁給我好不好?”
耳邊低低的聲音,溫暖如陽。閉上的眼睛再次睜開,漆黑中透着一絲茫然——“好。”她聽到自己的喉嚨中,輕輕的滑出這個字。
她已經,回不去了。帶着滿身罪孽,一身血腥,再也不能迴天上——她還能去哪裡呢?
是楚城,一步步將她逼到了楚世身邊。她再也無法抽身,無論是楚世,還是蜀州——楚城已經將她和整個蜀州緊緊連在一起。
“真的!?雪崖!你答應的,不許反悔了!”他欣喜地捧住雪崖的臉看着她,“我們明天就成親!”
“嗯。”她輕輕應着,臉上淡淡地扯出一個笑容。
——新娘子,應該笑的吧?就算笑不出來,就算她的心裡,只剩一片黯然。
回不去,她就只有楚世了。
楚世在她額頭上淺淺印了一吻,眸子裡盪漾的都是溫柔和說不出的開心,“我立刻去叫人準備,你好好休息,嗯?”
雪崖點點頭,看着他有點戀戀不捨,又有點迫不及待,三步一笑一回頭,出了院子。
她臉上一直淺淺掛着笑,讓他每一次回頭,看到的都是笑容。直到他消失在院門外,她臉上的笑容再也不見。
就算她不迴天上,仙凡結親,又豈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愛上了楚世,或者只是一步步被逼到如此,順勢而爲。凡人的姻緣親事她不是很懂,但是想到嫁給楚世,心裡卻很平靜。——並不討厭,甚至是有些溫暖的。這會讓她忘記楚城,哪怕只是一時也好。
兩日後,楚城會上報皇上——蜀州已反。是正是斜,都在太子的一句話,屆時,大軍壓境,蜀州將血流成河。這是她帶給蜀州的命運,她只能和蜀州一起面對。蜀州,只有她能救回。
面臨不久之後將到來的危機,蜀州卻在此時一團喜氣。帶着對於命運的一絲決然和坦然,他們依然用真誠的笑臉,籌備着二皇子的婚事。即使不久之後到來的是毀滅,喜事依然是喜事,依然值得大家的祝福。
一切雖然匆忙,但不失隆重。當大紅的嫁衣放到雪崖面前,她微微怔然——這一日,終究到來。洛兒所見到的未來真的發生了,此時她卻很想知道,最後,洛兒是用怎樣的心情看到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
紅色牀單帳幔,紅色蠟燭喜字—— 一切都是按照民間的婚事操辦,二皇子娶親,本不必如此,可是楚世依然堅持着,大紅花轎,明媒正娶。
滿眼的紅色,與眼中的血色混成一團,她分不清。
楚世拉着她的手走進喜堂,從蓋頭的間隙,她看到一身紅色喜服的楚世,那身紅色,如燭火般溫暖。楚世對她微微一笑,聽司儀高聲道:“一拜天地——”
他們轉了身,向門外天地拜去——驀然間晴空響雷,震耳欲聾——烏雲在瞬間便滾滾而起,被閃電瞬間映亮,轉而回歸寂靜。楚世微微一怔,下意識向雪崖看去,雪崖只垂眸看着地面,頭擡也不曾擡起。
該知道的事情,她早已經預料。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心中無悔,便不會害怕。
見她並無反應,楚世略略猶豫着看了一眼司儀,司儀再次高聲道:“二拜高堂——”
二人均無高堂,坐上只有二皇子母妃的牌位,隨着他們拜下,雷聲再起,卻仿若悶在烏雲裡,聲音已經沉悶許多。
楚世心裡隱隱知道,這並不是巧合。
方纔的晴空,此時已經遍佈烏雲,越來越厚。
“夫妻對拜——”
聲音已起,楚世卻越發猶豫,心裡隱隱覺得擔心——雪崖是天人他早就知道,但是自己真的沒想過,她嫁給他,真的沒有問題麼?她會不會有事?
見他沒有拜,雪崖稍稍擡頭,用只有兩人聽見的聲音低聲道:“烏雲這麼濃,就算天上的人,也看不到什麼。”
烏雲會遮住一切,遮住了天的眼。
蓋頭下能夠看到她嘴角的笑容,似乎在讓他不必擔心。既然她這樣表示,他就應該不用擔心什麼吧。
他們緩緩拜下,頭頂稍稍碰觸在一起——
門外的雷聲,已經完全被湮沒在厚厚的烏雲裡。
酒宴上並無人灌酒,終究不能忘記現在的緊急時期,這熱鬧喧譁的展家大院之外,已經安排了密密的守衛。這樣一場婚事,喜氣中,宛若漂浮着悲傷。沒有人知道二皇子和雪崖的夫妻能夠做多久,也許每一天,都是最後一天。
在人間,嫁了,就是一生。只是她的一生太長……長到不能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