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遇到唐風實在是出乎玄月的意料。
那日她進了城門已是傍晚時分, 冬日的斜陽餘暉將整個京城都籠在一片淺淡的緋色裡。天氣寒冷,日頭一落,街上已沒幾個人, 襄王府門前卻是車水馬龍, 流水介地人來人往, 讓她看了氣悶。
這會兒去找烏鴉, 多半他也沒什麼空閒, 也不能好好說上幾句話,到了晚上應該不會有那麼多客人了吧?想想便不進門,溜溜達達去了左近的酒樓, 在二樓尋個雅座坐下,要了兩個小菜一壺酒慢慢享用。
無意間擡頭, 瞥到樓梯口的高大身影, 心頭一跳, 忙上前一把揪住避入了雅間。這人看到是她也愣了,任她拉扯着入座, 摘下寬大的斗笠,現出一個陌生的臉面。
“唐大哥,你怎麼來了京城!這城門口還貼着捉你的告示呢!”玄月壓低聲音埋怨着,仔細看着他的臉,伸手觸了觸, 讚道, “果然不愧鬼相的徒弟, 勝過我多矣!”半年多不見, 眼前這人雖是略見憔悴, 卻仍是眼神銳利,氣勢逼人, 無絲毫窘迫之相。
唐風衣着單薄,只在單衣外隨意套着一件夾衣,被她看得有些尷尬,正想着如何開口,玄月問道:“鴻兒可好?”
“好,身子壯實了不少,功夫也有進境,多虧你這做師父的用心□□。”唐鴻已被孫倩帶回流雲教避禍,他並不想讓她擔心。
玄月也不再追問,既是唐風刻意要隔開兩人之間的接觸,她還是順了他的意吧。一時無話,兩人俱都沉默下來。
過了片刻,還是唐風先開了口:“方家堡的事情你大約也知道了。岳丈待我親厚,我來京裡是想疏通關係,救他出獄。”
玄月心道,方浩天參與太子謀亂,這樣大的罪名恐怕尋到哪位大臣門下都不敢輕易鬆口吧。看來,她此次來京是對了。
“可有眉目?”
“尚未有得力之人,我今兒去了楚王府,據說這案子是襄王親自掌管,任何人都不得擅動相關人犯一根手指。”
“楚王?皇帝的親兄弟啊,他也救不得一個人麼?”
唐風皺眉搖頭,看她神色間擔憂的模樣,忽然低笑道,“再不濟我去劫獄好了!”
“劫獄?”玄月雖知他是玩笑,仍是變了臉色,“自古民不與官鬥,還是另想法子吧。我今晚去襄王府探探消息,唐大哥可先在此等候。”
☆ ☆ ☆
入夜,襄王府門前恢復了寧靜,大紅的燈籠在乾冷的北風裡輕輕搖動。
玄月在外徘徊一陣,暗想既是這麼晚來了,索性不要驚動了旁人,便悄悄摸進府中。王府守衛似大不如前,竟是一路暢行無阻,到了無涯的院子。
書房半掩的門縫透出明亮而溫暖的燈火,玄月忽然有些卻步。她前些時對這位襄王不假辭色,惡言相向,卻不知他如今是否還會善待自己。
這時,屋內傳來襄王冷峻的聲音:“進來吧,本王已恭候多時了!”玄月知道已被他發現,便推了門進來。
襄王着了寶藍色便服,正伏案疾書,聽到聲音擡眼掃過來,凌厲的目光對上她的眸子,面上慢慢浮現出愕然的神情,脫口道:“怎麼是你?”
“你以爲是誰?”玄月有些不悅,初見無涯的喜悅頓時消失無蹤,“莫非你是在等真夫人麼?”
無涯怔了怔,忽然大笑起來,那卸下威嚴的面容僅剩了溫和的輪廓,便是眸色都柔潤起來。
他起身轉過桌案,拉了她的手道:“師姐,我若是在等宛真,你會惱麼?” 感覺到掌中柔軟的小手沁涼,忙用兩隻大掌緊緊包住,這纔看到她只穿着薄薄的棉褸,不覺責道,“外頭冷,也不知穿得暖些。”
說着叫了楚晉進來,讓他去取那件白貂披風來,再讓廚房做兩份宵夜。
玄月抽出手來,道:“我不是來向你討東西的。烏鴉,今兒來是有事求你呢。”
無涯將她按坐在椅中,兩手撐住扶手,探近身子眯着眼打量她:“師姐可是頭一回求我,這可要聽聽是什麼大事。”半年多不見,她可是清減了不少,心裡沒來由地一陣疼惜。
他高大的身子離得近了,清俊的面龐近在咫尺,給玄月帶來無形的壓迫感,心不覺咚咚狠跳了兩下。
她清了清嗓子,向後靠上椅背,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烏鴉,太子之亂已經過去,主犯已伏法,旁人也未必非要一追到底。我是想求你撤了唐風的通緝文書,放了方堡主。”
她的話剛說完,無涯的臉色已沉了下來。他淡淡道:“玄月,你千里迢迢從軒轅谷來到京中,只是爲了他來求我麼?”
玄月並沒意識到無涯對此事的反應會這麼大,更沒在意他這位師弟對她的稱呼已從師姐變作了玄月,點頭道:“是。我知道你會不高興,方堡主參與其事,或許應當受罰,可唐風卻是無辜受到牽連。說來他們都不過是小人物,你若要從他們身上尋到什麼線索,恐怕也不容易。”
無涯慢慢直起身子,揹着手在房中來回踱着步子。
玄月的視線隨着他來回走了十幾圈,不覺有些氣餒,悶聲道:“烏鴉,你就要做太子了,只是放過兩個小小人犯都不成麼?”
無涯聞言走到她身前站下,正色道:“放過人犯不難,你卻需答應我做幾件事。”
“好!”
“你也不問問是什麼事情就答應了?”
“你既是要我做的,自然是我能做到的。”笑意在玄月臉上綻開,“何況,我是你師姐,你難道還會故意刁難我麼?”
無涯被她這兩句話說的有些面熱,見楚晉提了食盒進來,忙道:“先陪我吃宵夜吧。”
“我不餓。”她心內着急,只等着烏鴉點頭答應。
“這是第一件事。”
玄月瞪眼看着他,確定自己沒聽錯,端起碗來幾口將燕窩蓮子粥喝得乾淨。
無涯嗤地笑出聲來:“陪我喝杯酒吧,這些小菜都很好吃,你也嚐嚐。”說着一樣樣夾入她碟中。
玄月酒到杯乾,菜至碟空,來者不拒,全都一一入了腹。無涯從未見她如此乖巧聽話,不覺心情大好。
待侍從收拾了碗筷離開,玄月鬆了口氣道:“烏鴉,還要做什麼?一併都說出來吧。”
她方纔喝了幾杯竹葉青,這會兒被屋內爐火的熱氣一醺,嫩紅的臉蛋透着薄醉的風情,紅脣微微翹起,讓無涯看得有些呆愣,他喃喃道:“讓我香一下!”
“什麼?”
“玄月,讓我親一下!”
“死烏鴉,滾!”
無涯卻不理會她的拒絕,慢慢伏過身來,黑亮的眼睛裡跳躍着無名的火焰,“或者,你親我一下。這是第二件事情……”
“不!”
玄月眼看着他俊美的面龐一點一點靠近,一雙眼睛幽深似海,卻僵直着身子,不知逃避。沒等她有所動作,脣上一熱,已被無涯吻住用力吮了吮。她腦中頓時轟響,忙仰身後撤,瞪住了他,眼前這人已笑得如偷腥的小貓,滿臉的饜足。她的臉慢慢由紅轉白,心頭升起出離的憤怒。
“啪”的一聲脆響,將這人滿臉的得色擊得粉碎。
無涯愣住,摸着灼痛的臉頰,半晌哂笑道:“好,你去告訴唐風,讓他明晚來找我。”說完他懶懶地靠回椅中,道,“我有件事情要他做。”
玄月看着他半邊臉迅速腫起,指印清晰,嘴角抽了抽,騰起身,一跺腳轉身便要走。
“慢着!”無涯揚聲,“穿上這件披風,這是第三件事。”
玄月劈手搶過白貂裘衣,朝他小腿迎面狠狠踢了一腳,飛也似的走了。屋內便只剩了不知是哭是笑,咧着嘴花枝亂顫,抱着腿滿屋亂跳的襄王爺。
“嘶……嘶……又不是沒親過,幹嘛這麼狠!”
緩緩靠入椅中,長長出了口氣,神情重又凝重起來。曲無殤在朝內外的關係盤根錯節,牽涉到很多人很多事,甚至有許多他至今沒能知曉的秘密,爲示寬厚,他大多都放過了,可唐風或許是這裡頭的關鍵人物,他沒打算輕易放脫。
“咚咚”兩聲,房門被叩響,無涯擡頭,正撞上唐風毫不掩飾嘲意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