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晉大步上前,接過了兵符。
帝玥深深作揖,謙卑地說道:“蝗災之事,臣弟非常慚愧,自請去瓦青城爲城官,以求習得治蝗的精髓。若來年再有蝗災肆虐,臣弟也能報效朝廷,造福百姓。”
“皇兄,我覺得老九這樣可行,就讓他去吧。”帝琰在一邊幫腔。
帝炫天掃了二人一眼,淡淡地說:“再議。”
“議什麼呀,這樣挺好的。”帝琰湊過來,小聲說道:“瓦青城那地方鳥都懶得去拉一坨屎,就讓他去,看他能翻什麼天。”
“我去看看父皇,你們去忙吧。”帝炫天徑直往前走豐。
帝琰看了看帝玥,還想說什麼,但帝炫天步子很快,而且絲毫沒有要叫他們同去的意思,只好轉過了身,悶悶不樂地往宮外走。
帝玥在原地站了會兒,慢吞吞地跟在了帝琰的身後。
申晉扭頭看了一眼,不滿地說:“四王爺也不知道到底和幫誰,九王爺爲什麼想去瓦青城那個蠻荒之地?”
“老四向來是牆頭草,他只幫對他有利的。”帝炫天平靜地說道。
這也是生存之道,若無足夠的底氣,就得從別的方面彌補,所以帝琰和朝中絕大多數的人都保持着和平的關係。帝炫天在受冷遇時,他也會多加照顧。一是有點情份在,二是不漏掉任何一個對他有利的人。
“精啊。”申晉搖了搖頭。
“懂得馴獸之道,方能馭獸前行。”帝炫天平靜地說道。
他兵不血刃坐上了龍椅,朝中大臣很快就接受了,這與他巧妙的安排分不開。
他將兩派對立的人分別召進宮中,加以安撫。再把中
立派裡面能說得起話的人升官晉爵,擺於矛盾中央,打亂想和他作對的人的注意力。
那些鎮邊的藩王,還有外封的、握有兵權的同宗兄弟,他都着人送去親筆書信,陳述利害,以安人心。
權術是門博大精深的學問,他得讓人怕他,也得讓人服他,讓人信他。
“不過,微臣還是覺得不能放九王爺離京。瓦青城太遠,誰知道他躲在那裡會做什麼。”申晉又說道。
“他會說動朝中大臣,以及老王爺們前來幫腔。到時候朕要是不放人,朝中上下會說朕猜忌兄弟,爲君不賢。”帝炫天背在身後的手指輕輕握了兩下。
“那怎麼辦?”申晉有些爲難地問道。
“不賢就不賢,朕何時說過要做賢君了?這世上,唯有賢人難當,何必去要那些虛名。”帝炫天微微側臉,沉聲說道:“再者,就憑逼父退位此一件事,就是他們能用來做一千篇文章的好藉口,能將朕列爲暴
君。朕又何必跟他們裝賢君?有的人,一定要靠打,打得他們低頭,不敢出聲。能在我父親手下混到今日的,能有幾人是正人君子。”
他最後幾句話充滿了嘲諷意味,申晉很同意,很想附和幾句,但又不敢。
主僕二人到了軟禁帝崇忱的宮殿前,守在門口的侍衛連忙上前行禮,打開了宮殿大門。這是整個宮殿中,唯一還留着的門。門上有三道鐵鎖,錯一把,就會彈出機關,萬箭齊發,將擅闖的人射成馬蜂窩。
院中一片蕭索,正中間的一棵大樹綴滿枯黃的葉子,風一吹,落葉就滿院飛。
只有尚德和四個小太監陪着帝崇忱。他正在院中曬太陽,濃眉緊擰,目光冰涼,頭髮也白光了,看上去蒼老了很多。
“你來幹什麼?”帝崇忱掀掀眼皮子,冷漠地問道。
“問父親一件事。”帝炫天站在樹蔭下,淡淡地問道。
“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滾出去。”帝崇忱指着大門,冷冷地說道。
“當年父親暗算歸寒邪,是不是因爲碧龍吟和蠱兵的事?”帝炫天開門見山地問。
帝崇忱臉色變了變,扭開了頭。
“父親一直很忌諱談這件事,但父親並非膽小怯懦之人,不會因爲害怕某個人而三緘其口。一定是發生了什麼特殊的事情,讓父親不願意提,也不想提。”帝炫天繼續說道。
帝崇忱的臉色越發難看了,扶着椅子扶手起來,轉身往大殿裡走。
“父親逃避沒有用,歸寒邪爲何不老?按理說,他應該比父親還大,爲何還是年輕人的樣子?”帝炫天繼續問道。
“有本事自己去查,問我幹什麼?你本事大得很,這些事難不倒你。”帝崇忱冷冷地說完,反手關上了大門。
尚德弓着腰站在一邊,直到這時才慢步退開。
“這樣,我與父親做個交換。只要父親告訴我實情,我可以不殺薄慕傾。”
“你抓住他了?”帝崇忱猛地拉開了殿門,怒視着帝炫天,“你這個孽子,你若敢傷他,我定不饒你。”
“父親現在還有什麼辦法呢,父親住在這高牆之中,只要我斷了米糧,父親能堅持多久?我給尚德他們許諾,若能讓你死得不痛快,就能讓他們痛快地出去,父親以爲他們
會怎麼辦?”帝炫天不慌不忙地說道。
“你……你敢!”帝崇忱像發犯的獅子一樣,從殿裡撲了出來。很可惜,他一腳絆到了門檻,直接栽到了地上,摔得一聲悶,好半天才緩過神。
“太上皇。”尚德跑過去,把他扶了起來。
帝炫天的神情冷漠,所謂父子情,在他和帝崇忱之間完全沒有。從他被送去當質子的那一天起,情份就淡了。從他帶兵爲蘭燁生死爭戰卻被他百般辱罵之後,情份就消失了。
還有他的母親,當年病逝時,身在冷宮,身邊只有一個被打殘的婢女,死後爛至四肢露骨,才被拖出去草草掩埋。
他憋着一口氣努力往上走,是爲了自己,也是爲了爭口氣。帝崇忱最看淡的兒子,偏偏坐了他的龍椅!
“你不要傷害傾兒。”帝崇忱在臺階上坐下,指着他說道:“你想知道什麼,我就告訴你。”
帝炫天真的很意外,帝崇忱居然對薄慕傾如此看重!是因爲深愛他的母親嗎?他這樣的人,居然也能長情幾十年。
“父親請說吧。”帝炫天點了點頭。
“我當年與歸寒邪結拜,確實是故意爲之。我從一本古書裡發現了蠱兵的秘密,於是去古書中記載的地方碰運氣。那時候年輕,胸懷豪邁,什麼都敢做。我們在深山裡走了十多天,豺狼虎豹,巨蟒毒蛇,全都遇上了。”
“在我的人死得差不多的時候,我也被毒蛇咬了,拼命逃跑,結果掉進了山溝,被衝出了山澗。我以爲活不了了的時候,是歸寒邪救了我。”
“他的豪宅就建在山腳下,環境清幽。我發現他有碧龍吟,就隨手放在書案上當鎮紙用。我開始以爲他是不懂碧龍吟的奇妙之處,但我又立刻發現,並非如此。他是以書墨之香,滋養碧龍吟的善靈。”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碧龍吟真的存在,說明蠱兵也十有八、、九存在。我因爲養傷,在他的山莊住了下來,暗中在他的山莊裡觀察。我走過的地方多,所以投其所好,與他聊得十分投機。他久處山中,爲人單純,很快就信任了我。我故意讓毒蛇咬他,再爲他吸出毒液,騙得他與我結拜。”
“他還有兩個好兄弟,也引薦給了我。我們三人總是結伴一起在江湖中行走,遊山玩水,行俠仗義,也去脂粉堆裡尋找溫柔慰
藉。前前後後,在一起過了三年半的時間。”
“我找了三年多,還未能找到蠱兵的下落,開始有些不耐煩。那時,我已經開始謀劃攻入中原,得到蘭燁天下,所以和他們相聚的時間慢慢減少,更多的是往這裡跑動,爭取得到太后的信任。”
“其中一個朋友進京與老友敘舊,碰上了我,從而知曉了我的身份,我竭力爭取他出山助我一臂之力,他有曠世之才,也想闖蕩一番,被我說動之後,又去替我勸說歸寒邪。結果歸寒邪大發雷霆,要趕我出山莊,與我斷絕兄弟關係。”
“我見他固執,所以前去山莊盜取碧龍吟,結果被他發現了。我二人兵戈相見,惡鬥了一場。當然,我打不過他。但我事先做了安排,捉了他的妻小威脅他就範。本來就要成功了,沒想到他妻子和小妾當晚同時臨盆,同時難產。我爲了得到碧龍吟,沒顧她們的死活,等到回來看時,妻子和小妾都大失血死了,孩子就泡在血水裡。斬草要除根,我索性讓人把兩個嬰兒淹死了。”
“我怕歸寒邪知道,大開殺戒,那樣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所以我讓女殺手抱着兩個死孩子,冒充他的妻妾去見他,藉機刺殺了他。”
他說到這裡,神情變得很恐怖,眼睛瞪大,好像看到了什麼極爲可怕的事,臉色鐵青,身體不停地顫抖。
“發生了什麼事?”申晉都忍不住問道。
帝崇忱的眼睛慢慢合上,雙手用力抓緊袍擺,深深地吸氣,再用力地吐出,繼續說道:“歸寒邪中了十六箭,二十六刀。全身沒有一處好的皮
肉,但還是不鬆開懷裡的孩子,也不肯倒下。他的嘴裡開始冒出黑煙,整個人變得像一塊燒紅的鐵塊。他瞪着我發毒誓,說一定會回來,親手擰掉我的頭,讓我帝家寸草不生。”
“他就在我面前慢慢變成了森森骨架……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幕,黑洞洞的眼睛,白森森的頭顱,而他懷中的孩子卻有血有
肉……我燒了山莊,隱瞞了真相,發誓一輩子也不踏進那裡半步。”
他大口地喘了起來,痛苦地抱住了腦袋,往前俯去,一手伸向前方,顫抖着說:“你不要過來了,你已纏了我這麼多年,趕緊去投胎吧……”
帝炫天扭頭看了一眼身後,枯黃的樹葉在秋風的推搖下紛紛飄落,陽光有些慘白,把樹影投在了前面的照影壁上,像扭曲的鬼怪。
這段往事,確實又惡毒又慘烈。難怪他一聽到歸寒邪的名字,就怕成這樣。
按照他的說法,歸寒邪已經死了。回來的這個,很可能是他的兒子,當年浸泡在血水裡的嬰兒之一。
“太上皇。”尚德突然衝上前去,扶住了不停抽
搐的帝崇忱。
帝
炫天沒看他,轉身就走。
申晉回過神來,打了個冷戰,飛快地跟上了帝炫天的腳步。活到這年紀,惡毒的人,惡毒的事也見不過少。但帝崇忱真是最厲害的一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所有的人都可以拿來利用和殘害。
“朕不想再見到他,用鐵水把每一處宮門鑄死。”帝炫天邁出宮殿大門,沉聲下令。
“是。”申晉停下腳步,指揮侍衛去燒融鐵水,澆鑄宮門。
“撤去守衛,斷其米糧。”帝炫天又說道。
“這……”申晉猶豫了一下。
“若非他當年殘忍,今日帝家就不會引來如此強敵。歸寒邪挾怨而來,這樣的報復絕不會比當年帝崇忱的手段柔和。他讓我爲太子,就是想試探歸寒邪會怎麼對我。”帝炫天握了握拳,大步往前走,冷竣地說道:“加派人手,保護夫人和各個小皇子。”
“所有夫人?”申晉趕緊問道。
他最愛誰,歸寒邪當然最想殺誰!他擰擰眉,腳步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