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梢頭春意濃
榻上的人瘦的快要皮包骨頭,熟睡時連呼吸都若有似無,案頭昏暗的燭光映照出她蠟黃的臉色,春溪不由想到了秋尾枝頭將枯的木芙蓉,瓣洇一點一點地散給秋風,昔日一陌酡紅已無影無蹤。
嗖嗖的冷風從背後灌入,春溪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回頭輕手輕腳地去關窗子,回身時竟不小心打翻了案上的青釉窯瓷,碎聲譁然迴盪,春溪提心回頭,發現榻上那人依舊沉睡,春溪也不敢收拾碎瓷,木偶般靜佇了一會兒,取來兩隻“錫奴”,小心塞進被褥子裡,不曾想,這近距離的窸窸窣窣聲卻將她吵醒了,她驀然睜眼,戒備地盯着她看,“你做什麼?”
“奴婢,奴婢方纔想給娘子被褥裡塞兩隻錫奴取暖來着,不想竟吵醒了娘子。”
鄭媱撐坐起來,目光依然放在她臉上打量。
春溪詫異,她不知幾個時辰前還平易近人的娘子緣何突然之間就對自己多了許多戒備,畢竟自己一言一行皆小心入微。她不再說話,轉了身蹲去地上收拾破碎的瓷片。
鄭媱掀開被褥看了看,果然看見兩隻取暖用的錫奴,賠禮道:“對不住,我休息時不喜歡別人近前。”
春溪手中收拾碎片的動作停下,猶豫再三,轉首看向鄭媱:“奴婢,奴婢有個問題,想問問娘子。”
“你但說無妨。”
猶猶豫豫再三,春溪期期艾艾地問:“娘子,娘子可是姓鄭?”
如食野之苹的鹿聽見拉弓的聲響,鄭媱驀然擡頭,明目盯住春溪。
“娘子不必戒備,奴婢其實猜到了,”見那眼底閃過難明的心事,春溪的心怦怦直跳,倉促垂首,拾起碎瓷裝匣,一轉臉再次對上鄭媱緊繃的臉色和晦暗不明的眼睛,扯起嘴角笑道:“娘子着實不必驚慌,在這盛都,恐怕沒有哪個府裡的下人會比右相府裡的下人更忠於主子、更願意爲主子肝腦塗地的了。相爺和衛夫人派奴婢來照顧鄭娘子,更是對奴婢信任有加,奴婢至死也不會出賣鄭娘子和相爺的。”
鄭媱沉默,微揚了脣,不欲拆穿她,不料她過來掖了被子一角,眼光閃閃爍爍,再一次試探地同鄭媱講話:“昨日,御前都指揮使徐統領來相府搜人一幕好生驚險,奴婢當時躲在闌干一角,窺見徐統領提着劍向馬廄走去的時候,真是爲鄭娘子捏了一把汗。奴婢想衝上前攔住他,可奴婢是個貪生怕死之人,奴婢,膽子小......那徐統領於大曌十大驍勇之士榜上有名,不僅驍勇,更是以當機立斷、明察秋毫而著稱。據說他看誰一眼都能把人看得心虛,衆人都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每次去誰府中拿人時,那府裡連只蒼蠅都崩想飛過,說起來,他此番前來搜捕鄭娘子,還是第一次無果而返,躲在一方馬廄裡的娘子竟能從他眼皮子底下死裡逃生,真是佛祖庇佑娘子。”
“哪裡是佛祖庇佑,徐令簡將我搜出來了,是你們相爺出面,算是跟他討了一個人情。”鄭媱便給了一個她想要的回答。
“哦......”春溪望着她笑:“原來如此,奴婢聽說此前相爺曾爲鄭娘子授業六年,看來鄭娘子在相爺心中,是衛夫人都比不上的了。”
“你出去吧!我累了。”
得到預期的答案,春溪點頭,慢慢退出闔門。
鄭媱腦中閃過馬廄裡的一幕:當他以手握住劍刃的時候,徐令簡說了一句“好自爲之”......
她料定:春溪背後那人應該不會再有動作,在自己傷勢痊癒得差不多、能夠自如活動時,將找機會來會會自己......
冬雪逐漸消融,紅杏枝頭春意盡展,右相府裡的女人們都換上了與之相得益彰的淺緋色春衫,忙忙碌碌地穿行在春花爛漫、綠葉成蔭的廊道間。
鄭媱所居乃是右相府一處僻靜荒蕪的園子,地勢較高,站在窗前向外放眼窺看,幾乎能俯瞰整座右相府,園子外圍卻被林木、假山、池苑層層圍住,十分隱蔽,置身其中何似身處甕中。如今春意盎然,佳木秀而迭翠,花如雲蒸霞蔚,滿目奼紫嫣紅正堪右相府的如日中天。車馬不絕,賓客聲喧,即使身居僻靜深院、關着軒窗,平日裡她也能聽見。
今日難得沒有賓客。
疏疏密密的綠葉底下穿來一個人影,那人像是風塵僕僕地馳馬自外側帽歸來,忘記將馬鞭交給府門處躬身相迎的馴馬人,他攜着馬鞭走得急促,蹬着皁皮靴拾級而上,經過她所居深院的月門時巧合地停駐,馬鞭被月門旁的丹桂枝椏勾住,待他解開時又遇見準備入月門找她的衛韻,衛韻跟他講了幾句話,他側過視線往她這廂瞥了一眼,丟了馬鞭,即刻轉首,繞過衛韻走了。
自馬廄那日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此人。
此番再度親眼望見此人時,那陡然於自己心湖中泛起的漣漪已經不成波瀾。
一切都好像已經風平浪靜,春溪說得不錯,恐怕在盛都沒有哪個府裡的下人會比右相府裡的下人更忠於主子、更願意爲主子肝腦塗地的了。府中人都是知道有她這麼一個人的存在的,她卻安然無恙地過着自己平靜養傷的日子。也不知那人給這府裡的人都下了什麼“蠱”能讓他們都守口如瓶。
鄭媱的傷勢差不多痊癒,她愈加頻繁地綢繆起什麼來,秦王公孫戾如今已是新帝,宮禁重重,她一介女流,沒有武功、手無縛雞之力,若要潛入宮中取他性命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
當務之急,先打聽到媛媛在哪裡,而後再......
若百密中有一疏,只會功敗垂成。
湯藥損身摧人,她的身體瘦損得幾乎形銷骨立。春溪幫她換上鵝黃春衫時一牽一引都小心翼翼,生怕用力就要使她骨頭散架,幫她換完衣裳春溪竟發自內心爲她難過地流涕,一邊引袖抹淚一邊說她瘦得弱不勝衣。她想:春溪其實是個好姑娘,被人利用亦是身不由己。
衛韻偶爾過來與她說會兒話,每次來時必備貴禮,朱綺羅綾、玉釵翠翹、金釧銀鈿,卻吝嗇地不給她透露半點關於媛媛的消息。鄭媱一旦追問,衛韻便道:“鄭娘子,你若覺得悶,可以讓春溪帶你去畫堂西畔的池苑附近走走,那裡的杏花開得正好,離這兒不遠,人也少。”
池苑一帶的杏花的確開得繁,繁極將謝。蜜蜂嗡聲不絕,團團花簇下潛着一兩隻黃鶯,呷呷啄着花蕊,落英如雨傾盆,覆了路過的人滿頭。人也的確少,半晌才見淺緋色紗衫麗影齊齊整整地提着竹籃,自隔岸的花樹底下三三兩兩地穿行而過。
“惻惻輕寒翦翦風,杏花飄雪小桃紅。”春溪吟着詩,衝那池水裡與自己並肩而立的人影說:“鄭娘子不覺很應景麼?”
有個刻薄的聲音搶在鄭媱前頭道:“我倒覺得這句詩不但應景更應人:誰知豔性終相負,亂向春風笑不休!”
鄭媱瞥了春溪一眼,轉身面對夢華,夢華手執一竹編的花簍走來,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鄭媱:“鄭娘子今日真有雅興,怎麼有氣力大老遠地跑過來觀這浮花浪蕊了!”
“呂夫人。”春溪上前施了個禮,鄭媱卻原地不動。
“你去拿把小扇來,別讓這採蜜的野蜂蜇毀了鄭娘子的臉。”
春溪當即退去。
竹編的花簍被夢華擲出,骨碌碌滾落在鄭媱腳邊。
“白吃白住還真是心安理得!廚房明日做杏花糕,把杏花摘了!要含苞的,展瓣的不要!沒凝露的也不要!要蜜蜂剛採過的沾着蜜的!”夢華說罷扭頭便走。
鄭媱彎腰將竹簍拾起。
杏花將謝,含苞的極少,時近日暮,露水早就幹了。夢華不是刻意爲難她是什麼?從前在相國府時,她和姐姐一起摘過,知道哪些適合做糕點、哪些適合做香料,遂走到杏花樹底下采摘......沒多久,額上便沁出了一層細汗。她一低頭,望見中央那灣水池,一時無法移目,池中落英覆水漂流,菡萏才冒尖尖角,覆水的杏花被春風撩開後,清澈的碧水映照出一雙人影。
鄭媱匆忙蹲下身去,蔽在杏樹繁盛的花枝後,盯着那水中倒影。
雙人漸行漸近。
那女人鄭媱是認識的,姓阮名繡芸,那阮氏娘子曾與她姐姐鄭姝交好,卻一直待字閨中。阮氏娘子的父親阮明暉官拜戶部尚書,生前也與她父親暗裡有幾分交情,但阮明暉算是個懂得明哲保身的聰明人,他明裡不好禮尚往來,亦不結黨,因此在她父親死後沒有被牽連。
阮繡芸塗了胭脂的雙頰更加紅潤,她將他引來寂靜無人的池邊,高高踮起腳尖要親他的臉,卻被他一把握住腰肢,阮繡芸伸長了脖子,想要再次湊上去吻他,卻因腰肢被一股力量拒着而無法靠近,她口中不情願地叮嚀。
修長的指伸來按住她的脣,他低聲道:“膽子可不小,口脂暈開就不美了。”
阮繡芸滿面飛霞,努起嘴來:“我不要進宮做妃子。”
“做妃子有什麼不好,”他說,“阮尚書可不盼着芸娘做妃子嗎?若得陛下恩寵,你阮氏一族可就榮華了。”
阮繡芸說:“陛下陰晴不定,伴君如伴虎,我,我寧願給相爺做妾。”
“呵——”他笑:“芸娘乃尚書大人的千金,竟想要給我做妾,說出去不怕被人笑話,再者,給我做妾難道就不是伴虎了麼?”
阮繡雲自知那力量是在抗拒自己的親近,可被他觸及的腰肢竟開始一寸一寸地酥軟起來,身體裡好像被一簇火苗點燃,一雙眼睛含睇流光,風情無限,她視線一掃,掃向他袖口一方潔淨的繡帕,趁他不備抽了出來:“咦?相爺老實交代,招惹了哪家娘子,收了她的繡帕跟她定了情,唉?這繡的是雙——”
“拿來!”他面色立時沉鬱,低喝了一句。
“相爺生氣了?估計是衛夫人的。”阮繡芸莞爾嚶嚀,放回那染了血滴子的繡帕曼聲道:“如今,誰家待字閨中的娘子不喜歡相爺......”
他的視線不經意地一掃,眉心一擰,立馬鬆手轉身大步前行。
“唉——”阮繡芸急得去追。
不知不覺掐碎了手下的杏花。從未見過那人流露出那樣的眼神,也從未聽過那樣的語氣......
阮氏娘子從前與她姐姐交好時,賢淑有禮,臉皮極薄,一見男子便羞,如今竟與昔日判若兩人,兩人的談話似是彼此相熟的舊識,難不成她從那時就與他認識了....
她終於明白昔日阮氏娘子爲什麼頻頻來府找她姐姐,他從那時就已經開始步步爲營地圖謀,早早地設下阮繡芸這顆棋子,他到底想幹什麼?
待那聲音消了,鄭媱又蹲了很久才站起身來,可能起得有些急了,腦袋一陣眩暈,只好扶着花木緩緩直立起來,眼前的黑霧團團消去,等她明目時才發現手中的杏花籃子不知何時翻倒在地上,摘好的花都撒了出來,又蹲下身,伸手去拾竹簍。
有隻手卻伸了過來要幫她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