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過年了卻給皇帝老爹心裡添堵,武令媺並不情願。不過她知道,假若她將這麼重要的事情隱瞞下來,皇帝只會更加不痛快。
至德朝對貪腐案件向來重視,雖不曾如武令媺前世明太祖朱元璋剝貪官人皮製稻草人供人蔘觀那般殘酷暴虐,皇帝陛下處理起涉案官員來也是毫不手軟,向來用重典重刑。
可以想見,若霍去疾所言不虛,此案一發,京城西市街口行刑之地又會人頭滾滾,血腥味數月不散。而武令媺要揭發此案,倒也不全是一股爲人作嫁衣的惱羞成怒情緒在作祟,她深知國有鉅貪對民衆和國家而言意味着什麼。
如果放在一年半載之前出了這樣的事情,武令媺大約會採用把損失追回來就罷手的私了方法,最多就是幫霍去疾殺了滅他家門的兇手。但現在她的想法不一樣。
有句話說“屁股決定頭腦”,話糙理不糙,在其位當要謀其事。身爲可以聽政的大周公主,武令媺的眼光不能僅僅拘泥於小家小事之上。
所以她不再避諱,回宮用完晚膳之後,就將霍去疾的事兒原原本本告訴了皇帝。當然,她因白虎紅柱而發現清涼山有異常進而救出霍去疾,這種詭異事情不可能明說。
“兒臣只是心血來潮,半夜睡不着覺,想看看清涼山冬夜之景,卻沒料到居然會撞着這麼一件大事。”武令媺低頭喝茶,有意避開皇帝專注目光。
這藉口聽起來破綻百出,但卻是實情。她深夜上山的理由就是這個。當時把宮人們和皇莊衆人都嚇得不輕,百般勸說不果,只能隨她去胡鬧。
皇帝是何許人也。哪怕事後他查知的情況確實如武令媺所說,他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女兒是什麼性情,他清楚得很。她行事向來謹慎小心,這樣半夜爬山的險事兒她不可能去做。唯一有可能的是她提前察知此事,所以才夜探清涼山。
武令媺抿了茶水入喉,擡頭對皇帝俏皮地笑笑,繼續道:“這個理由也就能騙騙下人們。父皇肯定不信。”她臉上一副“猜啊猜啊快猜啊”的促狹表情。
原來還以爲小女兒要隱瞞實情。皇帝心裡有些許不快。他已經習慣了武令媺的坦誠,當然難以接受她開始有事情瞞着自己。然而此時見她這可愛神色,他便知道小女兒並沒有改變。於是龍心甚慰。
“你定是不放心那些競購銀子,派了人悄沒聲息地盯着。”皇帝撫須而笑,樂意陪小女兒玩猜猜猜的遊戲。
“兒臣可什麼也沒有說,這都是父皇猜的。”武令媺嘻嘻笑起來。頗得意的樣子,“兒臣心疼銀子。父皇最知道。”
她真是佩服皇帝老爹,這城府深得愣是沒讓她看出他有任何憤怒情緒,居然還笑得出來。相比之下,她的養氣功夫還差了點兒。有待進步。
“銀子,這可是好東西!”皇帝徐徐站起身,負手在暖閣裡溜達消食。淡聲道,“有了錢。就能招募人手,就可以豢養私兵,養很多很多私兵。”
武令媺眉角抽搐,心底發涼。私兵……在皇帝的定義裡,這兩個字意味着不在編制以內的暗中蓄養的成規模武裝力量。相比起“份量”十足的真正的私兵,她養在皇莊裡的僞運動員們簡直就是小打小鬧小兒科。
“應該沒那麼嚴重吧?兒臣以爲只是人心不足太過貪婪。”武令媺可不敢胡亂去接這麼敏感的話題。軍隊向來是皇帝的禁臠,誰敢揹着皇帝私底下蓄養私兵,在皇帝眼裡大約和造反沒什麼差別了吧?
“我兒這話不老實。”皇帝轉身瞪了武令媺一眼,卻又含笑道,“你懂得忌諱自然是好,但是有時候避忌太過反倒落了刻意,叫人心裡生疑。”
這是在教自己了。武令媺趕緊福身,誠懇道:“兒臣謝父皇教誨。兒臣也反思過,有些事情確實不避比避讓更好。”
“孺子可教。”皇帝的目光落在書案上那份詳細的條呈之上,微笑說,“要不是出了這事兒,你打算什麼時候才把這樣好的記帳辦法拿出來?”
“就算沒發生此事,兒臣也打算將這種記帳方法在年後稟明父皇。畢竟是新式手段,兒臣要確認它確實有助於明晰帳目纔敢往外拿。”武令媺面色鄭重,很認真地對皇帝說,“錢糧是國之重事,兒臣不敢有分毫疏忽!”
話說她家皇帝老爹真是個典型的全能型人才,就連怎麼記帳他也懂,所以他才明白她的這種新式記帳方法的珍貴。
武令媺並不敢太過冒進,直接就把前世的西式借貸記帳法拿出來。她按照此位面財務管理髮展程度,先拿出“四柱清冊結算法”試試水,而後再循序漸進。
並且,武令媺不想借自己的手躍進式干涉大周發展。她可以旁敲側擊,引導他們將“四柱清冊”向“龍門帳”複式記帳法完善。再過個兩三年,她也許會順理成章地指引他們將終級改進版西式借貸式記帳法“創造”出來。這般行事不怎麼着痕跡,也就不會給她帶來太多麻煩。
皇帝頷首,讚許道:“錢糧之事,確實要慎重對待。你那裡有多少奴婢已經能將此法運用自如?父皇要給戶部請幾位女先生。”
“司寶大宮女最爲精通,還有三名司寶宮女也是略懂。”武令媺心中大喜。表看皇帝一字不提貪案,但他心裡肯定有了章程。
從狡猾程度來說,皇帝陛下和武令媺真正是父女。皇帝打量小女兒的表情便知她心思,當下並不說破,只是微笑道:“紙上寫寫可不夠,還得用真刀真槍來驗證你這新式記帳法的好處,父皇才能對臣工們理直氣壯宣揚推行。今秋錢糧頗豐,許多帳目還在整理當中,不妨就用此事來試試吧。”
武令媺想了想,問道:“父皇的意思可是讓長樂殿的宮女去教戶部的算帳師傅們?”
“你若另有想法,儘管直說。”皇帝眼神瞬閃,想起這段時間內廷司的司珍匠人們被小女兒的奇思妙想折騰得夠嗆,此時她這模樣顯然又有了主意,一時頗感興趣。
“父皇,與其強行推行,不如讓大家發現新式記帳法的便利之處,自己上趕着來學習的好。”武令媺認真地看着皇帝說,“尤其是那些家大業大的人家,定會比別人更快更早發現新式記帳法的妙用。”
“繼續說。”皇帝仍在殿內緩緩踱步,對武令媺這種說法不置可否。
“兒臣是這樣想,由父皇明令推行新法,官員與百姓自然不敢違逆。然而舊有記帳法畢竟已經延用了數百年之久,要讓大家真正從心底往外接受新鮮事物是不能僅靠法令的。兒臣估計,舊式記帳法會在很長時間裡仍然存在。新舊雙法並存,大有可能讓帳目更混亂,反倒有違推廣新法的初衷。”武令媺上前抱住皇帝的胳膊,與他一同溜達。
“我兒此言有理,只是父皇看到了新式記帳法的好處,當然想讓它儘快在國事上建功。”皇帝微微一笑,拍拍武令媺的手背,“我兒難道不是這樣想的?”
武令媺知道皇帝這麼問是什麼意思,無非就是看穿了她想借着推行新式記帳法的契機來查證邊軍冬衣貪腐之事。但她做事,總是會往前方多看兩眼,不會只拘泥於眼下之利。
“想歸想,但做事還是要從長遠考慮。”武令媺揚起小臉,歪着腦袋去看皇帝,笑眯眯地說,“兒臣都是和父皇學的,爲人處事,目光……要長遠……哪!”她這後面半句話儼然是學了皇帝的語氣聲調。
皇帝剎時被武令媺逗樂,只覺得小女兒怎麼看怎麼貼心怎麼好。拂開武令媺的額發,輕輕在她額角彈了一記,他嗔笑道:“大周的女兒家就屬你古靈精怪!”
一面叫着好痛好痛,武令媺一面用臉頰在皇帝衣袖上亂蹭,好半天才在皇帝寵溺笑聲裡擡起頭說:“父皇,兒臣未去皇莊之前到皇后娘娘宮裡請安,正好貴妃娘娘也在,說起明年父皇萬壽節時要放出去一批年長的宮女以示天家仁善。兒臣當時就想,這些宮女在宮中時日都不短,早就過了女子適齡出嫁之期,這出宮以後還不知怎麼樣呢。”
皇帝立刻明白了小女兒的話裡意思,不由也是眼前一亮,撫須沉吟片刻後說:“授人以魚從來都不如授人以漁。我兒慈心,這些年長宮女若是學了新式記帳法,只怕可以給婚姻大事帶些助力,並且四散入民間的她們就是極好的宣揚新法奧妙之人。”
“父皇聖明。”武令媺趕緊拍皇帝馬屁,和心思通透的人說話就是省心。她又笑道,“兒臣聽聞許多年長嬤嬤和姑姑出宮之後,不少人會受聘於當地名門大戶教導閨中小姐禮儀、女工諸藝,還有人直接開設女學,相當受追捧。”
不說別人,就武令媺的伴讀小妞安詠卿,也被她家立志要把假小子丫頭養成淑女的老孃聘請了宮裡退役的老嬤嬤教導着。可不能小看這些舊宮人的能量,有些老嬤嬤的女徒以百來計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