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早朝之前,蘇送爽找機會私下對他說:“陛下身份貴重,要自持威嚴,不可以和人親近,尤其是不要和奴隸太親近,就算與奴隸親近,也萬萬不可與昭華太近,侍衛統領說這人居心叵測,陛下小心一些。”
“嗯,知道了。”文康答應着,從小太傅們就教他要保持皇帝的威儀,不可和任何人親密接觸,就算與后妃在一起也要顧及身份。只有在人前維持一種神秘感,讓人摸不透,纔會讓人敬畏,纔會在謀劃算計中掌握主動。
先前,文康覺得太傅們教得很對,這是一個帝王應該做的。
現在,他還是覺得這話很對,卻是暗自苦笑,要保持帝王威儀,要與別人保持距離,不可以讓人看透心思,結果是滿腹心事無人訴,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更沒有人敢跟他說真話,即便是昭華,在太后去世前說完那幾句真話後,又恢復原來的樣子,成天戴着溫馴的假面具,說着應付的話。
這個虛僞的傢伙,文康心裡暗罵,又想自己又何嘗不是成天戴着假面具,再看滿朝文武后宮妃嬪,誰不都是爲了某種目的而討好於他,成天看着一張張戴着假笑的臉,卻也不得不看下去。
只好心裡苦笑,裝做無事人一樣,配合着大家把戲做下去。
窗外飄着紛紛揚揚的雪花,那樣潔白無垢,純淨清冷,文康伸手接住一片,瞬間融爲晶瑩的一滴,只有曇花一現的美麗。每逢下雪的日子他就會想起一個人,這個人伴隨着冬日的第一場雪出生,生時滿室飄着梅花清香。
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昭華,這個人就象雪一樣,潔白、清冷、落寞,看起來柔軟,接近時卻覺寒意透骨,他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他肯定記不得了。
嘆了口氣,說道:“昭華,你想要什麼東西?”
昭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最近這人的言行越來越讓人摸不透了,不對,他好象從來沒摸透過這人。今天是什麼日子,好端端地問他這個做幹什麼?
有些話堵在心頭一句也說不出來,文康勉強地解釋:“你伺候得不錯,想要什麼賞賜?”
“賞賜”二字讓昭華聽着很刺耳,但是不敢表露出來,只得恭順地答:“伺候陛下是奴才的本份,不敢希求賞賜。”
“奴才”二字讓文康聽着也很刺耳。他伸手擼下手中一個指環,說:“這個給你。”
指環是極罕見的白瑪瑙,上面一滴紅色斑紋如淚痕,能戴在齊國皇帝手上的東西,自然不是凡品。
昭華奇怪他爲什麼要給他這麼貴重的東西,文康喜歡把心愛的東西給他,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時他們之間還沒有殺父之仇,滅國之恨,現在不一樣了,他們之間只有怨恨和戒備。
這不是送,而是“賞”。主子給出的東西是不能拒絕的。昭華不知他後面還會有什麼招術,只得跪下磕了頭,雙手接過:“謝陛下賞賜。”
文康也覺得“賞賜”二字挺刺耳,沉吟一會兒說道:“你接受朕的禮物,想回贈什麼嗎?”
什麼?
禮物?回贈?花樣真多。
昭華苦笑一下,看吧,後招來了,他一個奴隸能用什麼東西回贈,連身上的衣服,包括這個身子,都不屬於自己,真正是一無所有。沒有象樣的回贈,肯定會打他個不敬君主的罪名,肯定又要受刑罰。反正伸頭縮頭都是一刀,沒必要躲了。
“奴才一無所有,只有一個草戒指,回贈陛下。”昭華從懷中掏出一個草戒指,那是伺候皇帝逛花園時,無聊之際隨手揪下一根草葉編的,這種東西賤到極點了。
昭華等待着皇帝降罪懲罰,卻見他接過草戒指看了看,什麼也沒說,小心地裝在貼身佩帶的荷包裡,昭華看着他的奇怪舉動,心裡疑惑到了極點。
午後還是上書房的時間,這天是太傅何恬講詩文。
溫暖的陽光透過雪白的窗紙照進殿內,暖烘烘的很舒服,殿內燒得溫熱的地龍,火盆裡燃着上好的銀霜炭,案几上擺着佛手柚子等瓜果,整個殿堂瀰漫着清新的水果芳香,令人全身都沉浸在一種懶散的舒適中,文康和林御風聽了一會兒,又腦袋點點昏昏欲睡,昭華站在一旁,也忍不住垂下頭合上眼睛。
昨晚和文康相擁而坐,他壓根就沒休息。再加上每天的勞作拖疲了身體,實在疲憊到了極點,他只想閉閉眼睛,身體放鬆一下,只用耳朵聽講也是可以的。
好象聽到有人在叫“十九”,這個名字,確切點說是奴隸編號,是入宮當天文康改的名,一聲聲地表示侮辱,提醒着他現在的身份,除了文康和太后之外,沒有人叫他原來的名字。如果文康不叫他,自己會不會忘了原先的名字呢?
停,等等,是真的有人在叫。
昭華睜開眼睛,只見前面的何太傅瞪着他,一副惱怒的樣子。何太傅向來和顏悅色,這是怎麼了?昭華不知發生什麼事,習慣性的跪下準備回話,入冬以來,殿內鋪了厚厚的地毯,比跪在硬地上好多了。
“把剛纔講的複述一遍。”何太傅命令。
剛纔講什麼了?
昭華明白了怎麼回事,惶恐不知所措。
“好啊,連你也學會上課打磕睡了。”何太傅又生氣又失望,他知道文康和林御風不可教,對這兩人也不抱什麼希望,見昭華聰明好學,對詩文極有天份,愛他高貴卻不高傲的優雅氣質,憐他從皇太子成爲亡國奴,受盡屈辱折磨,所以對他比對皇帝更慈愛用心,每次授業都是針對他的基礎底子來選課,想不到他居然這樣,敢不好好聽講。
“奴才該死,請太傅責罰。”昭華連連磕頭。
這時,一邊打磕睡的文康和林御風也醒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把手伸出來。”何太傅冷着臉,拿過戒尺。
昭華見太傅肯責罰,趕緊伸出手來。
何太傅正要狠狠地一板子抽下去,卻發現昭華左手指間扎着草刺,手上滿是細細的針眼之類的傷痕。
“手怎麼回事?爲什麼扎草刺。”太傅扳着他的手看。
昭華見太傅問話,只得答道:“是拿來提神的。”
何太傅愈發慍怒:“聽我的課就這麼沒意思,讓你昏昏欲睡?”
“不是,不是……”昭華惶恐萬分,不知道該怎麼說,每天半夜起來就擦地板,再從早到晚伺候皇帝,他只能休息兩個多時辰,爲了能熬下來,他趁着伺候皇帝的間隙偷偷養神,但是在書房聽講,卻不願意偷懶片刻,錯過太傅講的一句書,所以每次上書房都在手指上藏着草刺來提神。今天不知怎麼居然跑了神,也許是長期的折磨淘空了身體,也許是書房裡太暖和舒適,讓人放鬆身體,居然走了神。
但是昭華從來不爲自己犯錯找理由原諒自己,所以他不想解釋,只是連連磕頭請罪:“請太傅重罰。”
何太傅方纔看見他手上除了被刺出的血洞,手背上是凍裂的口子,手心是磨出來的血泡,指頭上是粗糙的繭子,心裡也明白幾分,再看他蒼白的臉頰,被鐐銬磨得發紅的手腕,心裡一陣抽痛,手上的戒尺無論如何打不下去。
昭華見他不發話不動手,神情悲傷,以爲何太傅對自己失望之極。心中更是惶恐愧疚,在這個充滿危機的皇宮裡,何恬太傅是真心疼他,沒有把他當奴隸,也沒有當做敵人,而是當做悉心教育的弟子,爲他解惑,指點功課,不吝誇獎,時常鼓勵,讓他在陰冷殘酷的齊國皇宮裡感受到一絲溫暖。可是他居然這樣對待太傅的悉心教導,在授課時打瞌睡,實在是不可寬恕,難怪太傅這麼痛心。
“奴才知錯了,求太傅重重責罰。”昭華擡起手,左右開弓,連煽自己耳光,下手毫不容情,好象打的不是自己。
何太傅見他蒼白的臉頰很快被打得紅腫,忍不住開口:“夠了,別打了。”心裡一陣悲涼,長嘆一聲,口中冒出一句話:“珠玉視同瓦礫,騏驥拴於粗槽。”
文康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也明白了怎麼回事,聽到這話心中一震,胸中覺得堵了一團亂草,不上不下塞的難受。
昭華聽了這話,結合書房中的事,理解成爲太傅說他珠玉之資卻自甘墮落,甘願等同於瓦礫,更加認定何太傅對自己痛心疾首。心裡更是愧疚:“求太傅重重責罰。”
“算了,這次不罰你。起來吧。”
昭華眼中滿是乞諒,聲音顫抖:“太傅不肯原諒,奴才不敢起來。”
聽他口口自稱奴才,何太傅只覺更無力,疲憊地揮手:“原諒你了,起來吧。”
昭華不敢相信地望着他,眼眶裡溼漉漉的,仍然跪着不動。
何太傅嘆口氣:“拿藤條來。”
昭華一聽,掩飾不住喜意,趕緊拿來藤條,高舉過頭,跪在太傅面前。何太傅拿過藤條,昭華主動解下上衣,袒露脊背。
只見他背上或深或淺的鞭痕縱橫交錯,幾乎沒有平整的皮膚,雖然文康在三個月前已經下令停了他每日的鞭刑,可是以前受刑過多且沒有及時使用適當的藥物,所以留下了道道疤痕,可以想象當時受了多少罪。另外肩上又紅又腫,估計是長期挑重物壓的。
何太傅暗歎一聲,下不了手,冷冷地看了文康一眼,遞過藤條:“老臣年邁體弱,沒有力氣,請陛下責罰,讓他知道上課打磕睡是不對的。”
文康看到他痛心失望的目光,心中一顫,知道令太傅痛心失望的另有其人,一時之間他不知說什麼好,不知是該爲昭華求情,還是說些什麼。
昭華見文康不動手,擡眼望他:“陛下……”
文康只得接過藤條,在他背上不輕不重地抽了十下,算是罰過了。
接着繼續授課,太傅的聲音仍是不緊不慢,再沒有一個人敢走神打瞌睡。
這一晚,文康沒有招妃嬪侍寢,獨宿寢宮,睡得極不蹋實,腦中一會兒閃過母親哀怨絕望的臉,一會兒閃過父親臨終前的面容,一會兒又是何太傅痛心失望的目光。
耳邊響起馮宣太傅說的:“皇上九五之尊,號令臣民,是不會有錯的,就算做錯了,也不能承認做錯。這是關乎皇帝威信。”
又響起皇后的話:“你可以召他侍寢,寵幸他,但是千萬不能去在意他,重視他,更不能去愛他,否則他會反過來控制你,你和他之間有殺父之仇,滅國之恨,如果被他控制,那實在太可怕了,絕非國家之福。”
右相國說:“爲君之道首要重視人才,要招攬賢才,首先要尊重賢者,騏驥與駑馬同槽只會令天下才俊寒心。”
又響起何恬太傅說的話:“珠玉視同瓦礫,騏驥拴於粗槽。”
最後彙集成昭華的臉,哀傷的,怨恨的,悲憤的,絕望的,痛苦的,溫柔的,冷漠的,惶恐的,屈辱的……
等等不一而足。
文康大口喘息着,象離水的魚渴望空氣,象沙漠的旅人渴望清水,再也睡不着,他披衣起牀,不驚動別人,信步走出寢殿。
走過和寢殿相連的穿堂,來到前面的正殿,呼吸一下寒冷的空氣,文康覺得頭腦清楚了一些。
忽然發現前面地上趴着一個人,近前一看,居然是昭華,閉着眼一動不動。文康心中一驚,難道出什麼事了,伸手去推他。推了幾下,昭華才勉強睜開眼睛,迷糊中看見文康,驚得撐起身子直挺挺跪好。
“請皇上降罪,奴才剛剛挑完水,只是困極了不小心睡着,絕不敢有意誤工。”
文康這才發現地上擺着水盆,沒有冒絲毫熱氣。心裡一驚,上前一把抓住那雙凍得冰冷的手。
昭華吃了一驚,把手往回縮。文康抓得更緊,見他的手凍得又紅又腫,還有裂開的口子,加上磨出的血泡,凍得手指僵硬。給他搓了一搓,問道:“冷嗎?”
聲音不帶一點溫度,動作卻是帶着溫暖。昭華有些不知所措,低頭不敢看他,道:“不冷。”
文康看他單薄的衣服,說了句:“不要再擦了。”
昭華苦笑一下:“皇上現在就要用刑嗎?”
文康一愣,鬆開了手,不知該說什麼。
“先罰跪還是直接用鞭子?”昭華淡淡地問。
“夠了。”文康聽得惱怒,大聲道:“你給我馬上回去睡覺,看看現在才幾更天。”
昭華象看怪物一樣看着他,文康登時火往上撞,拉着他到了小屋,吼道:“躺下。”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小康變得體貼,小華初試探。
小華:我恨你恨你。
小康:你恨我什麼?
小華:你讓人污辱我。
小康:可是,你後來又主動找那姓秦的做什麼?
小華:你強 暴我。
小康:後來你是主動貼上來的。
小華(臉紅):反正我就是要恨你。不管你做了什麼。恨你就恨你……
小康(抱住):要恨就恨一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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