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你憐惜別人時,也該先想想自己的處境,”封鬱解開繫繩,將身上的雪銀狐裘脫下遞給蓮兮,說:“你什麼時候能有點身爲……嗯哼……的自覺?”
封鬱避諱旁人,不能直言“女子”二字。
他說話脫衣時,垂着眼,並未看她。然而,那一雙被濃黑睫毛半掩着的眼睛,卻讓蓮兮突然嚮往起來,她迫切地想要瞧一瞧,那雙時而鋒利,時而溫煦的眼睛,在這一刻,會否像他的語調,藏匿着一絲不同尋常的怯澀。
大抵是她異想天開了。他擡眼時,眼底不過是她平素見慣了的神色。
蓮兮乖順地接過封鬱手中的狐裘,老實披在身上。他的餘溫還殘留在雪白的絨毛之間,狐毛摩挲着她的耳根,輕柔綿軟,好似他脣際的觸感,稍稍一拂,便燎紅了她的整個耳廓。沾染着桂花香氣的狐裘,讓蓮兮愛不忍釋,她埋首在狐毛之間,輕蹭了兩下,旁若無人地咯咯傻笑起來。
她突如其來的忸怩作態,叫封鬱看着啼笑皆非。他敲了敲桌子,探過身來低聲說:“蓮公子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裝,你忘了我們來這是做什麼的?”
“嘁,”蓮兮不屑地一哼,回嘴道:“我方纔一眼望去,也沒瞧見哪家公子哥長得分外出色。有你坐鎮於此,咱們便已惹眼非常,再由我這綠葉一襯,素茴姑娘想必也是手到擒來。”
“哦?你今日怎麼沒興致同我比上一比?”封鬱一挑眉稍,長久未見的輕狂笑意又被他噙在了嘴角,叫蓮兮恨得牙癢癢。
蓮兮他們爲朔陽四尋姻緣,幾月來,已摸索出一套固定的門路。若要將看對眼的女子帶回南海,首先得設法與之套套近乎,找出一個近身私談的機會,博取幾分信任。在這之後,纔有餘地貫徹蓮兮的遊說大計。對象既是以錢易身的青樓女子,私談的機會倒也不稀罕。打發上一筆金銀,那些個女人就能成宿成夜地聽蓮兮連篇廢話。
但也有少數清高些的成名花妓,或是賣藝不賣身,或是自詡金身尊貴,不爲金錢所動,只願伺候自己看上眼的人。碰上這樣不易近身的女子,便只能由蓮兮與封鬱賣弄姿色,施展開一式“魅男之計”。
天地可鑑,縱橫古今,俊男的溫言軟語,是天下女子都難以抗拒的一劑至毒。經由這一毒計,被魅惑得七葷八素,最終順風順水應承下來,自願去南海面見朔陽的女人,絕不在少數。只不過,這其中種種匪夷所思的斬獲,卻與蓮兮沒甚干係,全是封鬱的汗馬功勞。
即便杯盞裡
是同樣金貴的酒水,桌上是同樣沉甸甸的打賞,連說來哄人的甜言蜜語也隻字不差。但只要同席而坐,扮作男子的蓮兮,總免不了要被封鬱蓋去風頭。她背地裡對着鏡子琢磨了許多時日,自以爲領悟了銀笏的精髓,有幾分渾然的風流神韻。然則她挖空心思,拿捏得精確無比的談吐腔調,卻往往不及封鬱臉上一抹輕笑,指下虛一撥絃,更能俘獲那些美人小姐們的芳心。
初時她還會興致勃勃地與封鬱下注賭一賭,可惜直賭到身無分文,連飯錢也輸個精光,也從未見哪個美人撇下封鬱,先對她這蓮公子動心的。
他果真那麼好嗎?
她原該比旁人更清楚,卻又好似比旁人更懵懂。
蓮兮癟癟嘴,喪氣道:“不比了,我全身上下哪還有什麼可賭的?”
“最值錢的還沒見你拿出手呢,”封鬱盈盈笑着,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我將所有家財作碼,蓮兮肯拿自己來賭嗎?”
“所有家財?”蓮兮眼珠滴溜一轉,心生一念,問:“我聽父君說,數千年前,鬱上仙曾在九重天的流雲之巔,建了一座摘星樓臺,危樓高百尺,卻從未有人登臺觀景。你說的所有家財,可包括這一座神秘兮兮的樓臺?”
“自然也在其中了,你若贏了,那摘星臺就是你的,”封鬱抱臂胸前,饒有興致地看着她,說:“只怕你不敢住……”
蓮兮將杯中的茶水一口悶下,旋即拍桌豪爽道:“我爲何不敢住?衝着你家樓臺能俯瞰流雲,伸手摘星,我也要與你賭最後一把。”
“傻丫頭,”封鬱搖搖頭,有心提點:“你若再輸了,連身家性命都是我的了。”
他不知道的是,她敢賭,並非他的價碼太高,而是因爲她的賭注,早在這之前就已輸給了他。
蓮兮拎起茶壺,正要再飲一盞暖暖身。忽聽樓閣高處傳來“鐺鐺——”一串銅器相擊的激響,滿座喧鬧的客人,聽見這一聲響,都停下手邊嘴邊的忙活。前一刻還呱噪鬧騰的廳內,這一刻驟然收聲。
蓮兮也跟着衆人一道仰起頭,向高處望去。
朝顏閣的二三層,是衆位花妓休憩接客的廂房,一間挨着一間,排列作圓弧狀,環繞着一樓的廳堂。在廂房外鋪架成一圈的環道上,原本倚立着三三兩兩的女子,或是與樓下的客人打情罵俏,或是慵懶無趣地在座席中巡檢合心的客人。隨着這一串鳴響,那些花妓也都作鳥獸散,各自避入房中。一時間,整座朝顏閣都寂靜下來。空曠之中
,唯有蓮兮沏茶的咕嘟聲清晰分明,引來旁座紛紛怒目相視。
蓮兮不明所以,忽聽樓頂悠悠然,飄下一句哼唱。
半是呢喃半是嚶嚀的唱句,迷濛的猶如夢中夜話,時斷時續,像是遠古的咒文,又像是隨心的字句,含糊之中難辨其詞,卻讓蓮兮心中陡然一悸。
宛如午夜夢迴之際,從迷離中逐漸醒轉過來,樓閣高處傳來的零落音律,也徐徐甦醒,伸展成了完整的曲調。沒有琴瑟和鳴,沒有驚心動魄的婉轉起伏,只有那雌雄莫辨的獨特嗓音,徘繞在寂靜的樓閣之中,繚繞在樑柱之間,將少年的清俊與少女的純真,恰到好處地糅合在了一處,唱訴着青樓女子對一夜恩客的入骨相思。
那些原本被文士批作露骨污穢的老套唱詞,被這樣醇美的歌聲演繹着,竟不像是春闈深處的哀怨惆悵,更像是打着鞦韆的天真少女,正對着花草天空,直言不諱地袒露心間的情愛,想要天地萬物默默見證着,這不能言訴、卻也不願埋葬的思念。曲段間的懵懂心事,是尖銳的刺痛,也是甜蜜的懷想,即便只是遠遠坐着旁聽,也不難叫衆人體味那歌聲之中,滿心期待的滋味。
普天之下,或許只有這樣不平凡的嗓音,才能將一段不平凡的情愛,唱出簡單卻又脫俗的意味。
朗朗上口的曲調,簡單直白,不過是十數次的輪迴,卻能在層層遞進的輪迴中,牽扯出千頭思緒,繁衍出萬種風情。
渾同天籟的歌聲愈加高亢,那唱着的人,沿着龍形的環梯,緩緩向樓底走下,也愈加靠近座席中的衆位聽者。
蓮兮神色複雜地望向封鬱,以眼神相詢。封鬱嘴角一勾,沉沉點了點頭。
她的聲音果然是萬中無一的,同她的心思一般獨特,讓人過耳不忘。
山頂的花兒,終於飄入了常年不見陽光的山谷腹地。
且歌且行的女子,並未如期走上爲她鋪架好的烏蓮歌臺,反倒踮着腳從滿堂賓客間穿行而過,向着內廳的角落款款而來。
那一張蓮兮尋尋覓覓的女子面容,一尺復一尺,靠近過來。
輕盈的步履在蓮兮與封鬱的案前停下,最後一句唱詞被她深深含在喉中,化作長長久久的哼鳴,又似嗚咽又似欣喜,意韻深遠,滿座滿席的聽者,無不沉浸其中。
披着斑斕裘錦的藍衣少女,在曲終的那一刻,垂下頭,拈起蓮兮手邊的初芽白梅,對着她巧笑嫣然,輕聲說:“小哥哥找的人,就在這裡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