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人的玩意兒!”王相卿又打了個大呵欠,瞪了一眼還在牽着駱駝往前走的張傑,“這叫'不遠'啊?”“大哥見諒,”張傑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的小鬍子,“小弟沒說明白,這口外的大草原和口內不一樣,走上一兩天的路,都不能叫遠啊。”王相卿嚥了口唾沫。晌午時分,他們臨時休息了一會兒,吃些東西,王相卿乘機打了個小盹,這才恢復了精神頭。二人又走出十多裡地,四周景物也變化起來,草地愈來愈少,更多的是一道接一道的山坡,坡上的樹林越發地密佈,遠遠望去,隱約可見一條大河從山坡後繞過。這時到了一處矮山下,張傑停住了,左右看看,選了一棵比較粗的樹將駱駝拴好。“到啦?”王相卿問道。“快到了。”張傑把駝背上搭的馱子卸了下來。“甚叫快到啦?”“咱們還得上山。”張傑擡手一指。“那拴駱駝做甚?”“上山都是小路,駱駝走不了啦。”張傑微微一笑,“王大哥,這個馱子,幫把手行不?我知道你力氣過人。”“呸!”王相卿上前摸了摸馱子,“瓷器?!”“正是。”張傑神色自若。“咋就只剩一箱啦?”“前兩天忙着躲噶爾丹的兵,另外一箱不小心摔碎了。”“真糟踐!你要做的就是這'買賣'?”“不錯。”“誰買啊?”“上山不就知道了?大哥,幫個忙吧,到時肯定少不了你的好處。”“你就糊弄吧!”罵歸罵,王相卿還是扛起了馱子,隨着張傑沿小徑進了山林。他們行了有半個多時辰,直至一塊林中空地,張傑像進了自個兒家門一樣四下瞧了瞧,點點頭。“大哥放下吧,到了。”“人,人呢?”王相卿氣喘吁吁。“等一等,咱們怕是來早了。”張傑一屁股坐到一棵樹下,身子往後一靠,愜意地歇起來,那樣子倒像是他把瓷器扛上山的。王相卿隨便找了個地方也坐了。不知過去多久,但聞林中鳥鳴,卻不見人影。“這還來不來啦……”像是回答王相卿的疑問似的,一隻大手突然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上,“我的媽呀!這是甚人啊?!”王相卿一個骨碌滾出好遠,驚魂未定地瞪着來客。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漢子,深目隆鼻,面色白皙,脣上留着與張傑一個樣式的小鬍子,還有戴的帽子和穿的大氅也差不多,他也在詫異地望着王相卿。張傑不由笑出聲來,站起身,向那異族漢子迎去。“薩瓦先生,您可來啦。”張傑說的是俄語。“抱歉,張,剛纔路上有些耽擱。”那被稱做“薩瓦”的漢子聲音很是渾厚,透着某種高傲的氣質,“你知道,這裡正處於戰爭狀態。”“不錯,但誤不了我們做買賣。”“呵呵,是的,嗯,這是誰?”薩瓦指了指在旁邊聽得發愣的王相卿。“我僱來的苦力。”張傑只忙着解開馱子,連頭也沒擡。“他看着可不怎麼機靈。”薩瓦搖了搖頭。“沒關係,有傻力氣就成。”二人都哈哈大笑起來,薩瓦還幽默地衝着王相卿招了招手,王相卿不明所以,也傻笑着模仿薩瓦的動作。“這次的貨,請您過目。”張傑打開了箱子。薩瓦的碧眼一下子亮了,他蹲下身,小心地伸出一隻手,就像對待淑女的香肩那樣挨個輕撫裡面的瓷器。“果然是上品!”薩瓦興奮道。“我就知道薩瓦先生是識貨的,那這價錢……”“好說,好說!”薩瓦居然蹦出了生硬的漢話,一旁的王相卿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好!我們到那邊談吧。”張傑不忘衝王相卿點個頭,把薩瓦拉到了樹叢後。沒費太多工夫,雙方便做成了“買賣”。王相卿這纔看到薩瓦原來是牽着馬上山的,他幫着張傑把瓷器箱子搭到了馬背上,又接過了薩瓦帶來的一個沉甸甸的袋子。“您還有別的買賣嗎?”張傑隨意地問道。“沒法有了,我的錢不是全給你了麼?”薩瓦微笑道,“不過這一趟就值啦。”“可惜再來這樣一趟就不知得等到甚時候了。”張傑揚了揚小鬍子。
“是啊,”薩瓦嘆惋起來,“假如大清朝廷,能允許我們,嗯,比如就在這一帶,建立起一個固定的市場,進行合法的日常貿易,那麼下趟好買賣就不必等得這麼辛苦了。”“難咧!”張傑搖頭晃腦道,“大清應有盡有,纔不着急和外國做買賣呢。”“這就是你們的問題。”薩瓦苦笑一聲,“好了,朋友,不說這個,現在是非常時期,不宜久留,我想我們這就該趕路啦,祝你和你的夥計好運!”雙方就此告別,各自下山。都走出好長一段路了,一直悶聲不響的王相卿纔像剛剛酒醒一樣突然開口問張傑。“那個長得花裡胡哨的漢子,就是俄羅斯人?”“大哥猜得準啊!”張傑讚道。“你們挺熟的?”“做過不少買賣了,也算是老相與(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他不在自個兒國裡做買賣,咋跑這麼遠到咱大清來?”“人家這樣能發財啊,呵呵。”“他買這瓷器,付了多少銀子?”王相卿回頭瞅了一眼駝背上那個大口袋。“俄羅斯國不用銀子,不過也差不多,是銀幣,一千塊。”“一千塊……銀幣……”王相卿合不上嘴了。“但他們沒咱大清富,銀幣成色不足,換成銀子,也就六七百兩吧。”“六七百兩……”王相卿的嘴還是沒合上。“給大哥開開眼。”張傑笑着從懷裡掏出一塊銀幣,王相卿接了過來,仔細端詳,這俄羅斯銀幣不算大,樣子卻很鮮亮:兩面都刻着圖,一面是人像,另一面是隻鷹一樣的大鳥,長着兩個腦袋,分別朝向左右。“這個大哥就留着吧,待會兒還有更多呢。買賣做成了,大哥也有份兒,小弟一定得好好謝你!”張傑熱情道。“唔,唔……”王相卿隨口應着,又陷入了沉思,以至於半天方注意到他們走的不是來的原路。“這是到哪兒啦?”王相卿望着面前一大片溼乎乎的泥地,疑惑地問張傑,“是往郭多裡回嗎?”“是,咱們走條近路。”張傑的回答讓王相卿閉上了嘴,他繼續一邊低頭尋思,一邊慢騰騰地前行。突然,如一陣旋風捲來,張傑猛地衝向王相卿。王相卿卻像早有準備似的,一把躲開,張傑沒料到這一着,收不住勢,一下子跌進了泥地裡。他掙扎着想爬出來,反而愈陷愈深——原來這裡是一片沼澤。“大哥救我!”張傑驚惶失措地向站在沼澤邊的王相卿直揮手。“你個挨千刀的灰貨!”王相卿咬牙切齒地痛罵道,“竟敢算計二爺?!”“大哥誤會啦,我剛纔是跟你鬧着玩的……”“呸,還敢拿二爺當愣貨?你就是知道這地方能陷人,才把二爺帶過來的!”張傑不吭聲了。
“怪不得你救狼呢,你也是狼變的!”王相卿漲紅了臉。“行了大哥,”張傑不耐煩地一挑眉毛,“別光說我,你呢?回郭多裡就幫我免罪?哼,怕是要拿我去領功請賞吧?都他媽打着自個兒的算盤,誰比誰好到哪兒去啊!”王相卿被張傑說愣了。“算啦,今兒個張爺我認栽了。”張傑搖了搖頭,說話間他又陷下去一大截,“這就是命,在這兒做成醬菜也省得埋了。王大哥,銀幣你自然全拿走。別管真的假的,咱們好歹稱兄道弟一場,來,聽我說,我告訴你怎麼回郭多裡……”“抓着!”王相卿突然蹲下身,衝着張傑盡力伸出一隻手。“大哥,你……”張傑怔了。“快呀!這泥過了胸口你可真沒救啦!”王相卿又向前探了探。“大哥你別……太險啦!”張傑失聲叫道,“這樣,你慢慢趴下來,趴在沼澤上,嗯,對,就這樣……”張傑這才抓住了王相卿的手,王相卿開始使勁往後拽,張傑卻是紋絲未動。“乃刀貨,怎麼這樣沉?……他孃的,還穿着這大皮襖兒呢,你說你沒事兒老臭擺個甚譜兒啊……”王相卿猛然一用力,卻差點兒被張傑拉過去。“王大哥,謝了。”張傑苦笑道,“還是鬆手吧,別再把你拖累了。”“你住嘴!讓我想想!”王相卿惱怒地爬起身,拼命琢磨開來,額頭上沁出了一個個豆大的汗珠。
忽地,他一躍而起,跑到靜靜等待的駱駝身旁,一把卸下了那個裝銀幣的袋子。“大哥,你這是做甚?”張傑不解地看着王相卿重新趴到沼澤上,而且把銀幣袋子墊在了肚子底下。“再來!”王相卿又抓住了張傑的手,這次他一邊拉,一邊將那袋子往下壓。“大哥,你做甚?!錢!咱們的錢啊……”眼瞅着那一千塊銀幣正一點兒一點兒往沼澤裡沉,張傑不由驚得叫嚷起來。“少廢話!要錢還是要命?”王相卿又搭上了另一隻手,全神貫注地拉拽張傑。被他壓得沉下去的銀幣袋子就像撬棍一樣,幫着向上提,張傑的身子開始往外出了。瞅準機會,王相卿傾盡全力向後一收勁,就像拔蔥一樣把渾身是泥的張傑拖到了沼澤邊上。兩個人都癱軟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氣,誰也顧不上再最後看一眼被沼澤吞沒的銀幣袋子。“可惜呀,”張傑一副感慨狀,“全都白忙活了!”“得啦,本來就是不義之財!”王相卿坐起了身,“老天爺公道着呢,不是你的,你就拿不走。”“不過大哥可不白忙,”張傑微微一笑,“救我出來,再帶到郭多裡大營,我姓張的就算值不了一千個銀幣,幫大哥換兩壺老汾酒還是成的。”“這麼說,你是不肯帶路了?”王相卿冷冷道。
“誰說的?”張傑甩了一下手上的泥,“容小弟歇一下,換套衣服,咱們接着走!”兩天之後,他們回到了胡楊林前那片戰場,王相卿驚奇地看到,這裡已被打掃得乾乾淨淨,連那一日滿地的血跡,都混進了荒草和黃土之中,如同是長出來的一般。“大哥,”張傑擡手指示道,“翻過那個坡,你就能看到一條大路,順着走,頂多兩個時辰,便是郭多裡大營了。嗯,咱們就此別過啦,日後有機會,再容小弟報答,可這次……”“好!”王相卿的爽快倒讓張傑吃了一驚,“你走吧!”“大哥?”“我就沒想拿你去領甚賞!”王相卿不屑道。“那,大哥多多保重。”張傑的表情有點兒傷感,“這一回,怕是日後再無緣相見了。”“咋的?”“大哥不是要回太谷老家麼?”“我不走啦。”“甚?”“這幾天跟你小子沒白混,”王相卿得意起來,“二爺想通了三件事:第一件,我要發財;第二件,就在這大草原上發;末了一件,還是走正道兒!”“王大哥……”張傑這回沒笑,倒是皺了皺眉。“我知道你要說甚,”王相卿打斷了張傑的話,“可我也告訴你,你等着,等皇上老爺子這一仗打完,草原肯定要和往日大不一樣啦。禁邊,禁邊,這他娘是大不得人心的事兒,能禁到哪輩子去?何況原來禁邊,就是因爲有他噶爾丹這樣的窮鬧,把朝廷整怕了,等仗打勝了、太平了,還用得着禁麼?到那個時候,走口外、做買賣,都堂堂正正了,既能做軍,也能做民,還能跟那俄羅斯人做!這樣,還愁不發財嗎,還用得着你去偷去搶嗎?”王相卿一席話說得他自個兒都止不住地激動,可張傑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王大哥,你想得是好,但朝廷禁邊,不光是爲了一個噶爾丹,這仗打完不算完,還會有呢,草原就沒太平過。要是你這麼指望,那小弟真要勸你,還是回老家去吧,沒準兒在那兒還能尋摸點兒生財之道。”“咱們打個賭如何?”王相卿平靜下來了。“打賭?”“對,就賭咱倆兒剛纔說的話。要是我留在草原上,走正道兒發了大財,就是我贏,那你小子,就得棄惡從善,老老實實來給我當個小夥計,做正經事兒!”張傑聞言一怔。“咋樣?敢不敢賭?”王相卿一副挑釁的口氣。“要是大哥輸了呢?”張傑反問道。“我輸了,就照你說的,來給你當夥計,跟着你去搞那些坑害人的!”“真的?”“二爺甚時候說過屁話?!”“好,一言爲定!”“你個哄人的玩意兒可別反悔!”“大哥放心,小弟從來都是願賭服輸。”“等着吧,這回,你也得服!”王相卿扔下這句話,也不弄那些告別的客套,昂首闊步地就走了。張傑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這個愣貨,張爺我不過是哄別人,他倒好,編個夢,哄自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