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個甚名啊?”王相卿望着匾,撓了撓頭。“甚名?店名。”老采頭說着,自顧自地邁進房門,王相卿晃着腦袋跟上。房子的樓下是一處大堂,好不熱鬧:十幾張大木桌子,差不多每一張桌上都擺着酒食盤碗,桌旁坐滿了年輕漢子,一看就知盡是販夫走卒之流,正在說說笑笑,吆五喝六,絲毫沒注意又進來兩個人。“讓讓!”一個大漢扛着口袋闖進來,一把撞開愣在門口的王相卿,他身形粗壯,聲音洪亮,“老闆娘,來二斤莜麪窩窩!”大漢將那口袋像繡球一樣拋過去,王相卿這纔看到高高的櫃檯後面,站着一位衣裝乾淨、正打算盤的女子,她二話不說,雙手穩穩地接住飛過來的面口袋,稍稍掂量,又扔給了櫃檯外面一個夥計打扮的人,只聽一聲清脆的吩咐:“老樑,莜麪二斤,推窩窩!”“好咧,老闆娘!”那夥計爽利地答應着,抱着面口袋就轉到屋後去了。王相卿有點兒吃驚地瞧了瞧那面不改色、重新打起算盤的老闆娘,她頂多二十來歲,臉蛋倒挺喜人,身條兒也不賴,就是哪裡都顯得比那些小家女子粗大了些,而且還透着一分豪氣。要是把孫香玉揍腫了估摸就是這樣子,王相卿在心裡偷偷一樂。“坐那兒!”要不是老采頭嚷這一下,王相卿差點兒都忘了是跟誰來的了。
他們尋了角落裡的一張小桌子坐下,離櫃檯倒不算遠。老采頭似不急着要飯,只一口一口抽着他那旱菸袋,王相卿乘機又擡頭望向老闆娘,卻見剛纔那個扔面袋的大漢已經湊到了櫃檯前,眼神直勾勾的。老闆娘也停下算盤,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段掌櫃,你這是看人啊,還是要吃人啊?”“嘿嘿,”那大漢壞笑起來,“鳳娘,你這塊地還旱着哪?該澆水啦。”大漢故意把調門擡高得讓大堂裡的人都能聽到,衆人鬨笑起來。這種場面那老闆娘見多了,她一撇嘴。“就你?算了,省着你那點兒水去澆個野花兒吧!”這一下衆人笑得更開懷了,包括那被損得夠戧的大漢。“老闆娘!”一個鬍子還沒長齊的後生跳了起來,“那我哩,段掌櫃不成,我那水可是一夜一夜地往外冒哩!”“你那球相,”老闆娘乾脆低頭繼續打算盤了,“怕是還沒到地裡就放水啦!”大堂裡一時間好不歡樂,唯有王相卿不屑地搖了搖頭。這時,老闆娘看到了他們,稍稍一怔,連忙走了過來。“老叔!”她一屁股坐在了王相卿對面,驚喜地看着老采頭,“您老咋來啦?”“哦,閒得沒事兒,就來瞅瞅你。”老采頭注意到了王相卿和老闆娘互相看着詫異的眼神,“這是我侄女鳳娘,也是這個店裡當家的。
他叫王相卿,喊王二疤子也成,現在跟着我做事兒。”鳳娘來回打量了幾番王相卿:“你,能挑一千桶水?”“甚?甚一千桶水?”王相卿莫明其妙,鳳娘也有點兒驚訝。“老叔,您沒跟他說啊?”“誰說我要讓他挑啦?”王相卿弄不懂什麼一千桶水,倒是有一頭霧水。“那您帶着他?”“一個人走路悶,”老采頭說得權當王相卿不存在一樣,“整個後營就數他能撇,帶過來,解個悶。”王相卿噎了一口氣。“秦大叔!”那個和鳳娘調笑的大漢突然湊了上來,其實王相卿看到他在旁邊站了半天了,似乎是壯夠了膽兒纔開口的,“好久沒見啦,咱爺兒倆今兒可得喝幾杯,我來做東!”大漢的熱情只換來老采頭的不屑一顧。“段掌櫃,我知道你有幾個錢,可犯不着這麼燒啊。再說今兒也沒工夫,陪不了啦。”“哎,沒啥,沒啥,下回,下回得……”大漢知趣地走開了。王相卿看了個滿眼,他忽然覺得四周的人都往老采頭這邊望了過來,而且竊竊私語。“老叔,你們吃啥?”鳳娘問道。“我還是老一套,給他也上一樣的。”王相卿吞了口唾沫,沒說什麼。“好咧!”鳳娘站起身,就要去佈置。這時,一箇中年漢子進了大堂,直接走到她面前,“你是老闆娘吧?這裡可還有空房?”那人話裡帶着愁,臉上也寫着愁。
“有,您要多大的,要幾間?”“最小的,就要一間,住一晚上就走。”中年漢子聲音越來越小。“哦,好,您稍等,我去去就回來。”鳳娘先奔廚下了。中年漢子倒也不在意,只搓着手,待在原地靜靜等候。老采頭忽地抽了抽鼻子,說話了。“這收牛皮的時候早過了,白跑幾百里路做甚?”中年漢子聞言一驚,轉了個身,上下打量着老采頭,王相卿不由納悶起來。“老人家,”中年漢子向老采頭恭敬地施個禮,“您咋知道我是來收皮子的?”“看你的鞋,”老采頭一指下面,“是從口外過來的;你這手,就是個當皮匠的;再加上這大的牛騷味兒,還不曉得麼?”“您老真是位高人!”中年漢子激動了,“晚輩名叫李福昌,直隸人氏,這趟冒險來口外,就是收皮子的,結果人生地不熟,被騙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還懇請您老指點!”“如今這時節,”老采頭晃晃腦袋,“歸化這邊是沒皮子可收了,你得去克什克騰旗。”“啊,這克什克騰旗在哪兒呀?”李福昌一臉茫然,“不瞞您老人家說,晚輩是第一次走口外,光找歸化就費了好大勁兒,再讓我去……唉!”“好吧,”老采頭抽了口煙,“這回算我多嘴,就管管你這個閒事,你要多少張?”“本來是打算兩三百的,可如今我這錢也剩不多了,一百張就成。”“行,十日後,還來這個店,取皮子。”老采頭乾脆道。“多謝老人家!多謝老人家……”李福昌驚喜得不知說啥好了。王相卿則用異樣的眼光瞟着老采頭,像是從來不認識似的。老采頭視若無睹,自顧自地輕輕張了張嘴,向空中吐出一個嫋嫋的菸圈兒。用罷晌午飯,老采頭還不着急回營,要了個二樓的小房間,說是打個盹兒。大堂裡的客人也都陸續散去了,毫無睡意的王相卿忍不了這冷清,獨自在院子裡溜達起來。“別說,朝大哥講得沒錯,”他自言自語道,“這圪老漢還真有點兒本事……他孃的,就是一身臭脾氣,哪個受得了……一千桶水,這是咋回事……”“去去!用不着你幫!”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王相卿,他好奇地循着聲找過去,卻見原來是院子後面連着一處小山坡,坡上有口井,鳳娘和那姓段的大漢正在井邊拉扯着。“鳳娘!”大漢要去搶鳳娘手中的水桶,卻被她一把推開了,“你聽我說嘛!”“說啥?”“哎,當着大夥兒的面,那都是胡說八道!其實我對你是真心實意的!我知道,你一個女人家,操持這麼個大店,實在不容易,爲了餬口,也只能苦打苦熬。
可跟了我就用不着啦!怎麼說我自個兒還有個駝隊,養得起你!到時我一定再賣力幹,讓你享福……”“去你的!”鳳娘瞪起那雙丹鳳眼,“你們這些爺們,淨挑蘸了的甜話說,其實就是想上我的炕頭!哼,告訴你,我鳳娘不稀罕!咋,沒個澆地的還不能活啦?”“我不是那意思!”“呸,你就是那意思!讓我靠你?切,我剛到草原上就死了男人,啥也沒有了,還能開起個客棧。你呢?這麼些年了,還是個拉駱駝的,一點兒長進都沒有,我都替你害臊!”“這,這……”段泰被搶白得說不出話來,鳳娘也不多言,只顧拎起滿滿的水桶,大步下了山坡。段泰愣了一會兒,嘆口氣,轉過身也要走,卻見王相卿正站在他面前。“你……”“兄弟,”王相卿誠懇道,“彆氣惱了,不值!”“啊?啊,唉,讓兄弟見笑了。你是老采頭的夥計?”“甚夥計!我也是在營裡做事的,跟他一處就是啦。小弟王相卿。”“在下段泰,就是個拉駱駝的。”“段大哥客氣了,我剛纔聽你說自個兒還有個駝隊?那就是駝頭啊!”“呵呵,不敢當。”“段大哥,”王相卿一副打抱不平的口氣,“這口外沒別的穿裙子的啦?咋就非相中這個騷二鍋頭?沒聽見麼,她剛到草原就死了男人,這命硬的,若是我,白給都不要!”“相卿兄弟,這麼說就是你沒福氣啊,”段泰苦笑道,“這女子可難得哩,裡裡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就是寡婦我也認了。更何況,娶到她,還叫個'雙喜臨門'咧。”“咋叫'雙喜'呢?”“你還不知道?”段泰詫異地看了看王相卿,“就老采頭的能耐,要是能給他當了侄女婿,那在草原上做買賣就等着躺在炕上數銀子吧!不過我也不光衝這個,我是真喜歡鳳娘呀,唉……”“那人家不幹咧,你咋辦?”“再磨唄,女人家都心軟,說不準哪天就磨成了。”段泰拍拍王相卿的肩,徑自下山坡了。王相卿卻開始發呆,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漸漸地,兩道眉頭絞了起來,像是在琢磨着什麼左右爲難的大事,終於,他狠狠地跺了下腳,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他奶奶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就這麼着!”“咚”的一聲,這個響頭磕得脆生,把正在大堂裡敘話的老采頭和鳳娘都嚇了一跳。
“你,你這是做甚啊?”鳳娘吃驚地看着跪在地上擡起頭的王相卿,那腦門上剛磕的印痕正發着亮。“採大爺……啊不,秦大爺!”王相卿不理鳳娘,只管望向穩然端坐的老采頭,語氣無比熱烈,“以前對您不敬,那是我王二疤子有眼不識泰山!現在我知道了,您就是這草原上第一大買賣人!我要拜您老人家爲師,學怎麼做買賣,怎麼發財!來,我再給您磕一個!”又是“咚”的一聲,沒有最響,只有更響。鳳娘在一旁忍不住掩嘴樂了。“秦大爺,我可是實心實意地……”“你起來吧。”老采頭說着,拿菸袋敲了敲腳上的長靴。“您答應啦?!”王相卿雖然臉上樂開了花,但還不敢起身。“起來吧,要不白白弄髒了衣服,”老采頭搖搖頭,“你不是做買賣的料兒。”“您咋知道我不是這塊料兒?!”王相卿蹦着就起來了。“我問你,做買賣,最要緊的是啥?”“這還用問,本錢啊!”王相卿脫口而出。“有本錢的人多了,咋盡賠塌的?”“也是啊……對了,財運!只要有財運,沒本錢也得發,哈哈!”“不對!”“那是甚?”王相卿有點兒惱火了。“識數。”老采頭像嚼豆一樣吐出這個詞。
“識數?哈哈,大爺,我就知道,不出三句話,您就得尋我的開心,識數?那識數的人也多了,比有本錢的還多呢,更沒幾個做成買賣的!”“識數是第一道門檻,過不了,這做買賣的念頭動都不要動。比如你這樣的。”“我咋了?”王相卿一怔。“我看你就不識數。”老采頭撇了撇嘴。“您這就是胡咧咧啦,我咋不識數?”“有你這麼和長輩說話的嗎……”鳳娘柳眉倒豎,老采頭一擡手,攔住了侄女。“王二疤子,你不用吵。正好,後兒個,歸化的羊市就重新開了,咱們去一趟,我考考你小子,只要到時你能過了識數這一關,我就答應收你爲徒;要是過不了,你伙伕也甭當了,去給喇嘛洞挑水吧,一千桶爲止!”“哦!”王相卿恍然大悟,“原來一千桶水是這麼回事。”“幹不幹?”“幹!咱們一言爲定!”王相卿開心地笑了,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大爺,您還不知道吧,我王二疤子跟人甭管是比賽還是打賭,就沒輸過呢!”“哦。”老采頭只答了這一個字。想做買賣要識數在那個年月的歸化城裡,“橋”這個詞是別有含義的,就是指各式牲畜市場,如馬橋、牛橋、駝橋,實則乃是馬市、牛市、駝市,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