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瞬息之間的功夫,卻又有數個侍衛被安念之打傷,有兩人沒抓緊繩索,跌下峭壁。--
安念之見宣紹再下來時。手中已經沒有了那琉璃匣子。
雙目都是血紅的顏色,“她的心呢?安玉芝呢?你把她帶到哪裡去了?”
他灌注內力的聲音大喝而出。
震得衆人耳中轟鳴。
宣紹一面提劍擊向他,一面冷聲說道:“煙雨是她世上僅剩的最近的親人,自然是應該交由煙雨處置。”
“我纔是她最親近的人!那個不孝女,她憑什麼決定玉芝的生死!她不配!”
安念之連連大喝,像瘋了一般。
“快上去!”宣紹朝衆人說道,並上前纏住欲追擊而出的安念之。
安念之掌風不斷向他襲來,已經瘋魔不計後果。
宣紹不與他硬抗,能避儘量避開,只見峭壁之上,不斷有碎石滾滾而下。
安念之像是有耗不盡的內力,一掌接一掌的向宣紹擊出。
忽而安念之覺出手上一鬆,他立即鬆開手中繩索,扒住峭壁。而他此前拽着的繩索,已經被崖頂上的人解開。
此時正往崖底掉落。
安念之扒着峭壁邊沿。狠狠的看着宣紹,縱身而上,撲向宣紹。
宣紹忽而將自己手中長劍,向安念之擲出。
拽着繩索飛身向崖頂而去。
此時掛在半空裡的已經只剩下宣紹和安念之兩人了,旁人不是躲在洞中,就是已經爬上了崖頂。
安念之沒抓住宣紹,身體向山崖下滑落了幾分,但他迅速攀住峭壁,借力向崖頂飛身上去。
宣紹剛在崖頂站穩不久,擡手按着前胸。
就聽聞身後有掌風襲來。
他立時避開,安念之也已經到了崖頂。
他腳還未落地,便見一排的弩箭向自己射來。
原來皇城司侍衛,隨身帶着精巧的弩箭,適才一直地勢不利。沒有弩箭的勇武之地。
如今宣紹將他引上崖頂,弩箭便發揮了威力。
他立時揮手,以掌風擊退弩箭。
但因適才在峭壁之上時,他已經不計後果。連連出掌。便是再強的內力,也有油盡燈枯的時候。
皇城司侍衛則分成兩列,前一排的弩箭剛放出,後一排的弩箭就緊隨而至。幾乎沒有停歇。
安念之終是勢單力薄,眼見自己已經落了下風。一面防備着弩箭,一面狠狠瞪向宣紹,“此事不算完!”說完,只見他翻身躍下山崖。
皇城司侍衛立即上前,圍攏在山崖邊上,眼看着安念之如墜落的石頭一般,墜下崖頂,墜下那繚繞峭壁邊的雲霧。直到再也看不見。
“公子,現在該如何?”路明陽上前問道。
卻見宣紹按着前胸倒退一步,微微張口,便噴出一口血來。
“公子!”
衆人立即大驚失色。
宣紹在皇城司多年,都不曾見他受過傷,今日竟被傷的難以言語。口吐污血。
“哥,哥!快上來,公子受傷了!”路明陽趴在懸崖邊上衝峭壁上的洞口大聲喊道。
路南飛聞言,將穆青青交給旁人,拉着繩索,迅速上到崖頂。
宣紹面上已經幾乎沒了血色。
他搶奪琉璃匣子的時候,已經受了安念之一掌。
他雖面上鎮定,裝作若無其事,但他的內傷,他自己十分清楚。
眼見旁人不是安念之的對手,他又豈能眼睜睜的看着安念之枉害自己的部下。
幾番纏鬥,他的傷勢自然又加重了。
爲不讓安念之看出端倪,他一直強撐着。
此時安念之跳崖而去,他才放鬆下來。
“先回去,派人去崖底搜索。”宣紹氣息紊亂的說道。
“是!”周遭人應了。
崖頂的人接應着還在山洞裡的人上來,路南飛同路明陽,上官海瀾已經護送着宣紹下山而去。
琉璃匣子率先被皇城司的侍衛送回宣府之中。
當那匣子交到煙雨手上的時候,她看着匣子中泡在淡紅色液體裡的一顆人心之時,心下翻騰。
“相公呢?怎麼不見相公?”煙雨捧着匣子,瞪眼看着浮萍。
“這……奴婢不知道,送匣子回來的人並沒有說,許是還沒回來……”浮萍低聲說道。
“那他情況怎樣了?安念之抓到了麼?相公可曾受傷?”煙雨心下越發擔憂。
“少夫人,您不要急,不要擔心。許是公子還有旁的事,過會兒就會回來,公子不會受傷的,奴婢在宣府這麼久了,從沒見過公子受傷,您就安心吧。”浮萍安慰道。
煙雨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手上的琉璃匣子上。
這就是母親的心麼?母親的心終於奪回來了!宣紹終於阻止了安念之再糟踐她的母親了……等宣紹回來,她要和宣紹一道,好好安葬母親。
八年前宣家的一場大火,她以爲什麼也沒有給她留下,連親人的骸骨,她都找不到。
如今卻有着母親依然如故的屍身。她定要好好安葬母親,也算是與八年前的一切告別,以前的過往和仇恨,正式的在她的生命裡結束了。
日後,她只是宣紹的妻,只是宣家的少夫人,只是一個母親……再不去想那許多事了,過去的,就讓它隨風而去吧。
煙雨捧着琉璃匣子,一面等着宣紹,一面想着,等宣紹回來,就和他一起,去將母親的心放回身體裡,選個日子,將母親安葬。
在她忐忑不安的等待中,似乎又過了許久,才聽聞外院有人進來的聲音。
她立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是宣紹回來了麼?
她側耳細聽,眉頭卻微微蹙起。
她聽到路南飛的聲音,聽到路明陽的聲音,也聽到了上官海瀾的聲音,卻唯獨沒有聽到宣紹的聲音。
她焦急邁出房門,往二門出迎去,宣紹還沒有回來麼?
“主子,您走慢些!”浮萍攙扶着她,竟有些跟不上她的腳步。
煙雨轉過竹林旁的青石小路之時,卻突然頓住了腳步。
整個人恍如泥塑,呆呆的釘在原地。
浮萍險些撞在她身上,側臉向外看去,卻見兩位路大人,和一位面生的大人,正擡着他家公子,腳步匆匆的往內院而來。
他家公子臉上身上,還帶着斑駁的血跡。
此時已是臨近正午的時光。
冬日的暖陽掛在天上,陽光落在人的臉上,卻似乎感覺不到絲毫的暖意。
唯有涼風劃過耳畔,讓人忍不住瑟縮。
“他怎麼了?”煙雨跌跌撞撞的跟在三人擡着的宣紹的身邊。
在浮萍的攙扶之下,也往內院而去。
路明陽回頭看了她一眼,眉心微蹙,“公子受傷了,你不必擔心,不會傷及性命的。”
路南飛聞言,擡頭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抿嘴沒有說話。
一行人將宣紹擡回正房寬大的檀木牀上。
宣紹安靜的躺在牀上,棱角分明的臉上,此時卻沒有了平日裡生硬冰冷的神色。
煙雨立在牀邊,定定的看着宣紹,眼眶裡似有水光打轉,但一直沒有淚落下來。
宣紹不會有事的,他一定只是累了,會醒過來的,自己不能哭,他不會有事,自己哭什麼!
“路大人,請你告訴我,相公他究竟傷的怎樣?”煙雨一字一句,看着路南飛問道。
路明陽狠狠瞪了路南飛一眼。
路南飛卻沒有理會他,只衝煙雨拱了拱手,“公子受了內傷,又強忍着與安念之纏鬥,心脈受損,傷得不輕。多則三年五載,少則一年兩年,才能完全恢復。”
路南飛的聲音冷冰冰的,語氣裡似乎有對煙雨的譴責。
煙雨心下亦是愧疚,若不是爲了尋回母親的心,宣紹何至於受傷?
浮萍說,她在宣府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宣紹受傷。爲什麼自己一來,就偏偏要害得他受傷?
先是害得宣文秉險些喪命,那是有着過去的緣故在,也就罷了。宣紹卻是無辜的,如今又因爲她身負重傷。
是不是她就是宣紹的災星,在他身邊只能給他帶來不斷的厄運?
煙雨再也忍不住,眼淚順着臉頰就淌了下來。
“哥!你嚇唬她做什麼?!”路明陽憤然道。
路南飛瞥了弟弟一眼,“我何曾嚇唬少夫人?我不過是照實說而已!”
說完他便轉身向外走去,“咱們都別守在這兒了,我去備藥,給公子煎藥,你們還不快去處理餘下的事情。”
這裡是內院,是宣紹和煙雨的臥房,他們這些外男自然不便留在這裡。剛纔是事情緊急倒也罷了,現在宣紹都安置好了,他們自然也就沒有了逗留的理由。
路明陽跟着路南飛,一步三回頭的往外走。
上官海瀾看着他似笑非笑。
不多時,臥房之中便安靜了下來。
只聽聞宣紹淺短紊亂的呼吸,和她自己砰砰的心跳聲。
她在牀邊坐了下來,擡手輕輕握住宣紹的手,將他粗粗的掌心貼着她的掌心放着,擡眼看他,又看了看放在桌上的琉璃匣子,琉璃匣子裡淡紅色的液體映着陽光,似有華彩流轉。
她的眼淚滴在宣紹的手背上。
“是我錯了,我根本不該讓你去奪回母親的心的……人都沒了,還要心做什麼……宣紹,你不要不醒,你爲什麼要受傷……你明明答應過我的,答應過我會平安回來……爲什麼,要失信於我?”
煙雨之前覺得自己要找回母親的心,想要讓母親安然入土,這不過是一個做女兒的一點單純的願望,本無可厚非。
如今看到宣紹爲此重傷在牀,昏迷不醒,到覺得自己這想法甚是可笑。
既然覺得安念之復活的說法是無稽之談,瘋言瘋語,爲何非要拼上宣紹的安危去阻止他呢?由着他胡來不就是了?
煙雨微微搖頭,這似乎也不妥……
可不管怎樣,她都不想宣紹受傷的啊!他明明答應了他一切以自己的安危爲重。
當看到先被送回的母親的心之時,她心中就隱隱有預感,宣紹定是遇到危險了。若一切順利,不是在情急之下,他爲何不親自帶着母親的心回來?反而要遣旁人單獨送回?
“相公……”煙雨將他的手放在自己臉頰邊上,感受着他手的溫度,眼眸一瞬不願眨的看着他。
口鼻之間,縈繞的是檀木牀和他身上的檀木清香,窗外的陽光從半開的窗戶縫裡漏盡些許,偶有鳥鳴遠遠傳來。
宣紹的院中似乎和往常一樣的寧靜。
可他一動不動的躺在牀上,氣息時快時慢,心跳也不似平日那般有力。一切似乎又是那麼的不同。
明媚的陽光之下,似乎籠罩着散不去的陰霾。
爲何他回到家中,卻不能睜開眼來看看她?
煙雨聽到有腳步聲靠近。立即擡手將自己臉上的淚抹去。
宣紹不會有事的,她必須堅強,不能讓旁人看到她的軟弱。似乎這樣,宣紹就能好得更快一般。
浮萍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少夫人,湯藥熬好了。”
浮萍端着漆盤走上前來。
煙雨接過漆盤上的藥碗,試了試溫度,見湯藥已經不燙口,便讓浮萍將宣紹扶了起來,她用勺子舀了藥汁,想要送進他口中。
可他的牙?卻咬的很緊,湯藥都順着嘴角淌了下來。
浮萍見狀,低聲說道:“路大人說,人在昏迷之時,特別是在受傷之後的昏迷中,都會潛意識的排斥外界的東西,不會主動配合喝下湯藥。特備是像公子這樣的習武之人,昏迷之中會潛意識的保護自己,防禦外界。”
煙雨端着藥碗,看着浮萍,聽她繼續說下去。
“路大人說,少夫人或許有別的辦法給公子喂藥。”浮萍說完眨了眨眼睛。
“沒了?”煙雨問道。
浮萍搖了搖頭,“具體什麼辦法,路大人沒說,他只說,少夫人若是心繫公子,定能想得到。”
煙雨眉頭緊蹙,“路南飛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還要玩兒這樣的把戲?他戲弄我無所謂,他這不是耽擱宣紹的傷勢麼?!”
浮萍微微擡眼看了看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該幫着主子罵上路大人幾句,還是幫着路大人辯解幾句?猶豫之下,她站起了身,將宣紹仍舊平放在牀上,立在一旁,什麼也沒說。
煙雨瞧着平躺在牀上的宣紹,忽而想到了什麼。
她忽然捧起碗來,喝了一大口濃黑的藥汁,含在口中。
“夫人,這是給公子療傷的藥,你再着急也不能自己喝呀!”浮萍話音剛落,便瞧見煙雨俯身在宣紹面前,她帶着藥汁的紅脣貼在他蒼白的脣上。
藥汁順着兩人緊貼在一起的脣,緩緩流入宣紹的口中。
一開始宣紹並沒有吞嚥,她的脣也沒有離開他的。
直到他的喉頭微微動了動,她才坐起了身,又含上一大口。
浮萍已經立在一邊,整個人看呆了。
原來喝藥還可以喝的這麼有情調?!
路大人說的辦法,就是這種辦法?!
路大人什麼時候這麼有想法,她都不知道?
直到一碗藥都見了底,浮萍才從震驚和愣怔中恍然迷瞪過來。
“呃,那個……少夫人,奴婢,奴婢用不用迴避一下?”
煙雨擡手將空藥碗交給她。
浮萍臉上有些尷尬的微紅,喂都喂完了,她還回避什麼?這話問的比不問還傻。
浮萍端着漆盤,藥碗退了出去。
煙雨卻是驟然想到了那次,在泉州,自己受傷的時候。
她低眉看向宣紹。
當時,他就是這麼給自己喂藥的麼?那個時候,她在昏迷之中,並不清醒,雖然每次恍惚醒來,都能看到他雙目赤紅的守在自己身邊,不眠不休。當苦澀的藥味涌入口中之時,她確實隱約記得,似有細脣輾轉碾磨在自己的脣上。
想到過往,想到那時她還未打開心結,未將一切告知與他,想到兩人一路坎坷波折,竟也能走到今天,着實是不易。
心頭一時既甜又酸。
煙雨也如當初宣紹在泉州守着她那般,不動不移的守着宣紹。
坐的時間長,實在累了,也只站起身,在牀邊稍微走走。
她一直留心聽聞着他的呼吸,他的心跳。藥灌下之後,他的心跳似平穩了些。呼吸也變得輕緩而綿長。
路南飛說他傷了心脈,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究竟是像路明陽說的,路南飛是嚇唬她?還是他真的傷的那麼重?
傍晚的時候。
守在宣紹身邊的煙雨聽得院子外有動靜遠遠傳來。
她側耳細聽,原來是宣大人和宣夫人過來了。
她心下一時有些緊張。
雖然宣大人已經好了,且說了那番不怪她的話寬她的心。
她可仍覺有愧疚,且也是因養胎的緣故,並不常往正院裡去。宣夫人平日裡會讓人送些補身體的藥食過來,好似也已經放下對她的芥蒂。可宣夫人這段時間也並沒有往宣紹院子裡來。
此時兩人突然來到,必然是聽聞了宣紹受傷之事。
且宣紹受傷,又是因爲她。
宣大人和宣夫人此時怕是恨極了她吧?
煙雨無奈的垂頭,若是自己的兒子被旁人牽累至如此,自己也會恨極了那人的吧?
她想着,人已經迎到了門口。
宣文秉和宣夫人也正進了院子,朝上房走了過來。
“父親,母親!”煙雨低聲福身行禮。
“紹兒如何了?”宣文秉問道。
煙雨眉間蹙着,“相公還未醒。”
宣夫人轉過臉,看了她一眼,未置一詞。
煙雨心中卻是急跳了幾下,垂着頭,跟進了上房。
宣文秉和宣夫人先進了內室,看過了宣紹。
宣紹還在牀上闔目躺着,聽着他平穩的呼吸,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宣文秉還給他摸了摸脈,他雖不精醫術,但多少也懂一些脈象。
而後兩人便悄悄出了裡間。
煙雨一直垂着頭立在一旁,好似犯了錯的孩子,不敢擡頭看自己的長輩。
宣夫人打量着她,沒有說什麼。
倒是宣文秉看着她,溫聲道:“習武之人,又是身兼皇城司要職,受傷本就是常有之事。何況安玉芝不僅是你的母親,如今也是紹兒的母親,爲母尋回心,能讓逝者安然入土,本就是當做之事。受傷,也只能說是學藝不精,技不如人,你又何須自責?且拋卻爲奪回你們母親的心此事不提。他身爲皇城司都指揮僉事,璇璣主乃是朝廷一力打擊捉拿之人,他也該全力以赴,追擊惡徒。於公於私,都怪不得你,你何須自責?”
宣文秉的話,讓煙雨緩緩擡起頭來。
她這才接觸到宣夫人投來的目光。
宣文秉看她的眼神,帶着憐愛和安撫,宣夫人的眼神中也並沒有責備之意。
彷彿受到了諒解,煙雨懸着的心,總算落下些許。
宣夫人此時也緩緩開口,“你照顧好紹兒,不要想那麼多,也不要把什麼錯都往自己身上攬!誰的肩上能扛起那麼多的重擔?”
“是,母親……多謝父親母親……”煙雨長出了一口氣,心裡莫名好受了許多。
宣文秉和宣夫人略等了會兒,也不見宣紹醒過來。
宣文秉說宣紹只是受了內傷,不會傷及性命,還叫她不要太過憂心,臨安有天朝最好的太醫,定然能醫好宣紹的。
兩人沒等到宣紹醒來,便離開了。
煙雨簡單的用了晚膳,繼續守在宣紹的牀邊。
忽而覺得有一隻手在輕輕的撫摸着她鬢邊的發。
她倏爾睜開眼來,擡眼便看見宣紹黑曜石一般的眼眸,正定定的注視着她。
她不知何時竟趴在牀邊睡着了。
“你懷着身孕,怎能這般勞累,窩在牀邊,腹中的孩子怎麼會舒服?”宣紹開口竟是先指責了她。
煙雨聽他聲音雖低沉,卻也不似有多麼虛弱,便癟癟嘴,十分委屈的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自己一直昏迷不醒有多嚇人?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你明明答應了我會平安回來,可是呢?如今醒了,不說安慰我也就罷了,倒先指責起我來了。他還不足三個月呢,哪兒知道什麼舒服不舒服?”
宣紹拉着她的手讓她在牀邊坐了,衝她輕笑,“那也不行,他小,你就能斷定他不知道?一碼事是一碼事,我失信於你,是我的錯,你卻也不能因此就委屈我的孩子呀?”
煙雨被他一本正經的話給逗的繃不住露出了笑臉,“那你怎樣了?哪裡痛?路大人說,你得三年五載才能好……三年五載啊……那麼久……你一定是傷的很重吧?”
宣紹聞言,將手放在脣邊咳了幾聲,笑道:“哪有他說的那麼嚴重,多則一兩年,少則一年半載也就差不多了。”
煙雨聞言非但沒有高興,反而愈加難過,這話沒從宣紹口中說出的時候,她還可以安慰自己是路南飛嚇唬她。如今宣紹竟也說一兩年,不是說明他真的傷的很重麼?
當初她在泉州被刺傷在胸口,也不過三五個月就痊癒了。如今宣紹明面上看着沒有什麼外傷,卻是要將養上那麼久。
她忍不住撲上前,緊緊抱着宣紹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口,“你這般失信於我,害自己受傷,我要懲罰你!”
宣紹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輕輕的摩挲着,嘴角溢出幾許笑來,“好,既是爲夫先言而無信,就只好任夫人懲罰了。”
“嗯!”煙雨在他懷中悶悶的應聲,“罰你日後都不許再涉險,身體好以前,哪都不許去,只能在家陪着我。”
“哪兒都不許去啊?”宣紹故意拉長了聲音問道。
煙雨點頭,“是,哪兒都不許去,只能陪着我!”
宣紹輕笑。
煙雨從他懷中擡起頭,定定的看着他,“你剛剛還說任我懲罰!”
宣紹無奈應道:“好,哪兒都不去,就在家陪着你。”
煙雨這才滿意的揚起笑臉。
宣紹擡手揉了揉她頭頂的發,“怎麼你懷了孩子,倒像是自己變成了孩子?這般……”
“這般什麼?”煙雨斜睨着他道。
宣紹輕笑,“這般惹人疼愛!”
煙雨也跟着笑起來。
曾經的她心裡壓着滿門無故被殺,驟然失去親人的痛苦,便是笑,也是是臉在笑,心裡一刻都不曾輕鬆過。
如今她是真的放下了,坦然了,不再執念了。
回過頭來看一看,自己失去親人這八年簡直過得渾渾噩噩,說起來,是有着明確的目標,她要報仇嘛!可實際上,她似乎不曾好好擁有過上天恩賜的每天一天,即便是陽光明媚的日子,在她看來,也是有一百零八口枉死親人的陰影在籠罩着。
如今她不過豆蔻年華,心整日沉悶的如同幽深古井,人生有何趣味可言?
還是就像現在這般,可以在宣紹面前耍無賴,可以隨心而活,可以像個孩子般,不去想那麼多的黏着他,才叫生活。
宣紹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
他在牀上簡單的用了飯食,便擁着煙雨軟軟的身體,一同入睡。
自從得知煙雨懷有身孕,將她從天牢裡救出,兩人從未再有過房中事,但即便如此,能相擁而眠,能嗅着彼此熟悉的味道,呼吸相聞的安然入睡,也實在是一種享受。
過了幾日,宣紹便已經能下地走路。
步履行動之間,完全看不出他受過傷的樣子。
路南飛說他是傷在內裡,雖看不見傷口,卻是比能看到的外傷更爲不易痊癒。
煙雨便格外小心着他,不肯讓他走快,不肯讓他動作過於迅猛。
宣紹倒也十分配合,能走能吃,也平心靜氣的呆在家裡,沒有急着往皇城司而去。
如今有宣文秉在外頂着,他在家歇上一段日子,倒也無妨。倘若是前段時間,宣文秉還未康復之時,那才真是雪上加霜。
這日煙雨和宣紹正在書房中坐着,煙雨倚在軟榻裡,宣紹坐在一旁給她讀書。那日聽聞府醫說,孕婦不宜多看書,看多了容易傷了眼睛,他便記在了心裡,每每她想看書的時候,他都親自念給她聽。
煙雨聽着宣紹好聽的嗓音,雖是看了好幾遍的故事,此時聽來,卻覺得格外有趣。
遠遠的卻有腳步聲而來。
煙雨一早便聽見,她想坐起身,可又不忍打斷宣紹的聲音。便裝作沒有發現,仍舊倚在軟榻中。
等那人靠近了,她忽而聽出來人是誰,這才從椅子裡坐起。
“怎麼?”宣紹停了下來。
“有人來尋你,許是有公事。”煙雨說着,便要起身往外走。
宣紹卻指了指裡間,“無妨,你去裡面坐着吧。”
她知道這是他信她,公事也不避諱她的意思。
她雖知來人是誰,不見面就是了,倒也不必執意要走。等那人走了,她也好叫宣紹繼續讀書給她聽。
煙雨起身到裡間坐下。
那人的腳步聲便進了院子,往書房門口而來。
“公子!”路明陽站在門外喚道。
“嗯。”宣紹答應一聲,允他進來。
“回稟公子,屬下帶人幾番尋找天目山山崖底下,皆……”
路明陽話沒說完,卻被宣紹擡手止住。
他不明所以,卻是看出了宣紹不想讓他往下說的意思。
路明陽臉上還帶着狐疑,卻見煙雨從屏風後繞了出來。
“爲什麼不讓他說了?”煙雨看着宣紹問道,“你不是說安念之已經死了麼?是不是……”
“他死了。”路明陽搶着說道。巨腸廣巴。
煙雨將視線轉向路明陽,目光好似將他洞悉一般。
路明陽第一次率先別開了視線。
“你忘了,說謊的時候我是能聽得出的。”煙雨低聲說道,她又轉向宣紹,“你當初告訴我他死了的時候,心跳倒是無甚變化,是你太過善於說謊?還是你當時也以爲他死了?”
宣紹臉色僵了僵,對路明陽沒好氣道:“說下去。”
路明陽抿了抿嘴,這才又開口:“幾番在山崖底下尋找,只找到了那幾個侍衛的屍首,沒有見到安念之。”
“他沒死。”煙雨低聲嘀咕。
“那麼高的山崖,所有人都親眼看到他摔了下去,怎麼可能不死?或許是屍體掛在山崖上某處也未可知!”路明陽忍不住說道。
煙雨擡眼看他,“你說是就是吧。”
她語氣很輕,到不似耿耿於懷的樣子。
不止路明陽意外,連宣紹都跟着有些驚訝。
煙雨輕笑,“你們以爲,我還像以前,會執念於這種事麼?他死不死,是他的事,不死,說明老天以爲他命數不到。我又豈能因爲他這無關之人,影響了自己的小日子?”
宣紹見她表情不似作僞,心下終於輕鬆起來。
安念之那麼欺騙利用煙雨,又對煙雨的母親做下剖屍取心之事,他真的擔心不將安念之抓捕回來,煙雨會無法邁過心中的坎兒。
如今看來,她比他想象中還要豁達了。
“待日子一到,你的傷再好些,你陪我一起去安葬母親吧?”煙雨握住宣紹的手,語氣的輕的說道,“不用立碑,也無需鋪排,相信母親在意的也絕非這些。我和表哥在南山給父親母親建有衣冠冢,如今能將母親安然下葬,就葬在那衣冠冢邊上,也算和曾經的親人葬在了一起。”
宣紹緩緩點頭,“好。”
路明陽擡頭看了兩人一眼,見宣紹衝他擡了擡手,他只好躬身退了出去。
靜謐的書房中,又只剩下煙雨和宣紹兩人,宣紹拉着她的手,讓她在自己的腿上坐下,將她圈入懷中,“心裡真的不會有遺憾麼?”
煙雨將頭窩在他的肩上,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多少還是有一點的,不過沒關係,母親的心已經尋回來了,你也會慢慢好起來,上天已經待我不薄,我懂得滿足的。”
看着煙雨的笑臉,宣紹忍不住低頭吻了下去。
一場纏綿悱惻的長吻,煙雨氣喘吁吁的推開他,擡手扶上自己的小腹,“孩子會看到的,不害臊!”
宣紹聞言哈哈大笑,低頭也看着她的小腹,“相公吻夫人,天經地義,這有什麼可害臊的?他便看着又如何?”
說這話的煙雨自己倒是先紅了臉,她立即岔開話題,一臉正色道:“還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宣紹停下笑聲,看她。
“我想將母親的屍身火葬。”煙雨一字一句道。
宣紹聞言眉頭微微蹙起。
彼時講究死後留全屍,只有犯了罪的人會在死後還要受大火焚身之苦。哪有做女兒的,竟主動要如此對待自己的母親?
煙雨垂眸,“我怕安念之不死心,既然他沒死,就不能再留給他可乘之機。我原以爲我的父母親人都是葬送在那一場大火之中,不曾想母親的屍身竟被保存至如此完好。母親生前與父親感情極好,想來母親更願意和父親一直相伴,不管是人間還是黃泉。”|煙雨忽而擡頭,認真的看着宣紹道:“以前我沒有如此喜歡過一個人,我體會不到,如今你我之間的感情亦是像當初的父親母親一般。所以……我想,便是不能留得全屍在,只要不再受那已經瘋魔了的安念之的毒手,母親在天之靈定是不會怪我的……”
宣紹聞言沒有立即點頭。
煙雨輕笑,“我不是一時興起,這想法,已經在我腦子裡轉了很久。你不必難過,如此我到覺得更爲坦然。”
宣紹見她態度認真,只好緩緩點頭。
安玉芝此時的屍身還在原高坤的府中放着,被挖走的心已經歸了位,且尋了臨安最好的仵作將她胸口的傷給縫合了,且將她身上的衣物也重新縫合。
許是琉璃棺被打開的時間太久,安玉芝的容顏已經微微有開始腐壞的痕跡。那泡着她的淡紅色藥水,也幾乎變成了赤紅色。
琉璃棺一直存放在有皇城司侍衛看管的原高府中,只待風水師算出的吉時起棺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