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子觀音像後一片狼藉。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木頭架子,那架子衛浮煙太熟悉了,年幼的時候辰皇跟她講連環計時就命人打造過這個東西,若非這個做工粗糙了點,衛浮煙簡直要以爲就是她當年玩過的那一副。
只是……
衛浮煙心下突然窒息片刻,腦中若有寒風呼嘯而過,她幾乎僵滯地將目光移到架子末端,那裡躺着暈厥的青荷,而青荷身邊則是一方厚實的小棉被。
原本應當是攻擊目標的地方,靜靜躺着一個嬰兒。
衛浮煙熟識的、抱過吻過逗弄過的一個嬰兒。像方纔送子觀音懷中的嬰兒一樣,她有彎彎好看的眉眼,粉嫩嫩的嘴脣,大笑時像極了她孃親屠雪衣,微笑或不笑時眼中又有她爹李少棠的華彩。
李少棠的小女兒李初九就那樣靜靜躺在襁褓之中,在衛浮煙眼中無限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最後,她淌着血淚生疼生疼的眼裡只能容下初九臉上天真純然的笑——一直到死,都在微笑。
“堂主,”曜姬終於從震驚中先一步反應過來,她閃身橫在衛浮煙眼前因驚疑未定刻意壓着聲音說,“柳夫人沒什麼大礙,請堂主先隨曜姬回城吧!”
衛浮煙自然明白曜姬的心思,卻不能自已地僵硬伸出手將曜姬推開看,目光僵滯地盯着初九往前走,直到走得足夠近了,她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探了探鼻息,才突然死一般安靜下來。
計走連環,計走連環!
“堂主!”曜姬這纔看出來,驚喜地說,“你,你看得見了?”
衛浮煙卻不回答,只是緩緩伸手撫上初七的眼睛,然後靜靜地問:“知道什麼叫連環計嗎?”
記憶瞬間回到十二歲,身着龍袍的辰皇看起來少年老成,杏花好,春意濃,他眼中是看不透的深意,可是脣角勾着若有若無的笑,指着前方散發着竹木清香的架子問:“知道什麼叫連環計嗎?”
曜姬一怔,順着衛浮煙的目光看向亂七八糟、又似乎亂中有序的竹木架子。竹木從中劈開,挖掉竹節,抹上清油,變成圓潤順滑的管道。最前的一根竹子一端緊緊挨着送子觀音像,另一端挨着的竹子形狀類似小孩子玩的蹺蹺板,蹺蹺板的一端上壓着一塊石頭,另一端高高翹起打掉了另一個橫杆上的石頭……諸如此類,彼此完全不同,單放一邊似乎沒有任何關係,卻在特定的組合下變成一個無比強大的整體——一個一加一遠遠大於二的整體。
“你看,這裡原本有一個石球緊緊挨着送子觀音像,我在前方拿劍一刺,雖是極小的力量,但竹木上塗了清油,足以讓石球滾落……”衛浮煙聲音渺遠,好像回到了當年,讓自己疲憊中勉強冷靜的聲音和當初那個低沉好聽的聲音重合起來,“每一個石球可能落地的地方都綁着棉花,足以消音,這就是爲什麼大夏天初九的身上卻有厚厚的棉被。連環計,就是布好全局,從某一點攻擊,就像一串鞭炮一樣,你明明只點了第一個,他們卻全都按照次序炸響開來……”
曜姬見衛浮煙果真看得見,便慢慢放下心來,她雖說許久沒動過手,但畢竟是繁花似錦殺手盟的人,是照着殺手的模子培養出來的,對生死血淚早已看淡。於是只看着今天的目標青荷問:“堂主,那接下來……”
“接下來,燕京該亂了……”衛浮煙聲音空洞渺遠,竟有了幾分初見花錯爹爹時、他一聲聲輕嘆的味道,似乎累極,又似乎什麼都看透。
燕京兩大綠林地,白門成氏屠家鬼。這嬰兒的爹是白風寨寨主的徒弟,娘是九屠山的少當家,在土匪窩子甚至燕京的江湖裡可不是一般的身份。李少棠和屠雪衣根本沒在燕京城中光天化日地露過面,連在懷王府中也只見過他們幾個人,就算拓王和秀姬要報復也不該對準了他們的孩子。
那又能爲了什麼呢?洛都已經刀兵相見,秀姬已經跪拜訣別,顯然已經是血肉相拼的時刻。而雖說沒有分封,但誰都知道燕京是周懷意的勢力範圍,燕京亂,首當其衝的就是周懷意。
曜姬對李少棠和屠雪衣的事知道甚少,於是也想不到那麼深,只知道燕京若亂,就離黎國大亂不遠了,一時略有怔忡。
衛浮煙上前將棉被上的石球推開,小心翼翼地將棉被裹好,然後徑自褪下外衫裹在外面,等抱着嬰兒站起身時已經全部平靜下來。曜姬也扶起青荷,只是兩人轉身之際看着那整片的連環計都是目光一暗。
“曜姬,你怕不怕?”衛浮煙道,“我們面對的就是這樣的對手!”
曜姬輕笑,粉色衣衫下透着甜美,她說:“堂主,方纔聽秀姬提起她崇敬的‘神’,其實在繁花似錦殺手們的心中,花爺又何嘗不是一尊神呢?”
衛浮煙心中冷凝,許久才突然笑開,像厚厚的冰層戛然破裂一道紋路,然後整個寒冷的冰層涌出汩汩春水,透着清清靜靜的透亮。
“不錯,有爹在,沒什麼好怕……”衛浮煙昂首大笑,擲地有聲地說,“更何況,我是天下第一殺手盟繁花似錦的新堂主!如此便想嚇退了我麼!”
曜姬看着青荷身下的血水立刻連封了幾道大穴,沒等她開口便聽一聲驚叫:“青荷!”
衛浮煙心中一緊,柳輕舟?
柳輕舟終於來了!
“曜姬,把柳夫人交給柳公子,我看不見,你來扶我一把!”
曜姬一頓,卻聽柳輕舟再度驚叫一聲:“青荷!”若方纔是驚訝,這次便是驚恐、驚懼、驚聲尖叫。
衛浮煙終於聽出異樣,回頭看向柳輕舟。在纔看到羅裙漸染的青荷,和驚怒交加的柳輕舟。柳輕舟身上帶着許多傷,想必要麼是被人特意攔下,要麼就是被調虎離山了。
“青荷……”柳輕舟再度輕喚,聲音裡滿是小心翼翼的柔情與不安。
一石二鳥,衛浮煙一陣疲憊,接下來不僅要面對李少棠夫婦,還要面對柳輕舟。前一個她愧疚,後一個她心疼。
柳輕舟動作輕柔抱起青荷就走,原本他面色着急,但看到衛浮煙懷中小小的嬰兒卻突然死死站住不動了,許久才咬着牙一字一頓地問:“是李少棠的小女兒?”
衛浮煙心中驀然一動,李少棠和屠雪衣是秘密來洛都的,他們一家子住在懷王府中只見過她,周懷意,花錯爹爹,以及綺雲相思。怎麼柳輕舟一個甚至已經離開王府的人怎會知道?
“你看錯了,不是李家的女兒!”
柳輕舟眼中立刻陰霾密佈,他那樣儒雅的人卻第好幾次在她面前露出如此兇殘暴戾的神色。柳輕舟站到衛浮煙身前盯着她咬着牙說:“牽連青荷你並非有意,所以倘若母子平安我看在王爺份上不同你計較!可是你爲了讓李少棠和屠雪衣忠於你,連尚在襁褓的嬰兒你都不放過!衛浮煙,你會遭報應的!”
衛浮煙心上抽疼,剛要習慣性地咬住嘴脣,聽到他提周懷意卻又生生忍下來,直到聽完才道:“爲了讓……終於我?柳公子此話從何說起呢?”
柳輕舟看着青荷的臉色怒氣漸顯,渾身殺氣逼得衛浮煙倒退了半步,這時間影子、曜姬和江北突然齊齊出現擋在了衛浮煙面前。
冷然一笑,柳輕舟抱穩青荷轉身大步離去,只留下一句話:“自作孽不可活!”
衛浮煙僵直又發抖,連臉色也變了,曜姬察覺不妥連忙打岔:“你們二位可有什麼線索?”
江北和影子相視一眼,最後影子先行開口說:“先回去!”
衛浮煙身邊三人接受不同的人號令,但影子此言一出其餘二人都恭敬從命。她們來時明明是騎馬,江北卻不知從何處趕過來一輛馬車,衛浮煙一言不發坐上去,開始細細梳理今日聽到的內容。
無非就是那麼幾個。
一,她曾有過一個孩子,並且從此以後都不會有孩子了。
二,懷王府上有四個秀姬的眼線,被查出的回暖,留在姐姐宿月府上的春分秋分,還有不知名字的第四個人。
三,第四個人知道李少棠一家住在他們府上,並且能在王府中將一個嬰兒偷出來。
四,辰皇已經徹底捨棄她了,接下來不僅要計走連環,只怕一切還都要快馬加鞭。
五,回太尉死,太后的勢力將要逐步被消滅殆盡。
六,周懷意被賞了姬妾,周懷意保護了平王府,周懷意依照計劃解救了廢太子,徹底扭轉了朝中拓王懷王二虎相爭的格局。
這些看似亂糟糟的東西一點一點被抽取出來之後其實非常清晰。
她這邊,青荷被綁架,宿月姐姐身邊有人監視,懷王府有秀姬的細作,她們一舉一動全在別人監視之中。
再說周懷意那邊,朝中關係大洗牌,周懷意雖然請出了廢太子,但原本兩人分的更湯羹現在變三人分。加之太后薨逝回太尉逼宮回家一朝衰敗,玉兒、盛謙連同周懷意都要受到牽連。所以周懷意雖然有功也被賞,但他個人的權力事實上是被削弱了。
馬車顛簸,衛浮煙閉目養神,到了半山腰才忽問:“你們查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