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錯的神色之中突然出現排山倒海一樣空前慘烈的哀傷,好像有人把他一生的悲哀一次全部呈現在了眼前,那種突如其來措手不及的刺痛深深紮在眉目之前,然而似乎只有一瞬就消失不見,他最終淡然落下棋子說:“意兒,爲師臨終之際,會把所有的都留給你,爲師的財富,地位,權力,和爲師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秘密。”
周懷意看透他的悲哀,不想再提舊事徒增傷感,無所謂地說:“我沒興趣。”
“意兒,爲師將你一手帶大,最清楚你的爲人。你再怒再恨,終究放不下爲師,”花錯神情蕭索目光空洞地說,“意兒,爲師對不住你,爲師擁有的你統統不屑,爲師不知該拿什麼還你……怎麼到最後,誰都不欠我,我欠所有人……”
周懷意看着十年如一日穿着喪服的師父,今日是黑袍白緄邊和素白回紋腰帶,衣衫寬大,越發顯得人蒼老蕭瑟,他終究是說:“算了,師父,算了。”
他看不慣這樣的師父,越老越膽怯,越老越悽哀,似乎最怕的就是他們都離開他,似乎沉浸在舊日的傷逝中永遠都不可能再解脫出來。尤記幼時他被從狼羣裡帶出來跟着師父回皇宮,多少人質疑他厭惡他躲開他,師父卻總是牽着他的手站在他身邊。之後漂泊江湖,高興時帶他和輕舟去喝酒,大醉後舞劍作詩或策馬狂奔,生氣時大聲怒罵,坦坦蕩蕩痛痛快快瀟瀟灑灑。
可十一歲那年一朝離去,再回來時就不是從前的師父,建了一個古怪的宮殿,整日穿着喪服守在裡面,說話偶爾精神恍惚,眼神終日空濛渺遠,不再帶他們喝酒騎馬,不再對他們大聲怒罵,不再哭笑恣意,終日神情黯然。
多少年了,他再沒見過從前的師父,可是提及衛浮煙,他會激動,會高興,會生氣,會關心,會依稀露出舊時的痕跡。
“爲師想,如果你回洛都,不如爲師和浮煙隨你一起,再帶上輕舟,爲師就也算是有家的人了,”花錯笑得開心,只是再度陷入慘烈的回憶之中,“這一生,到最後終於也算有個家,沒有孤獨終老,沒有無人送終,也是完成你的心願了!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好好的,憑什麼要你裝模作樣地掛懷……我現在也有兒有女,我現在也有一大家子!”
周懷意突然覺得空前難過,多少年相依爲命的師父如今竟然已經老成這樣。他過去扶起他說:“師父,進去等吧,她不會介意的。”
花錯緊緊抓着周懷意的手說:“意兒,可以嗎?可以嗎?爲師把所有的都留給你,可以嗎?”
周懷意攙扶他進屋,甚至覺得他連腿腳都有些不如從前靈便,他扶他坐下,卻不知該如何開口,此番回去不是過悠閒日子,師父和衛浮煙不如還是在燕京的好,他剛開口說:“師父——”卻聽見門外有聲音,一擡頭就看見陸仲抱着衛浮煙進來了。師父當即忘掉一切衝過去焦急地問:“她怎麼了?浮煙她怎麼了?你又是誰?”
“陸仲。”周懷意聞到兩人一身酒氣,皺眉回答師父。
陸仲一愣,這位就是繁花似錦的首領花錯?看着……實在不像啊!瞬間卻又想到另一件事:果然如衛浮煙所言,還在等她!
陸仲咧嘴一笑說:“不如陸某先送她回房,回來再向二位行禮?”說完不等聽到回答徑自抱着衛浮煙回屋,上次跟着懷王來過,現下也算輕車熟路。
綺雲剛看着宿月吃完晚飯,正準備去問懷王師徒是否要在此用膳,一出門卻撞上陸仲抱着神志不清的王妃大步往房裡走,立刻嚇了一跳,連忙跟着陸仲進屋收拾好牀鋪照看王妃睡下。花錯和周懷意跟進房裡,見衛浮煙滿臉淚痕緊緊抓着陸仲的手不放,嘴裡含糊不清地喃喃:“不嫁,不嫁,好不好……好不好……”
花錯心疼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周懷意安慰地拍拍師父的肩膀吩咐綺雲說:“晚上留在房裡照看,準備些解酒湯來。”陸仲小心翼翼掰開她的手塞進棉被裡,看着綺雲打了熱水給她擦了臉纔回頭嬉笑如常地說:“見過懷王,見過花爺!若是沒其他吩咐的話,陸仲告辭!”
他怎知這位就是花爺?周懷意看一眼牀上爛醉的衛浮煙,微笑說:“多謝陸大俠送王妃回來,不如用了膳再走。”
陸仲說完就想抽自己嘴巴,不,他走進王府就想剁了自己的腳,好好的把她扔到王府門口難道還愁沒人送她回來嗎?手賤,手賤……
花錯親自喂衛浮煙喝了水,此刻纔回頭興師問罪說:“浮煙她爲何喝了這麼多酒?陸大俠既然是她朋友,怎麼也不勸着攔着些?”
陸仲無語,瞟一眼周懷意,大有“你還能不知道怎麼回事”之意,周懷意依然淺笑說:“請。”
這不吃飯也得上桌了,陸仲看着坐在主位的花錯一臉憂心,忍了許久還是開口說:“花爺放心,這麼哭一回鬧一回發泄出來也就沒事了,堵在心裡指不定堵出什麼病來呢!”
周懷意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說:“師父,先吃飯吧。”
喲,陸仲心下琢磨,不是聽衛浮煙說師徒倆是鬧翻了嗎?怎麼瞧着這師父就是懷王的軟肋呢?要真這麼回事兒可有意思了……
“陸大俠,陸大俠?”周懷意叫回神遊千里的陸仲端起酒杯笑,“今日白風寨一事二位做得乾淨利落,本王欽佩不已,敬陸大俠一杯!”
陸仲回一個笑說:“王爺真是多慮了,‘雙尾蠍’不想得罪懷王所以順便找了個替罪羊,跟拓王恐怕沒什麼牽連。我這妹子是不喜見傷心之地,所以做哥哥的一把火燒了那裡,王爺勿怪。”
“哥哥?”什麼時候結拜了?
陸仲大喇喇推脫說:“哎呦,受不起!”
周懷意暗暗冷笑一聲,由他裝模作樣胡言亂語:“本來小爺是不想跟王妃結拜的,不過難得見到這麼投緣的朋友,不見面對不起自己,常見面對不起王爺,所以不得已只好拿義兄妹名號稍作掩飾,至於做王爺您的大舅子,不敢不敢!”
所有的籌碼都翻盤了,周懷意想,衛浮煙指不定要如何得意,她現在有師父站在她那邊,有一個聰明仗義的哥哥,有公主的身份,有冷靜的心智,最關鍵的是,她有機遇——眼下自己不能動她,爲朝中之爭也罷,爲自家師父也罷,都不能。
可是這個女人多麼囂張,明明猜到師父在等她,偏偏遲遲不歸故意惹人擔心,難道是爲了確定這個籌碼到底有幾分力量?
擡頭卻見自家師父憂心忡忡食之無味,他也不便多說,任由陸仲插科打諢嬉笑怒罵爾後狂飲美酒瘋癲離去。
醒來時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手臂上麻癢溼熱,一偏頭看到一團柔軟的銀白,衛浮煙一驚之下猛然縮向牀裡,小狼崽受了驚嗚嗚地叫,衛浮煙看着被它舔得溼溼黏黏的手臂背後一陣冷汗:這狼崽也跟去山寨了,它吃人了嗎?
“王妃您醒了?”綺雲笑盈盈地走過來把解酒湯遞給她,衛浮煙猶疑許久才小心抱起小狼崽撫摸着它柔軟的皮毛,卻聽綺雲說:“昨兒它整晚都擠在您身邊,奴婢要抱它走它都不願意呢!”
天朗氣清,除了宿醉有些頭疼之外,衛浮煙真是通體舒暢心情大好。她沐浴過後抱着小狼崽去看宿月,宿月尚未起來,聽說是昨晚一直等她回來所以睡太晚的緣故,宿月睡着的時候微微鎖着眉頭,沉睡之中看起來也小心翼翼又懦弱無能,衛浮煙替她掖好被角,看了她許久才離開,本想去吃飯,可是一到院子就看到花錯。
花錯在石桌旁看一局殘棋,他執白,一粒玉色的白子在修長的手指之間磋磨,忽然寬大的白緞袖輕輕被提起,看手勢似乎是要落子,然而在將要落到棋盤上的瞬間手又定住,他原本長相絕美,眉飛入鬢,雙目含情,此刻專心致志地看着棋盤,黑髮如瀑,側臉輪廓無可挑剔,而手上的棋子在陽光下跳躍着光斑,遠遠看來竟不似俗世凡人。
他偏頭看她:“咦?浮煙,醒了?”笑時竟像小孩子,然而看到她手中的小狼崽又驚訝,審視許久才笑着問:“彼此都不害怕嗎?你和我們意兒還真是有緣。”
有緣,周遠之也說他們有緣,只怕就算有也是孽緣了。衛浮煙走過去正欲行禮,卻聽花錯無奈地說:“你若叫我一聲爹,我是極願意受這個禮的,若是不願意就隨意兒叫我一聲師父可好?我是萬萬不能再聽你跟着幽檀她們叫我花大爺了,聽起來生分得很。”
衛浮煙訝然,幽檀芳在繁花似錦地位應當不低,可是在花錯看來二人的關係是“生分得很”,反倒她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似乎不該和他生分似的。
她行禮後笑說:“若是我知道你同我父皇母后的淵源,想必此刻就親近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