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錯聞言手一頓,輕輕落下那枚棋子,院中安靜,以致落子的聲音聽起來清脆響亮且帶着回聲,花錯聲音蕭索地說:“我是極想說故事給你聽的,想全部告訴你,可從前的故事我不敢說。以前聽人說,不敢面對現在的容顏,是人老了,不敢面對從前的故事,是心老了。我從前不信他,可現在卻變得和他一樣。浮煙,你要知道,無論我從前有多少故事,我現在都是真心想要收你做女兒、真心想像父親一般疼愛你的。”
衛浮煙站在一旁,既感動於花錯眉目間的慈愛,又難過他眼神中得祈求,她躲過花錯的眼神說:“恕我直言,我不能叫你爹,因爲你關心我是因爲你同故人的淵源,並非因爲我本身,我也不想叫你師父,因爲我根本沒打算跟周懷意白頭偕老,所以我只能像從前一樣叫您一聲花爺!浮煙見過花爺!”衛浮煙福了個禮,不待對方應答便靜靜坐到花錯對面審視那一局殘棋。
花錯嘆一口氣說:“不打算和意兒白頭偕老……我聽到了,你喝醉時口口聲聲說不想嫁。浮煙,我其實可以不來找意兒,只要在辰國等你到了嫁人年齡直接帶你逃就好了,可……可我終究是,不放心……”
原來她說醉話了?她酒品一向好,喝醉了最過分也不過是大哭大笑然後倒頭大睡,一向都是自己鬧自己的,決不打擾旁人。不嫁?她還真沒說過這樣的話,這算酒後吐真言嗎?
“我這一生真是什麼都做錯,害他們一個個都離開我,如今還要害了意兒,再害你嫁了不愛的人……”花錯苦笑着搖頭。
殘局無解,衛浮煙移開目光,倒了杯茶湊到小狼崽嘴邊餵它喝,她說:“花爺想太多了,人生在世,孰能無過?一心埋頭於舊事,不僅從前過錯不能更改,還要荒廢了今日的光陰。”
花錯擡頭看她,目光像是透過她看到另一個人,他嘴角噙着一絲笑意說:“這句話也有旁人勸過我,只是那時事情還不如今天這般慘烈,如今連她也走了,若不是想着今生還能與浮煙你想見,我早就隨他們去了。誰都不在,我一個人多無趣。”
“她?”衛浮煙敏感地問,“柳侍衛的母親?”
花錯點點頭說:“是啊,碧痕是我一生見過的最好的女子,可偏偏是我最對不起她。”
“羅碧痕?”
花錯擡頭看着她笑說:“你對她的故事感興趣嗎?說起來你們二人真是想象,如果不是我已知她結局,當真要以爲你就是她女兒,她是有一個女兒的,若是平安長大,說不定和她一樣……”
相像,又是相像?
衛浮煙若無其事地問:“可是我聽到的故事是羅碧痕和她女兒一道被抓走,當時正值朝廷想要剿滅三花堂,又怎會留下禍根?花爺難道認爲她們還活着嗎?”
花錯空濛的眼神中燒過慘烈的傷痛,他喃喃地說:“活着?不,不,死了,怎麼找都找不到,找到了卻已經是兩屍三命……”
“死了?”衛浮煙大驚,死了?所以……所以羅碧痕、白蘇月和那個白蘇煙早就已經死了?
花錯沉浸在舊事中一臉悲傷:“死了……死了……胡亂丟在荒野,屍體讓野狗糟踐得面目全非……碧痕哪,碧痕,我對不起你……”
“既然是面目全非,你如何認得是她們?”衛浮煙忍不住咄咄逼問,“不對,先前談起柳侍衛時你明明說過,你說柳侍衛不知他母親腹中孩兒是否平安出生,你明明白白說他不知道!”
“輕舟?他不知道啊,我怎會騙你?”花錯也不知是哭是笑,只是面色古怪,“我難道能讓他知道嗎?難道他心中還不夠恨不夠難過嗎?我非要告訴他這些幹什麼?我非要旁人都跟我一般難過幹什麼?”
衛浮煙再度逼問:“所以呢?你如何確定死的就是羅碧痕?說不定還活着,說不定三個人都活着呢?”
花錯慘然一笑:“碧痕的手上有個玉鐲,因爲自小就戴着,長大了便取不下來了,難道還能套在別人的手腕上?她女兒才四歲,就那麼緊緊牽着她的手……我認錯誰,難道還能認錯她嗎?碧痕,碧痕……”
兩屍三命,羅碧痕和她兩個孩子早就死了!所以她衛浮煙也沒憑空多一段故事,沒有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她還是公主,她的身份無疑!
可是這一來,本可以迎刃而解的許多疑問就更是疑問了,叫成安重和成宇的山賊,三花堂!並且如此一來,假如她的確是假公主,當初操縱這件事的人的人就更爲強大了!
必須儘快找到成宇,找到三花堂,找到青荷和焦伯!
正自思考,卻聽見有兩個聲音一道喊:“師父!”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她懶得起身行禮。
花錯看看兩個徒弟又看看衛浮煙,點點頭喜不自勝地說:“你們兩個也來坐!浮煙,可否借你這裡用個早膳?爲師真是開心,我們一家人能這樣坐在一起!”
衛浮煙和柳輕舟立刻面色古怪,一家人?周懷意昨晚已經知道師父的意思,當下笑着過來坐下說:“好,聽師父的。”
不久綺雲過來撤下殘棋佈上菜,四人同桌吃飯,花錯心情大好。他不住地輪流給其餘三人夾菜,還講了許多周懷意和柳輕舟小時候的有趣故事,諸如周懷意小時候厭惡寫字,讓他作詩他就草草作一幅畫替代,還言之鑿鑿“詩情全在畫意間,何必赳赳看橫豎”,氣得他半死;柳輕舟刀槍劍棍各有涉獵,明明刀法最是爐火純青,但固執地要用劍,還問他是否用劍時最爲風流瀟灑,又氣得他半死。花錯沒吃多少東西,只是絮絮叨叨眉飛色舞不停地說,說到最後感慨一聲:“這二十年的命都讓這兩個不孝徒兒糟踐盡了!”
周懷意和柳輕舟心中不忍,這麼多年來他們的心中塞滿了許多東西,而師父的心中就只有他們兩個。他送給周懷意的第一匹馬叫“追風”,馬的額頭有一塊疤;送給柳輕舟的第一把劍叫“遊吟”,上面有蔥綠的劍穗。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老馬已亡,殘劍已棄,師父也老了。
衛浮煙無所謂地聽故事,花錯夾菜她就吃,花錯問話她就答,倒是桌上除了花錯外最悠然自得的一個。一開始她是極其感動的,只是聽着聽着就想起周懷意曾好心提醒過她,花錯對她再好也一定是站在他周懷意那邊的,在她深深認識到這一點後,再擡頭就覺得人家三個在一家團聚,自己個外人湊什麼熱鬧,一時興致缺缺。
可是花錯回憶完過去立刻緊接着笑呵呵地說:“等到意兒和浮煙有了兒女,爲師就什麼都不做了,教他們字畫和齊射,帶他們四處遊玩!輕舟你也快些成家,到時候爲師就是有一大家子的人了!”
周懷意和衛浮煙相視一眼又各自移開目光,柳輕舟想起青荷心中更是難過,然而誰都不願掃了花錯的興。衛浮煙看着柳輕舟的神色靈光乍現,當即笑着對花錯說:“花爺難道不知道柳侍衛心中已經有了人了?”
周懷意立刻同樣笑着開口:“浮煙,讓師父先吃飯吧!”親暱地叫着她名字,眼神之中卻俱是寒意。
花錯卻擺手說:“哎,沒事,浮煙你說什麼?輕舟,可是當真?是哪家的姑娘,爲師可見過?”
“自然是當真的!柳侍衛曾託王爺向我提親,說起來真是有緣,和柳侍衛兩情相悅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婢女青荷,”衛浮煙無視周懷意冷淡的眼神輕嘆一聲道,“只是可惜柳侍衛是花爺高徒,又是懷王爺的師弟,我們青荷不過一個陪嫁的婢女,身份低微,不敢高攀。”
花錯微微皺眉說:“咦?我們輕舟向來不是看重身份的人哪?輕舟,可有這回事,你當真喜歡這位叫……叫青荷的姑娘?”
衛浮煙意思多明顯,她想讓花錯做主把青荷許給自己,柳輕舟聽第一句就明白。可是許給自己又如何,她和三花堂的糾葛縱使自己不問,王爺也要問的,他不便多說,卻又真的想保住青荷,於是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周懷意笑着說:“師父有所不知,輕舟的確是喜歡青荷姑娘的,可是王妃這位婢女如今不在府上,至於緣由……”
“青荷自知配不上柳侍衛又苦於日日相見不相守所以含恨離去,正是因爲如此,浮煙纔不得不開口爲青荷求個情。身份都是別人給的,如果柳侍衛真的不嫌棄青荷,不論是我還是王爺你,只要認下青荷做義妹,也勉強算是配得上柳侍衛了!”衛浮煙直接問柳輕舟,“柳侍衛是否真的嫌棄我們青荷?”
沒等柳輕舟開口周懷意再度笑說:“王妃真是說笑了,堂堂王妃身邊的大丫鬟,竟然因爲兒女私情擅自離府,甚至還帶走了王妃你身邊唯一的侍衛,真是情有可原理無可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