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左玉衛行軍大帳中。
“不行,推進速度太慢了!”劉冕的表情有些嚴肅,“兩天過去了,才走了不到五百里。照這樣下去等我們趕到蘭州,至少還要五天。軍情如火,耽擱不起!”
薛訥的眉頭也是鎖起:“是啊!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天寒地凍積雪較厚,馬匹難行。”
“依我看主要就是運輜重的民夫拖了後腿。”劉冕有點鬱悶的吁了一口氣,“可是這糧草軍帳被褥,又不帶不行。這冬日出征,真是麻煩!”
薛訥道:“而且人和馬匹都非常疲憊。在雪地裡行軍,本來就要付出雙倍以上的體力。這才兩天,全軍上下就像是趕了半個月的路了。”
“這一點疲憊比起蘭州兄弟們的危在旦夕來說,算不得什麼。我決定了……”劉冕頓了一頓,凝神看向薛訥鄭重道:“帶五千精銳越騎輕裝上陣先行一步。拼了性命也必須提前趕到蘭州!”
“這不可行!”薛訥馬上反駁,“五千越騎相對於吐蕃二十萬大軍來說,實在是不值一提!就算你及時趕到了,又能怎麼樣?”
“你難道忘了,我出征之前特意準備的水龍車?”劉冕說道,“這東西可是有妙用!而且,吐蕃人可不知道我身後跟有多少人馬。對方不明我虛實,我又有秘密武器,倒不會怕他們。兵貴神速,我必須越早趕到蘭州越好。雖然我帶去的這五千越騎不可能戰勝吐蕃,但只要我去了,就示朝廷的援軍到了、能夠鼓舞蘭州城中的軍民士氣。到那時候裡應外合,至少不難穩定局勢。你再儘快趕來從後接應,我想這也未必就可行。”
薛訥略作沉思:“我大概想到了你要用水龍車幹什麼——雪地水攻,地確不失爲一條妙計,也只有你這樣奇思怪想的人才能想得出來。可是,這樣的計策頂多也就只能用上一兩次。一但吐蕃人有所防備了,你就再也難以施展。”
“說得不錯。我這出怪招,也就是‘一招鮮’,第二次也許就不靈了。”劉冕說道,“可我要的就是這個‘一招鮮’地效果。只要我能夠成功進入蘭州,就能極大程度的穩定軍心、振奮士氣。這遠比我帶去的五千援軍的意義重大得多。”
“有點道理……”薛訥彷彿有點被說服了。但仍有擔憂。“可是。你身爲三軍主帥如此涉險。左右不是上策。不如讓我去吧?”
劉冕搖頭笑了一笑:“現在蘭州所缺地。倒不是多少兵馬援軍。而是糧草與主心骨。糧草。這是個實質地問題只能想辦法用手段來解決。
這主心骨……事關軍心與士氣。薛兄。你能代替我嗎?”
“不能。”薛訥也不否認。“西征大軍武懿宗失蹤。雖然還有黑齒常之。可他也未必就能在戰敗之後收拾好殘局。因爲左右衛畢竟不是他地親勳部隊。天官你去就不同了。一來右衛是你地親勳。左衛也是你地結義兄弟論弓仁地隊伍;二來。當年你成功說降論弓仁。讓蘭州地百姓避過了一場浩大兵災。你在當地已經有了好名聲。只要你進城。地確會有意想不到地收效。”
“時不我待。馬上準備!”劉冕劍眉一擰果斷說道。“今晚準備。明日清晨便出發!”
“好吧……”薛訥也拿不出什麼理由來阻止劉冕了。只得依令行事。
翌日清晨,大軍正在緊張地收拾營寨整點器械,劉冕已經帶着五千越騎布好了陣勢了。二百架水龍車,暫時拆卸開來裝載在了四百匹馱馬背上。將士人手配備三匹戰馬,換着來騎加快行軍速度。
薛訥親手將‘西海道行軍大總管劉’的帥旗交給了劉冕身邊地旗使,鄭重道:“大帥,多多保重!”
“等等,取下劉字帥旗。”劉冕說道,“掛上御賜龍旗!”
薛訥醒悟道:“有道理。御賜龍旗更能振奮軍心。”
一面杏黃色的大旗迎着寒風招展開來,旗上一頭五爪金龍威風凜凜。
“這也有虛張聲勢地作用。吐蕃人還當是皇族御駕親征了,來的兵馬必不在少數,令其投鼠忌器。”劉冕說完,乾淨利索地揮動手中方天畫戟——“開拔!”
五千精銳越騎,踏着皚皚白雪向西方奔騰而去,轉眼消失在了蒼茫的天地之間。
薛訥濃眉緊鎖的目送劉冕等人前去,沉聲大喝:“加快進度收拾營寨,馬上出發!”
蘭州城頭,馬敬臣看着城下不遠處跑來跑去的吐蕃騎兵咬牙切齒:“開城迎戰,跟他們拼了吧!”
“不可,此時出城迎戰,必然中了敵人圈套埋伏!”黑齒常之嚴辭否決,“爲將者切忌心浮氣躁,否則會動搖將士軍心!”
“軍心軍心,軍心早就動搖了!”馬敬臣惱火的低喝道,“我右衛大軍天下之精銳,至組建之日起未嘗一敗戰無不勝!如今卻這樣窩窩囊囊的躲在蘭州城裡被吐蕃人罵作是縮頭烏龜,將士們的肺都要氣炸了,滿肚子怨氣沒處撒遲早壞事!”
黑齒常之依舊鎮定自如:“右衛大軍組建多久了?”
“四年。”
黑齒常之笑了一笑:“老夫行軍打仗帶了四十年的兵了。馬敬臣,你也是沙場宿將,難道不明白勝敗兵家常事的道理?天下哪有常勝的將軍不敗的神話?一場失利,對於年輕的右衛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考驗和礪煉。年輕,就意味着剛勇、無懼、有活力有朝氣,但同時也是比較脆弱經不起打擊。對於一支軍隊來說,一場失敗有着兩面的影響。或許從此士氣低落消沉下去,或許從中汲取教訓變得更加成熟。走向哪一方面,就取決於將領的作用。馬敬臣啊,這方面你還得學學劉冕。他有着一種與生俱來的淡定與從容,臨泰山之崩而面不改色,還能絕地反擊力挽狂瀾。當年在燕門時,老夫可是親眼所見歎爲觀止啊!那時候,他才初出茅廬還是那麼的年輕,真是令人驚歎哪!”
馬敬臣鬱悶地吁了一口氣:“有他在,我還急個屁啊?我現在就是怕……把右衛搞砸了,沒法向他交待啊!”
“劉冕……”黑齒常之仰頭看天,微然嘆息,“此時此刻,也不知道他在幹
難道還在汴州老家哄着老婆等着抱孩子?”
“鬼他孃的知道!”馬敬臣恨恨的啐了一口,“朝廷,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黑齒常之忙叫他噤聲:“好吧不必說了,走吧!出城迎敵一事,暫時不必再提。老夫心中有數。天氣惡劣,吐蕃人暫時也不敢強行攻城了。我們要趁這些時間好好備戰收拾軍心。嗯,再想想辦法,找百姓們借點糧草來才行……”
三天地時間,劉冕感覺自己就是在地獄走了一趟來回。
關西之外地嚴寒,非比尋常潑水成冰。厚實的積雪徹骨的北風,簡直就像是催命魔符。他帶領着五千將士拼死趕路日夜兼程急行軍。出發時的五千兵、一萬五千馬,到今天身邊還剩下三千人,六千餘匹馬。
其餘的人,都在半途沒了。多半連個墳_也沒有,暴屍於雪地僵直如鐵。
劉冕地臉,已經無法做出什麼大的表情,臉皮像冰塊,肌肉僵硬。連火也瘦了一大圈,與之同行讓劉冕換騎地其餘兩匹馬,都在半途死了。
只是,劉冕這胸中的烈火從未熄滅,眼中的戰意依舊騰騰燃燒。
“到了。前方五十里就是蘭州。此處地形還算隱蔽,適合屯營。”方天畫戟朝天揚起,三千疲倦之極的鐵甲止步。
劉冕回頭看了一眼,一個‘人’字已經不足以準確的形容自己身邊的這一批將士。
他們更多地,已經像鬼。
能夠跟老天爺抗爭、一路跟隨走到這裡來的,都是鐵打地漢子真正的英雄,體內有着一顆不屈地戰魂!
“傳令,紮營休息,飽食飽飲。斥候打探加強戒備。切記,不可泄露行蹤!”劉冕的聲音很低沉和沙啞,但身邊地人都聽清楚了。他後面那一句是:“明日清晨,殺奔蘭州!”
斥候回報,有一撥吐蕃的大軍駐紮在蘭州東門外十五里的平原,正擋在進入蘭州的大道上。人馬大約有三萬餘。
劉冕分析,這樣惡劣的天氣,吐蕃人也是不敢與天抗爭的,只能這樣設營圍城。這就說來,自己機會就大了幾分。只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這撥敵軍一個措手不及,在其他敵營的吐蕃人反應過來以前,倒是不難殺進蘭州城。再加上蘭州城裡有自己的十萬人馬,到時定然會出來接應。
三千對三萬,雖然極度懸殊,可是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只能拼死一戰!
翌日清晨天色仍是灰濛,休息了一夜的三千將士整裝待命。
劉冕抓了一團雪揉在臉上,直到將臉搓得有些發燙發熱,然後深吸了一口氣活動了幾下僵硬的面部肌肉。
提戟上馬,他走到了三千將士的方隊之前。居高臨下,肅然凝重的看着這羣鐵漢子們。
“兄弟們,看着你們,我感到自豪,信心百倍。”劉冕高聲道,“此時此刻,我想什麼鼓舞士氣的話也不必說了。能在今天、到達此地的人,都是英雄!不折不扣的英雄!既然是英雄,就有着不屈的魂、必勝的信念!”
“是的,我們許會戰死,埋骨雪地。”劉冕雙眉下沉大聲道,“現在,看一看你的前後左右。他們,就是與你同生共死的同袍兄弟。記住他的長相,記住他的名字!也許明天這時候,你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已經累到極致的將士,此刻聽聞劉冕這一席話,心中就像是涌過一陣電流,靈魂都在悸動。
所有人,不自覺的看向左右四方。眼神之中,充滿了不捨、悲壯和絕決。
“你可以與他擁抱、握手、甚至抱頭大哭一場。”劉冕的聲音依舊雄壯,擁有穿透人心的魔力,“因爲,這也許就是你跟他的訣別!”
三千將士全都動了。和身邊的戰友碰拳、握手、緊緊擁抱,的確也有不少人,情不自禁的流下了眼淚。
劉冕知道,這並非是怕死的、膽懦的眼淚,而是悲壯的英雄之淚!
只有這樣的眼淚,才能讓一羣耗幹了體力、瀕臨崩潰的男人,再激發起鬥志、激發出潛力!
北風呼嘯,捲起千層細雪。天地混沌,潑水成冰。
“令——”一聲長喝,全體肅然。
劉冕清楚的看到,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上了堅決與剛毅。必死的決心與熊熊的戰意,在這羣男人之間洶涌澎湃的漫延。
“全軍全爲兩營。先鋒營兩千人由本帥親自統領,前去搦戰!後營一千人由中郎將張成統領,專管水龍車。生死存亡,在此一戰!”
“吼!——”奔雷一樣的怒吼,在三千男人的喉間噴出。
劉冕再令:“張成,本將命你即刻開始埋鍋升火燒雪煮水,灌滿水龍車,而且必須保證熱水源源不斷!只等本將敗回,你就用水龍車迎上,對着吐蕃人瘋狂掃射!本將自會策動兵馬回戰接應於你!”
左玉衛的中郎將張成,上前一步大聲應諾:“得令!”
劉冕咬了咬牙關,伸手將頭盔戴得正了一些,杏黃的戰袍理得順了一些,緩緩揚起手中的方天畫戟,沉聲厲喝道:“出發!”
兩千死士,奔騰而出。馬蹄之後,留下碎瓊亂玉無數。茫茫雪地,似在發出一聲悲鳴顫抖。
張成看着劉冕等人遠去的背影,雙眼突然瞪圓歇斯底里的大喝一聲:“兄弟們,拼了!”
餘下的一千餘人宛如醍醐灌頂,就像是上了發條的機器一樣,全部拼足全力的開始動了起來。
竈是早已挖好,水龍車也組建完畢。只須升柴點火搬雪煮水。
原本已是強弩之末的一千名漢子,比平常身強體健時更加積極和活躍。大塊的雪堆被扔進鍋裡開始煮化,四周升起一陣陣黑煙。
沒有一個人偷懶懈怠,甚至有人脫下了厚重的棉袍衣甲,光着幫子搬運雪塊乾柴,時時可以聽到振奮人心的低沉怒吼。
“玩命幹吧兄弟們!”張成氣喘吁吁聲音嘶啞的大吼道,“大帥都去拼命了,我們還不豁出去就成狗孃養的孬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