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走近來。
高挑頎長,步伐輕捷,感覺還很年輕。
孟扶搖的臉在寬檐帽下只露出一個輪廓,她依舊戴着人皮面具,還是素來的清秀少年形象,至於爲什麼一直戴着,她記得似乎有人囑咐過她,不要輕易露出真面目。
她用疑問的眼神看着對方,感覺到對方几乎難以自抑的顫抖,還感覺到那個自稱陳京的傢伙的莫名情緒——似乎有點緊張有點激動有點黯然有點落寞,這個溫潤男子,一直有點淡淡憂傷,很少情緒這麼複雜過,是因爲這持弓來客嗎?
她笑,揚揚手中斷箭:“何方來客?箭頭無矢,醉翁之意不在酒?”
“咻——”
卻有一團雪白毛球突然飛射,比剛纔那箭還快的竄了過來,閃電般撲向她的脖子。
孟扶搖怎麼肯讓任何不明物體接近自己的要害,伸手一撈接在手中,捏了捏,皺眉笑:“耗子?”
耗子被捏得吱哇亂叫,叫着叫着又開始歡喜淚奔,抱着她的手指嗚嗚的哭,孟扶搖覺得手中滑溜溜的那團毛球觸感開始溼潤,大驚之下“唰”的又將其扔出去,大喝:“不許在我手上撒尿!”
……
有人石化了……
有球震驚了……
那團被誣陷“撒尿”的球,不明白孟扶搖怎麼突然變成了這德性,撲倒在甲板上號啕,那持弓男子腳邊立即滾出另一團金色的球,指着它嚶嚶的笑,隨即昂首挺胸向孟扶搖進發。
主子一定認識我的!
孟扶搖看不清那東西顏色,但是隱約看見一隻動物向自己奔來,鼻端嗅見淡淡的狐臊氣,糟,這隻似乎衛生狀況更不理想,她立即橫刀立馬,大喝:“站住!”
那坨愕然站住。
“退後!”孟扶搖命令,“退後三步!轉過去!抱頭!”
那坨瞪大眼,發覺自己的遭遇好像比剛纔那坨也沒好到哪裡去,然而一看主子奇異的淡紅眼神,恍然間明白什麼,乖乖退後,轉身,抱頭。
甲板上撲地號啕的那隻立即吱吱大笑,一骨碌爬起來,也不哭了,蹲在原地含着爪子骨碌碌瞅一臉戒備古里古怪的孟扶搖——不對勁,很不對勁!
兩坨球鎩羽而歸,卻有人依舊不怕死,一個瘦長的,臉如同被門擠扁的傢伙,此刻才吭哧吭哧藉着跳板從那隻虎牙海寇船上爬過來,看也不看剛剛遭受挫折的兩團就撒着手奔過來:“啊啊啊啊主子你在這裡發財了啊,你在這裡發財怎麼不告訴我啊,好歹我還能幫你主賬啊,交給那小白臉能放心嗎?他會私吞公款貪污賬目的……”
孟扶搖抽搐。
今兒這是怎麼了?
一隻只都自來熟,不管不顧直往人身上撲,是不是虎牙那邊對付自己的陷阱?不過剛纔那團撒尿的毛球的觸感很熟悉,摸過?
那個瘦高個子熱淚縱橫的撲過來,唔,武功很差,輕功很好。
孟扶搖蹲在船頭上,霍然伸掌一推:“停!”
瘦高個子“嚓”一聲便停了,果然輕功很好,眼珠一轉已經看見撲地號啕和抱頭面壁的那兩坨,頓時不敢輕舉妄動——乖乖,萬一這主子真的得了失心瘋,一巴掌煽過來,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孟扶搖卻不看他也不看地上那兩坨,只“盯”着一直沒有開口說話似乎在努力壓抑着自己的激動的男子,道:“回答我剛纔的問題。”
瘦子雙手捧心——啊啊還是自己的主子啊,全天下除了她誰還能一貫說話這麼簡練囂張啊。
“你……不記得了?”那男子開口,聲音清冷之中有幾分暗啞,那暗啞不像先天的,倒像過分激動導致,“扶搖,你……怎麼回事?”
“熟人?”孟扶搖恍然,高高興興爬下來,大步生風的過去,伸手就去握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啊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敢問閣下尊姓大名仙鄉何處和區區何時相識有何交往如果不介意的話報下生辰八字三圍尺寸?啊請不要介意區區囉嗦,這樣比較有助於區區對您達成全面的直觀的縱橫過去和現在未來的深刻了解。”
她自來熟的去握手,那男芋怔怔的,被她握住似乎顫了顫,孟扶搖只覺得那手掌微涼手指微抖,斜眼一瞄對方臉上神情似乎有點點不自在?啊,這是個很熟的,知道自己是女的。
她立即放手,又去親切的抓起地上那兩坨,解除戒嚴令,“啊,地上那兩坨,抱歉認錯動物了啊,爪子放下來吧,啊,那樣舉着很累的。”
那兩坨被她一手抓一個,立即抱住她再次號啕,一邊號啕一邊互相拼命用腿蹬對方——你丫的給我滾開點,膩那麼緊,噁心!
孟扶搖覺得這兩隻忒不安分,在她孟海寇手中怎麼可以有不受控制的東西?兩手抓着那兩坨,嘿嘿一笑,嘭的一撞。
偃旗息鼓,齊齊撞暈,滿天飛出金色的星星。
那男子驚訝得“啊”了一聲,道:“扶搖,你怎麼……這是元寶啊,這是九尾啊。”
“元寶?”孟扶搖仰首向天,半天眼睛大亮,大喜:“耗子!”
一偏頭,興奮的抓住男子雙肩,“長孫無極!”
“我……”男子僵住。
“前天我有想起這個。”孟扶搖從懷裡取出一塊爛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刻着幾個詞組,其中就有“長孫無極的耗子,元寶”字樣。
“耗子=元寶,元寶=長孫無極的耗子,按照魯迅的三段式推論,耗子,長孫無極。”孟扶搖歡喜,“你一定就是長孫無極了。”她十分得意,“我終於主動的想起一件事了!”
嘰嘰呱呱說了半天,發覺對方似乎有點失落有點尷尬,詫然問:“認錯了?”
感覺到對方目光深深落在她臉上,半晌輕輕道:“我是雲痕。”
“雲痕……”孟扶搖在自己的木板上找,她這麼長時間裡,在記憶迴流的斷續間歇裡,找出很多名字和記憶碎片,都記下來了,“……十強者……宗越……長瀚山……佛蓮……戰北野……啊!雲痕!”
她歡喜的將木扳給雲痕看,道:“看,紅字呢,我對於印象不好的名字都塗了黑顏色,想起來就覺得高興溫暖的便塗了紅顏色,你是紅的。”
雲痕垂下眼,默然看着黑髮飄揚一臉得意的笑的孟扶搖,看爛木板上歪歪扭扭很多紅色黑色的字,看孟扶搖明顯聚焦不對勁的淡紅眼神,看她依舊曠朗舒爽的神情。
她……半失明……並半失憶。
失明!失憶!
是什麼樣殘忍的遭遇,令得實力已可天下前五,早已站在武者巔峰的孟扶搖,被摧殘至於如此,失明逃奔,淪落海上,忘記那些驚風密雨驚豔天下的轟轟烈烈過往,忘記那些相伴她一路走來的生死與共的人們,忘記曾經的那些歡笑和悲苦,忘記那些嵌在含淚眼角的笑,那些落在嘴角笑紋的淚。
他不敢想象,那會是怎樣的噩夢般的地獄般的痛苦經歷。
而經過那樣的殘忍摧殘,她竟依舊明亮灑脫如此,他在船上看見她的第一眼,她在用看不清的目光努力看海,接下他的箭她打響脆亮的響指,忘記的事她不曾放棄在腦海中搜索,用那些歪歪扭扭的紅黑字跡,一字字找回屬於自己的散落的人生脈絡。
不拋棄,不放棄,不浪費時辰無用傷悲,不沉湎挫折無力掙扎。
世間有種女子,百折不彎,遇強愈強,迎風而上,勇毅絕倫!
哪怕世界一片血紅,也能活出五彩繽紛!
雲痕只覺得胸間堵了一塊沉沉的淤血,帶着鹹鹹的淚意那般梗在那裡,那堵塞的一塊從他在虎牙船上看見她背影時便洶涌泛起,到得現在越發咽不下吐不出,以至於他無法吐出任何完整的字眼。
很久以後,他才極輕極輕的,彷彿只想說給這一刻輕柔吹拂的海風聽一般,低低道:
“扶搖,我很歡喜……板上有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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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痕啊,”孟扶搖拉着雲痕進船艙,迫不及待的問,“你一定知道很多事對不對?告訴我都告訴我,不要像那個陳京,什麼都裝不知。”
雲痕怔一怔,他自從看見孟扶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根本沒注意到身邊還有誰,此時纔想起剛纔眼角似乎掠到一個熟悉的影子,擡頭一望,一人的身影正轉過船艙拐角,雖然沒看見臉,但那身形似乎眼熟。
他皺眉思索一下,將那奇怪的感覺先擱在一旁,淡淡道:“我找你很久了,爲了找到你,我也做了海寇。”
孟扶搖“啊”的一聲,哈哈笑道:“虎牙的老大?你找到我,很不容易吧?”
雲痕笑了笑,陷於回憶的眼神滄桑——當初孟扶搖出事之夜,半夜紅月罩頂陰風呼號,當時他們都趕過去了,可是剎那間眼前景象變換,已經不在宮中,長孫無極說那是頂級大法神鬼搬運,扶搖有險,那一夜他們心急如焚幾番試圖破法,連傳說中的血誓破月之法都一一冒險試了,最後還是戰北野的極陽之血符合要求,戰北野二話不說,霍然就是一刀,險些把自己動脈砍斷,然而等到好容易衝出陣法,終究遲了一步,扶搖已經不見,只看見雅蘭珠寢宮地下有血,而雅蘭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戰北野立即就離開王宮去找扶搖了,他也準備動身,分路去找機率更大些,原以爲長孫無極必然一起,不想恰逢此時,長孫無極接到無極皇帝駕崩的訊息——扶搖出事當晚,長孫無極已經先接到他父皇病重的訊息,立即調動邊軍以作萬一,並打算告訴扶搖之後回國,不想還沒來得及說便出事了。
一邊是遭逢大難生死不知的扶搖,一邊是突然駕崩生離死別的父皇,兩個一生裡最重要的人同時離開,全天下最艱難的抉擇瞬間面臨。
他記得當時長孫無極神情,那個強大而掌握一切的男子那一刻的神色難以描述,他立於淡白晨曦之下的身影煢煢,連他看着都覺得疼痛而唏噓。
最終長孫無極將元寶和九尾託付給他,指望着這兩隻能夠多少發揮點雷達作用,並說如果在內陸找不着,便去海上。
當時長孫無極淡淡道:“我相信她沒死,我相信她是個執念非凡的女子,我相信只要她還活着,也許會忘記我,也許會忘記你,但是決不會忘記爬也要爬到海邊,從扶風遠渡穹蒼。”
他說這話時語氣輕淺,卻是那般深切的瞭解,那般無奈而清醒的認知。
離開時長孫無極一直不曾回頭,卻在即將消失於他視野時突然輕輕仰首看向天際,那一刻蒼青天穹之上,北雁和他同一個去處,逆着她所在的方向南飛,於闊大蒼穹畫卷之上起落搖曳點點墨痕,筆筆牽掛纏綿筆筆都是心尖之上鮮血淋漓的疼痛抉擇。
他沒能看見長孫無極凝視長空大雁的眼神,卻亦明白這一刻所有未曾出口的言語未曾宣泄的憂傷。
他們心中都在問着同樣一句話。
扶搖,扶搖,你在哪裡?
你掙脫世間羈絆而展開的雙翼,是不是一路向北,最終飛向從未更改過的方向?
臨別時他忍不住問長孫無極:“你這樣的抉擇,會不會後悔?”
“她說過。”長孫無極默然良久,答:“有責任心的男人,纔是真男兒,這責任,不僅包括對朋友,家、國,亦在其中——如果我此時拋國拋親只爲追逐個人情愛而去,我就不是配留在她身邊的長孫無極。”
“我不做令她失望的事。”他淡淡笑,風華澹朗、和她一樣不會被人間風雨摧折的笑容。
自此後他帶着孟扶搖和長孫無極留下的那一串人或物,踏上了尋找她的路途,那麼漫長的尋找裡他無數次絕望,想着以孟扶搖之能,就算被暗算又怎麼會這麼久不能通個消息?想到這裡他便激靈靈打個寒戰,有個字噩夢般森涼不敢觸摸,然而轉而想起那男子,風中淡而堅定的說“我相信她不會死,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將她找回。”便繼續咬牙堅持着找下去。
在內陸找尋無果後他只好奔往海邊,挨個打聽有沒有誰見過孟扶搖那樣的人,終於有一日,有個叫小虎的少年,猶猶豫豫找上他,說:“你說的那個人有點像我遇見的一個人……”
他便帶着那孩子出海,可是海域那麼大,到哪裡去找一艘金鯊船?在海上轉了好久,漸漸聽說維京海盜之名,那般的行事風格,恍惚間便是她的手筆,於是他在遇上虎牙海寇時,用和她一樣的手法收服了那批桀鶩的海寇,他等着維京海盜上門收服虎牙,偏偏那維京海盜如此懶怠,根本瞧不上他這散兵遊勇,他只好自己蒐羅信息,在她上門收保護費時橫插一腳。
終於見着她,終於找到她。
大半年的風霜輾轉,去年秋到今年暮春。
不記得走過多少路,問過多少人,踏遍扶風多少山脈,航行過鄂海多少海路,驀然回首維京船上金色的風帆之上,遙遙坐着了那個永遠昂着頭的纖細熟悉的背影。
那一刻凝噎至於無言。
天可憐見!讓他好運氣的最先遇見她。
所有人都在找,雅蘭珠發文全國各地官府;戰北野派出最精悍最熟悉她的大瀚黑風騎;長孫無極的隱衛根本沒有回國,一日找不着她一日不能回,於扶風大地的風雲變幻之間,另一場暗流一直因她無聲涌動。
那許多人那般的艱苦尋找,終在今日塵埃落定,她在滄海橫流之上遺落紅塵,而他和他們,依舊幸福的成爲她殘存的直覺。
他輕輕的笑起來。
她問,苦不苦?
苦,是苦。
苦的卻是失去她蹤跡所遭受的焦慮擔憂。
而如今,看着她色澤淡紅卻明銳依舊的眼波,看她身受那些苦痛依舊笑意一如從前,他便覺得,那大半年的苦,再算不了什麼。
她的面前沒有苦難,他也不要成爲她的苦難,這一生他無所奢望,只願她永永遠遠這麼明亮昂揚下去,在最艱難的泥濘塵埃裡開出最尊貴光豔的花朵。
他笑,答:“沒有,我一出門就找着了你,運氣真好。”
“那麼我是誰?”
“你是大宛女帝孟扶搖。”雲痕答,“你來扶風,原先是爲了尋找可以提升功力的方法,並尋回羅剎島下大風遺物。”
“啊!我想起來了,羅剎島!”孟扶搖眼睛一亮,忽一下跳起來,大喊,“陳京——陳京——給我準備,我要去羅剎島——”
她喊了半天沒人回答,倒是姚迅突然奔進來,問:“主子你要去羅剎島?哎呀呀這個季節不成,天熱了,海底涌流迅急,漩渦多,風暴多,九死一生啊,而且運氣不好的話會遇見蛟,運氣特別不好的會遇見蛟王,那就不是九死一生是嗚呼哀哉……”
“你真羅嗦!”孟扶搖眯眼看他,“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就是羅剎島人啊。”姚迅睜大眼看着孟扶搖,“啊啊主子你連這個都忘記了?”
“我爲什麼要記得?”孟扶搖撇嘴,一回頭看見桌子上那團毛球眼晴亮亮的看着她,大黑眼球子裡明顯寫着“你記得我你一定記得我”字樣,那眼神忒期盼忒純潔,終於良心發現的道:“啊……元寶嘛……”
元寶大人立即作歡欣鼓舞狀。
“我記得你女朋友叫金剛嘛……”
元寶大人抽搐。
九尾諂媚的奔過來,孟扶搖對這隻散發着淡淡狐味放屁卻很香的東西很有些感冒,總覺得不可靠啊不可靠,一伸手撥開之,道:“你是非煙的寵物吧?離我遠點!”
九尾栽倒……
一對遭受挫折的少男從桌子上悽慘的爬起,互相對視一眼,終於第二次達成認識上的一致——抱頭痛哭……
雲痕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和孟扶搖說起長孫無極,從他的心思來說,自然是不願提起,再說扶搖如今反正記憶不甚清楚,說不定提起後反而會讓她傷心失落,只是看着她那坦然神情,突然又覺得在扶搖這樣的人面前玩着自私的小心思是件卑陋的事。
“長孫無極回國繼位了。”半晌他終於道,“無極皇帝駕崩了……所以他沒能來找你。”
“啊?”孟扶搖跳起來,“他爹死了?他爹死了?”
雲痕愕然看她那激動模樣,她提起自己的事輕描淡寫,長孫無極父皇去世她這麼震動做什麼?
孟扶搖接觸到他目光,自己也皺起眉頭,仰首向天,有點想不通的喃喃道:“啊……我也不知道我激動什麼,我就是聽見這個消息,突然覺得有點悲傷,我記憶中,好像那是他很重要的人,他一定很傷心的……”她擺擺手,順了順氣,似乎想將心中突然涌起的怪異感覺壓下去,笑了笑道:“你去歇着吧,我回房繼續想。”
她蹬蹬蹬往回走,忽然感覺到背後雲痕一直盯着她,回頭笑道:“怎麼了,還有什麼事?”
“你……”雲痕斟酌了一下用詞才問,“你不失落不生氣麼?”
“生氣?”孟扶搖指自己鼻子,“我?”
雲痕默然不語。
隨即她笑起來,道:“你的意思是說長孫無極吧?他沒來找我,我應該生氣?可你剛纔不是幫他解釋了麼?他父皇駕崩,一國不可一日無主,他當然應該回國繼位,難道丟下國家去千里迢迢找個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的朋友?那才叫荒唐呢。”
“還有你,你們。”孟扶搖抱着手臂,平靜而安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我不希望我成爲任何人的拖累和責任,能來,我高興,不能來,我也無權怨怪,因爲每個人一生都需要和寂寞孤獨做抗爭,每個人一生最重要的任務,是對自己負責。”
雲痕看着她,只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孟扶搖張開雙臂,大大的畫了一個圈,道:“相信我,我會過得很好,你看,即使這樣,我還是海上霸王……”她仰頭,微笑,“我是——孟!霸!王!”
她步子輕快的走了出去,以一種擁抱海天的姿態。
雲痕久久沉默在船艙的暗影甲,月光瀲灩如這海波盪漾,映上他眼眸晶光明滅。
良久他輕輕道:
“你真幸運……你真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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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海浪輕輕潑打船身,黑綢一般滾滾鋪開去,對面海島上燈火明滅,休整的海寇們在整理物資,船頭上有人對着大海喝酒,自己一口,大海一口。
雲痕步伐輕輕的過去,在那人身後站定。
那人不回頭,只沉默了一瞬,將手中酒壺遞過來,道:“船上沒好酒,馬尿似的,將就了。”
雲痕怔了怔,似乎沒想到印象中溫文爾雅的那個人居然也會說出這麼粗魯率直的話來。
“我在海上認出她時,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燕驚塵迴轉頭來,臉色蒼白,眼神中卻露出笑意,“你聽出這句話是她的口氣了吧?她就是這樣,在任何時候都是那個樣子,永不改變。”
雲痕沉默,對燕驚塵一開口便和自己談孟扶搖有些抗拒,最終卻淡淡道:“不,她在變,她越變越寬廣,心卻越發堅剛。”
燕驚塵笑笑,又灌一口酒,雲痕看着他的姿勢,竟然也在不知不覺的學着孟扶搖的痛快,想起燕驚塵往日時時處處記着王侯之家的尊貴優雅,如今竟也變了。
“也許你們是對的吧。”燕驚塵良久低低道,“你們永遠比我更理解她,所以你們才配站在她身邊,而我……我早已……”
雲痕慢慢喝一口酒,想着燕驚塵也是情根深種,只可惜,不過是命運的無緣人。
“爹爹和你說過認祖歸宗的事了嗎?”燕驚塵突然轉了話題,“我走之前和他說起這個,想來你應該知道了?”
提到這個雲痕頓時怒火涌起,冷笑一聲道:“你有什麼資格提起這個?你們燕家有什麼資格要我認祖歸宗?燕赤自己在外面招惹我娘,生下我不敢認也罷了,你家老太爺發現了,怕玷污你家高貴血統要活埋我母子,他居然一聲不吭就此不管——他是人?你家老太爺是人?他配做我爹?他也就配做你爹!”
燕驚塵震一震,臉上五官瞬間都扭曲,沉重的喘了一口氣才道:“是爺爺和爹爹對不起你們母子,如今爺爺已經過世,爹爹時常想着你,他以爲你死了,常常嘆息,我看不過去才……”
“你家老爺子死了,現在想到可以讓我認祖歸宗了?我說燕赤之前那麼多年一聲不吭,突然跑到雲家要人,原來他爹死了,他兒子也跑了,他身邊沒人繼承他高貴的家業了?他身邊沒人你就看不過去,當初我母子被活埋怎麼沒人看不過去?”
雲痕臉色比燕驚塵還白,這個一向不喜多話的男子今日動了真怒,言辭再無往日平靜,激烈而尖刻,然而他做不到不尖刻,燕家有臉要他歸宗?燕家有臉在多年後到雲家要人?當他從泥坑裡被娘推出來的那刻,當他跪在雲馳腳下求他葬了他孃的那刻,燕家就是他仇人!
燕驚塵沉默着,在雲痕劈頭蓋臉的責問下無言以對,半晌才擡起淚光閃閃的臉,哽咽道:“兄弟……好兄弟,我知道你瞧不起我這個大哥,我知道燕家對不起你,但是大哥求求你……假如有一日你回去,不要爲難爹爹……”
“是你們燕家別來爲難我!”雲痕“啪”的將酒壺砸碎,大步走開。
“兄弟——”身後噗通一聲,有人跪下了。
雲痕僵住。
“哥哥這輩子,也許就不能回去了……”燕驚塵顫聲道,“將來……將來……燕家的宗祧,終究要有人來繼承……”
海風猛烈,溼潤的甲扳上起了一層淡淡的霧氣,在朦朧的月色裡氤氳,跪着的人仰首希冀的看着站着的人的背影,站着的人仰首向天,一言不發。
雲痕始終沒有回頭,半晌,他快步走開。
留下燕驚塵,久久的跪在甲板上,慢慢將身子蜷縮成一圈,將臉,貼在溼涼的地板上。
靜夜無聲,落下的淚水和甲板之上的海水混在一起,迤邐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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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京海寇的船,漸漸向羅剎島移動,雖然現在的季節不適宜下水,但是據姚迅所說,真正要想有所收穫,還真得在初夏,那時節海水涌動劇烈,能夠將當初沉沒在羅剎島海域的古國的寶貝帶上來,否則深海之下,根本下不去。
孟扶搖對什麼寶貝沒什麼想法,卻在看見姚迅帶來的她當初留下的包袱之中的路線圖時,想起自己另一個重要任務,尋找大風的遺物。
當年大風在扶風海域鬥海獸,在羅剎島海域沉落了身上一件東西,這東西孟扶搖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是她的功法最後一層遇上關隘,明明即將突破卻怎麼也無法跨越那薄薄一層阻礙,這個狀態已經停滯很久,讓她心急如焚,直覺告訴她,大風的遺物也許有幫助。
雲痕已經打發身邊帶出來的一批人回去報信,無論如何,找孟扶搖的人太多了,既然找到她,自然要讓那些日夜不能安眠的人好歹放下心來。
維京的船隊,遠遠停留在羅剎島範圍邊緣,羅剎島以險流急涌,暗礁漩渦多而著名,島四周海域之下,暗礁如犬牙交錯,稍微大點的船都不敢過去。
幾艘小船放下水,孟扶搖雲痕姚迅一艘,燕驚塵帶着馬老爹和幾個最精通水性的海寇一艘。
孟扶搖當初沒有放馬老爹回去,她需要這樣常年在海上跑的老漁民,馬老爹看着報酬豐厚,也便應了。
日光融融的灑下來,海面波光如金,萬里瀲灩,孟扶搖站在船上,按照大風的路線圖比對了半晌,劃了個區域,“就在這裡了。”
“海水流動不休,幾十年前的東西,如何能確定還在原地?”姚迅探過頭來。
“大風既然畫路線圖,必然有其原因,你看圖上這個點,”孟扶搖道,“很明顯當初東西落下去他做了補救措施的,也許用什麼東西壓住了,總之老傢伙臨死之前頭腦清醒,不會有假。”
穿好水靠的姚迅伸展肢體,掛上皮囊繫好繩索,陶醉的呼吸一口溼潤的海風,笑:“啊,好久沒下水,終於有用武之地了!”
他一縱身,一尾銀魚般無聲無息穿入水中,先還能看見碧藍海水之中淡淡灰影,漸漸不見。
孟扶搖放着繩子,根據落繩的長度推斷着海底深度,判斷如果自己下去能支持多久,姚迅屬於羅剎島匿鮫一族,閉氣潛水之法自幼練習,他比尋常海客更能維持在海底的時間,唔……按自己的武功,下到那樣的深度,大概可以堅持小半個時辰。
姚迅不住拉動繩索,直到繩子快要放光,才停了下來,孟扶搖心焦如焚的等,半晌感覺到姚迅開始上浮,又過一刻,嘩啦一聲姚迅破水而出,氣喘吁吁道:“好深……底下東西好多……不過挺平靜的,沒發現什麼危險東西,我看見一個洞口有個鐵盒子似乎像是大風圖上指示的那個,但是被一柄長劍直穿而過,牢牢釘在礁石中,我拔不動。”
孟扶搖“嗯”了一聲,道:“我去。”
身側雲痕立即道:“我去。”
孟扶搖笑起來道:“你水性又不精,我都在這海上練了很久了,告訴你,陸上武功和水底是兩回事,陸上十分武功,水底能保留兩成就不錯了,何況水性不佳的人?放心,我下去拔個劍拿了東西就上來,什麼事也不會有。
她不待雲痕回答,無聲無息躍入水中,濺起水花閃亮如熔金,雲痕看她輕捷入水的身影,沒來由的心緩緩拎起,燕驚塵的船也靠近來,兄弟倆對望一眼,又各自轉開。
孟扶搖潛入海底。
深海無聲,如另一個沉靜的異世界,起初還能看見日光從稀薄的水波中透入,漸漸只見四面深藍碧綠華光交織,色彩變幻,越往裡越黑暗,如夢魘般沉厚壓迫,卻又有白色的光亮傳來,孟扶搖知道那便是海底,海底有光。
身周羣魚遊曳,銀紅緋綠色彩斑嫺,有些魚落在臉上,微微的癢,灰黑色的暗礁之上生着玉白深紅的珊瑚,如鹿角如柳條紛軟招搖,在一片神光離合之中輝光照耀。
這是靜謐而神幻美麗的海底,孟扶搖卻無心欣賞,也欣賞不着,她的視野只有深深淺淺的紅色輪廓。
她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一處滿是青荇的不大的洞口,那裡插着一柄掛滿海藻的長劍,劍下果然有個盒子。
孟扶搖大喜,立即游過去拔劍,她向那個洞口遊動的時候,不知爲何心中有些怪異的感覺,總覺得那洞口看起來有些古怪,腦海中隱隱約約掠過另外一個洞口,那洞口似乎長着五色的花,想了半天沒想出這兩者有什麼關聯,卻下意識的避開了那個洞口,擡手去拔長劍。
劍插得很深,可以想象出多年之前大風擲劍入水時的無窮威力,但是他爲什麼沒有繼續游下來把這個盒子取走,就是孟扶搖不明白的了。
拔這劍對她自然不成問題,孟扶搖伸手一拔,覺得劍下觸感有異,卻也看不出端倪,拂去上面海藻,伸手去取那盒子。
身下的地面突然動起來。
只一動便是地動山搖!
海水熱鍋一般滾起來,四面礁石珊瑚水草齊齊大震,泡沫般翻騰,飛魚們慌亂的四處逃竄,很多魚不辨方向,驚惶的猛力撞上孟扶搖,與此同時孟扶搖覺得身後一亮,彷彿兩道探照燈突然亮烈的射過來,她霍然回首,便見剛纔掛滿水草海藻的黑黝黝的“洞口”,突然射出斗大的碧綠的光。
那兩團光巨大無倫,孟扶搖第一眼看見時還以爲是什麼海底寶貝,再一看腦中一暈,那明明就是一雙眼睛!
而身下,方圓幾十米的地方都在動,隨着抖動那些附生物紛紛落下,漸漸露出灰青色的背脊,一小塊背脊就像一艘大船的龍脊——這是個巨大的海獸!
孟扶搖心道不好,這東西這般龐大,剎那之間自己遊不出它的範圍,看起來皮厚肉粗的自己那短刀也發揮不了作用,趕緊扯繩子讓上面拉自己上去,不想那東西雖然龐大動作卻閃電般敏捷,頭一甩,孟扶搖都沒看見它動作,那繩子便已經斷了。
孟扶搖立即將盒子往懷裡一塞,全力上浮,然而她遊得再快也不抵那東西天生體型超長,輕輕一動便夠她蹬上半天,她剛游出數米,便聽一聲大吼,吼聲如雷,震得滿地珊瑚四散碎落,隨即身後一陣水流大動,平生出飛旋的吸力強勁的漩渦,唰一下將她向後吸過去。
狂流湍急,人身卷落如草,翻騰渾濁的海水捲起白沙,倒映身後快速接近的龐大的黑影,碧綠的眼珠之下,是一張正在等待噬食獵物的利齒森森的血盆大口。
孟扶搖突然豎劍!
“鏗!”
長劍頂在了巨獸的上下門齒之間!
巨獸怒吼,大力合嘴,試圖將長劍折斷,長劍在巨力之下漸漸彎折,卻始終不斷,孟扶搖灌注了全部真力的東西,誰也別想輕易弄斷。
孟扶搖緊緊抓住長劍,不讓自己的身體隨着那些被巨獸造成的漩渦進入它的肚腹,她單薄的身子在巨獸口中飛揚舞動,像一面黑色的旗,四面水流滾滾令人無法睜眼,孟扶搖閉着眼,冷靜的摸出“弒天”,她要在這裡解決掉這個東西。
身後卻突然推移出一樣東西,鐵板一般橫推出來,試圖將孟扶搖推出去,孟扶搖身子一讓,手中“弒天”一閃,卻只割下一塊蒼黑色的肉塊,而那東西,看起來本來就已殘缺不全。
孟扶搖一剎間恍然大悟,突然想起多年前號稱被大風宰殺的作亂海獸,看樣子並沒有死,只是被弄殘了,大風的長劍插在它身上,盒子落在它鼻孔的位置,當時大風大概也精疲力盡,不能再下去追殺只好離開,可恨大風,竟沒將這麼關鍵的事告訴她!
當年大風將這傢伙誘上淺水都沒能殺得了它,如今她在水下,已經摺騰得過了很久,水下劇烈運動也十分消耗真力,再待下去不說是否被這傢伙當了午餐,光是窒息就能要了自己的命!
不能再停留在這裡!
她擡手,“弒天”不管不顧狠狠亂戳,戳到哪裡是哪裡,戳到什麼是什麼,碧藍的海水白色的水沫之下不斷翻騰出暗紅的血霧,一團團污濁得人什麼都看不清,她裹在這樣的血色狂濤之中,面不改色,只是砍、砍!砍!
那海獸狂吼着,滾滾翻騰,霍然頭一甩,孟扶搖如一片落葉般被拋出來,高高拋上數丈之遠,她被那衝力拋得頭暈目眩,卻立即藉着這股力量,騰身飛竄!
只要能竄出水面,便能逃得一命!
然而她的頭突然痛起來。
很久沒有痛的頭再次大痛,那猛烈的一甩似乎觸及了她的舊創,將她好不容易平靜了一陣子的大腦再次翻攪,那些凌厲的刀子生冷的挖着腦中血肉,劇痛入骨。
身子不由自主的一軟,眼前一黑,濁綠的海水倒壓下來,四面都是穿梭縱橫的劍般的黑影。
她落下,落向海獸之口。
落下的瞬間,看見上方海面和下方海底,都有黑色的影子,同時飛快的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