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青的月色下,潭水中靠着山壁的地方,緩緩升起一道詭異的影子。
遠遠看去,那影子似乎有頭有身,四肢分明,明明靜止着升起,卻在不住蠕動。
月光將那影子投射在山壁上,那團“東西”,突然一點點的分裂開來,兩條特別柔軟的“手臂”,以一種奇異的韻律不斷伸縮。
岩石上,元寶大人翻了個身,睜開眼睛,嗅了嗅鼻子,突然一骨碌爬起來。
它回頭一看,唰一下跳起來,扎入孟扶搖懷中。
孟扶搖正睡得香,夢裡大耳刮子煽長孫無極呢,被元寶大人這一撞醒了一半,下意識感應了一下,沒覺得有殺氣,四周靜寂無聲,於是放下心來,迷迷糊糊將元寶大人一推,罵,“好好睡!別投懷送抱的,你我男女有別!”
元寶大人憤怒,上躥下跳吱吱的喊,這下所有人都醒了,對面戰北野一睜開眼,手一伸便抓住了用來當枕頭的劍,騰身躍起四面一看,皺了皺眉道,“耗子你吵什麼?”
元寶大人拼命對着那片崖壁指,衆人看過去,卻只是一泊寧靜的潭水,一方尋常的崖壁。
“做噩夢了吧你?”孟扶搖斜睨元寶大人,“想跟我睡就直說,裝模作樣的做啥。”
元寶大人氣苦,再次指天誓日吱吱不休,孟扶搖和戰北野雖取笑耗子,卻也知道耗子並不是單純的耗子,也絕不會爲了要和孟扶搖睡覺就半夜驚魂,紀羽等人提劍在附近林中梭巡一圈,戰北野和孟扶搖將四周都搜索了一遍,確認確實沒有異狀,才各自坐回,孟扶搖抓過沮喪的元寶大人,往自己肚子上一放,道,“石頭咯着你做噩夢了是不?姑娘我犧牲下,提供你人肉沙發。”順手壓倒元寶大人,道,“睡覺,別再吵吵,接下來還有很難的路要走呢。”
戰北野添了點柴火,將火堆燃得更旺些,仔細看了看地形,在孟扶搖後側睡下。
疲憊的人入睡是很快的,不一刻林中又沉靜下來,元寶大人這回被戰北野披風蓋着,被孟扶搖手壓着,沒法子動彈,卻也不肯睡,目光亮亮的豎耳朵聽着。
月色下,潭水中,石壁前,慢慢又浮出那詭異的影子,射在深黑的崖壁上,微微蠕動,有些似乎像髮絲又比髮絲粗很多的末端,在崖壁上緩緩招展。
那影子慢慢近前來。
元寶大人突然張嘴,咬住了孟扶搖腰帶,頭一甩,“哧啦”一聲腰帶被撕破。
孟扶搖直直跳了起來,大叫,“耗子你做啥!”
衆人頓時又醒,孟扶搖手忙腳亂捆腰帶,一邊四處察看,發現依舊沒任何異常,頓時大怒,罵,“不就是先前不給你拼字麼,犯得着這麼報復我?”
元寶大人眼淚汪汪,悲憤的撲倒在岩石上,對着那方崖壁罵人家全家。
戰北野坐了起來,道,“耗子怎麼鬧成這樣?我倒不安了,這樣吧,扶搖你繼續睡,我來守着。”
孟扶搖打個呵欠道,“我來守就是,反正耗子打定主意不給我睡了。”
紀羽上前來,道,“殿下,屬下兄弟守夜並沒發現什麼,不過在這林子中還是小心爲上,您和孟姑娘繼續睡,屬下帶兄弟們守夜。”
戰北野沉吟了一下,心知如果自己要守夜孟扶搖定然也不肯睡覺,然而兩人多日奔馳打鬥都已精疲力竭,休息不好更對付不了日後的險路,只好道,“那麼,都小心些。”
“是。”
孟扶搖和戰北野再次躺下去,孟扶搖害怕元寶大人再次非禮,把它往身側一個樹洞裡一塞,道,“明早再放你出來。“
元寶大人淪爲“狼來了”的那個孩子,悲憤的扒着洞口看月亮,樹洞太窄,他身材太胖擠不過去,只好老老實實呆着,看着那影子再次緩緩升起,比剛纔更近的近前來。
紀羽帶着手下幾個衛士,一半面對林子坐着,一半坐到戰北野和孟扶搖身邊,他們背對着潭水,目光如鷹的四處梭巡。
沒有人想到潭水中會有什麼異常——這只是一方很小的潭,三面圍着絕崖,崖上連株可疑的草都沒生,潭水清澈一望見底,衆人在裡面洗過臉捕過魚,都知道絕不會有什麼問題。
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最有可能潛伏危險的林中。
那影子,無聲無息的逼近來,已經到了孟扶搖睡的那方石下,慢慢越升越高,越升越接近孟扶搖,月光斜斜的射過來,那影子依舊是一團影子,看不出實體的痕跡。
元寶大人蹲在樹洞中,一雙黑寶石似的眼睛鳥溜溜的盯着那團影子,突然深吸一口氣,鼓鼓的肚皮一縮,一仰頭大叫起來。
月下,樹洞中,方寶大人用盡仝身力與做出犬叫動作,然而卉怪的是,竟然沒有一點聲音發出。
那種聲音,不是往日的耗子版的吱吱聲,人類聽不見。
屬於百年神物的獨特次聲,音節古怪,帶着掌控自然的神力,那聲音衝喉而出,一線鋼刀般逼向潭水。
那團煙霧般的影子靜了靜。
隨即,突然化爲實體,迸射開來!
坐得離潭水最近,背對着潭水守衛的一名黑風騎士,正警惕的掃視對面林中,突然後心一涼,似乎被潭水濺上,他正疑惑潭水怎麼會突然濺開,隨即便覺得側臉也一涼。
有什麼冰涼柔滑的東西擦過了他的臉,噝噝一響,舔在了他的脣,隨即往他脖子上一繞。
那騎兵反應極快擡手一抓,將那東西一把抓下,兩手一拽已經拽斷,淡碧色的液體濺開來,騎兵警覺的避開,頭一低看見左手中半截灰褐色蛇身,蛇頭尖扁,鬆了一口氣笑道,“不過是條水蛇。”目光一掠看見右手中物事,頓時一愣。
那依舊是半截蛇身,尖扁蛇頭,根本不是想象中的蛇尾。
雙頭蛇!
騎兵心中轟然一聲,知道自己遇見了天煞密林傳說中的雙頭崖蛇,這種東西據說一出現就是一大羣,而且報復心極強,你殺它一條,它殺你全家。
騎兵霍然回首,便見自己身後,羣蛇挨挨擦擦,絞扭在一起,硬是組成了一個“人”的形狀,不過現在這形狀看起來似乎有些分散,蛇們有點慌亂的竄開,只有兩條充作“手臂”的大蛇,張開毒牙尖利的嘴,陰綠的蛇眼死死盯住了他。
騎兵看着這蛇,下意識的要想起身砍殺掉,突然覺得頭再也扭不過去。
然後脖子、胸膛、手臂、腿……全身的每塊肌肉每根骨骼都在慢慢僵硬,一點點的將他的生命固化。
最後的意識裡,他隱約想起剛纔那舔在了他的脣的蛇吻。
月光無聲。
照見潭邊,石上,一個永遠的扭頭回望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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羣蛇被元寶大人次聲逼得實化迸射的那一刻,衆人立刻驚醒,戰北野在睜開眼那剎,立即將孟扶搖掃下了青石,一翻身抓住了自己的劍,反身對着潭水就是一劈。
水柱轟然濺起,將蛇羣又衝散了一半,那個詭異的“人型”已經只剩下了兩條“手臂”和半個“頭顱”,在慘青月色下的潭水中擠擠擦擦的遊動。
黑風騎兵們衝上來,面對潭水結成陣,戰北野盯着那團蛇羣,冷聲道,“既然已經殺了一條,剩下的就全殺了,少一條好一條!”
這些聽過傳說的騎兵都知道他話裡的意思,冷然點頭,戰北野又道,“這東西喜歡結成人形對人全身上下攻擊,讓人防不勝防,並且身體堅硬滑膩,行動快捷如風,先想辦法衝散它們!”
孟扶搖一個翻滾翻下來,看着那些和黑風騎士對戰的蛇,那麼多蛇絞在一起,居然行動靈活,“手”抓“頭”撞,迅捷如風,真的就像一個人在戰鬥,時不時還暗器似的飛出一條狠咬一口,再瞬間縮回,不由愕然道,“這是什麼東西?爲什麼逼得這麼近我們都不知道?”
“這是雙頭崖蛇,據說受過大鯀族巫師的詛咒,身形凝煙化霧,在接近人體之前人難以察覺,喜歡以‘人身’作攻擊,遇上它們的人一般都是死路一條,而且這種蛇一旦被殺一條,後果會很麻煩。”戰北野快速答完,道,,“晚上我們殺的那條蛇,可能就是它們中的一條。”
“那條蛇不是單頭麼?”孟扶搖愕然問。
“這種蛇幼年是單頭,成年後才長出雙頭,住在崖壁縫隙裡,是我疏忽了,我以爲這種蛇隨着大鯀族的毀滅而消失,不想居然還存在。”戰北野嘆了口氣,道,“錯怪耗子了。”
孟扶搖一臉愧疚的對樹洞看了看,道,“等下道歉去。”又從懷裡摸瓶瓶罐罐,“毒死它們先。”
“沒用”,戰北野拉住她,“這東西不怕毒,小心誤傷別人。”
“用雷彈?我記得你的騎兵有配備這個。”
“蛇在水中用不成雷彈,一旦有蛇逃生尋隙攻擊,我們的人防不勝防。”戰北野突然一笑,道,“是個麻煩東西,但是有時麻煩東西很適合惜用。”
他突然從懷裡掏出個小瓶子,將裡面一些紅色的粉末往自己身上倒了倒,又滅了火堆,往火堆裡彈了彈。
孟扶搖好奇的問他,“這是什麼?“
戰北野很牛逼的答,“胡椒粉。”
孟扶搖黑線,喃喃道,“這五洲大陸有胡椒粉麼?難道穿越的不是我,是你?”
“什麼叫穿越?”戰王爺耳朵很尖,隨口問。
“就是周遊各國。”
戰北野“哦”了一聲,解釋道,“上次在華州客棧喝湯,你加了胡椒粉後味道確實好很多,我便命人弄了些來,這蛇是瞎子,對氣味卻十分靈敏,仇人的氣味它們會不死不休的追逐過去。”
孟扶搖眼睛突然亮了,“你把胡椒的味道留下,還有什麼比這個氣味更鮮明刺激呢?一旦追兵來……”
“對”,戰北野哈哈一笑,“等下我們走,東西都留下,天煞之金追過來一定會上來察看,翻動火堆沾上胡椒粉,然後……就等着雙頭崖蛇不死不休的報復吧!”
他掣劍,騰起,自黑風騎士頭頂飛越而過,淡紅光芒一閃,轟然一劍便將那已經毀壞得不成模樣的人形蛇羣一劈爲二!
隨即大喝,“退!”
蛇羣居然如人體被劈裂一般左右分開倒下,那些被劈成兩半的雙頭蛇,每一截又是一個單獨的個體,在水中飛速一掠,如風行水上,箭似的又衝過來。
衆人卻已遠遠逃開,孟扶搖第一個逃——她趕到樹洞前趕緊先掏出元寶大人,也顧不得是否會被人看成第三個波了,往懷裡一揣,眨眼間已經奔到十幾丈外。
戰北野最後走,順手夾走了那具永遠詭異扭頭的戰士屍體,同時砸出一大把石頭,向着四面八方所有方向。
那些蛇追了出來,聽到四面八方都有聲音,一時不知往哪去追,衆人早已爬上樹,從樹梢間騰躍遠去,一直奔到遠處,才停下來,戰北野親自挖了坑,將那死於蛇吻的騎兵葬了。
紀羽等人並沒有悲慼之色,戰士死於戰場,份所應爲,他們只是默然注視着戰北野,那是他們的王,勇毅、果決、視兵如子,跟隨他征戰沙場死去的兒郎,只要有可能,他都會親自埋葬,受傷掉隊的,他決不輕易放棄,所以黑風騎中有不成文規定,無論誰,一旦受傷落入山窮水盡境地,立即自盡,絕不拖累戰北野。
孟扶搖過來,對着那士兵的埋骨之所默默一躬,她有些自責,元寶大人示警,她應該謹慎些更謹慎些,那麼這個還很年輕的士兵,就未必會死。
戰北野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低聲道,“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我該別睡下的。”
“都別爭了,”孟扶搖勉強笑,“是耗子的錯,誰叫它不會說人話。”低頭從懷裡摸出元寶大人,那丫渾身毛溼漉漉的,耷拉個腦袋似睡非睡,孟扶搖傻傻的盯着它道,“咦,耗子,你什麼時候下水了?”
元寶大人哪有精神理她,它這壓箱底寶貝可不是輕易能使的,使一次元氣大傷,必得沉睡上幾天,尤其它現在又不在穹蒼,沒有某些必要的東西補給,越發的蔫不拉答。
孟扶搖想起長孫無極家的絕世愛寵借給自己居然搞成這樣,難得生出了點愧疚之心,咕噥道,“我決定了,看在你的份上,給你家主子的三個大耳光減爲兩個。”一邊小心的將元寶放進自己背上的包袱裡,那裡有衣服墊着,睡得更舒服點,至於掉毛,當沒看見吧。
一行人繼續向前,密林裡所有的路看起來似乎都一樣,士兵們輪班砍着藤蔓和荊棘,還是不能避免的被一些灌木叢拉破衣服,孟扶搖將裝着元寶的包袱挪到自己胸前,她每隔一會都不由自主的摸一下耗子,生怕它搞丟了——這林中和以前走過的密林感覺都不同,那些濃密的樹蔭深處,似乎時刻深藏着無數雙眼睛,陰森的注視着他們,在暗處盤算着他們還可以支撐多久,等待着他們隨時隨地遇見危險成爲它們的大餐。
和昨天不同的是,一直窺視並跟隨他們的猛獸卻少了很多,似乎也察覺到他們得罪了不該得罪的東西,生怕被殃及,以至於紀羽他們獵獸時,打了半天才打到幾隻刺蝟。
中途有遇見天煞之金的追兵——林子大,也沒路,走着走着便有可能撞在一起,那一小隊士兵正被一羣雙頭崖蛇如附骨之蛆般追着,紀羽他們看見人影閃動立刻上樹,眼見着追兵在那蛇的追擊下死的死逃的逃,羣蛇撲上去撕咬屍體時,才居高臨下扔了個雷彈,這蛇再猛也是肉身,在土火藥的威力下肉碎骨飛,紀羽挖了深坑將蛇屍掩埋,以免被其他蛇羣發現。
晚間宿營的時候,再不敢靠着潭水或山壁睡覺,一行人乾脆砍掉了一圈比較小的樹木,清出一片空地,用那些樹木搭了些簡易屏障,士兵們居高臨下分班守衛。
孟扶搖將元寶大人放在肚子上,照樣是一副酣然高臥的樣子,戰北野卻一直在她身側盤坐調息,隔一陣子睜開眼,聽風從林端嗚嗚掠過的聲音,聽夜梟在樹梢頭陰陰的叫,把月色叫成一片悽迷,更遠處野狼在嚎月,嘯聲孤獨而淒涼,極具穿透人心的力量。
孟扶搖睡得一動不動,和她肚子上那隻一模一樣。
戰北野卻突然笑了笑,道,“裝得累不累?”
依舊閉着眼,卻突然扯了扯嘴角,孟扶搖道,“我在深刻的思考。”
“思考什麼?”
“思考你要我對你三哥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孟扶搖坐起身,“你外公是被他害的?”
“我外祖父老周太師,人稱‘貳臣第一’”,戰北野撥了撥火堆,淡淡道,“在天煞正史和野史中,老周太師大概都註定要遺臭萬年,你知道的,天煞的前身是金朝,戰氏家族和周家同朝爲臣,我父野心勃勃,攻入磐都,欲取金朝而代之,當時身爲太尉的外公,未經抵抗親獻都城,封爲太師,他的女兒,既爲前朝皇后又是今朝皇妃,他歷兩朝主子,兩朝高官榮寵不衰,爲此飽受時人羞辱,有人專門作詩譏刺‘皇后還換皇妃去,太尉又封太師來。’他若上街,人人不肯近他三尺之地。”戰北野微微一笑,深黑的眸瞳裡烏光深潛,“但在我眼裡,他教我兵法,爲我求來最好的師傅,帶着我爬府中最高的藏書樓,親自挑選他認爲對我有用的書,他是最好的外祖父。”
孟扶搖輕輕嘆息。
“外祖父晚景淒涼,女兒瘋了,隔着宮牆就像隔了萬山,再沒有見過,我十八歲還沒封王,住在宮中西僻角里,不敢在宮中隨意走動,怕遇上年青少艾的娘娘們,惹得她們驚惶迴避,外祖父聽說了,怕這樣下去遲早我會被兄弟們扣上不堪罪名,在玉階前陳請三次,才換來了我的郡王之封,卻又不許我在京開府建衙,遠遠發配到葛雅,我本來指望着在京開府,還能接他和我住一起,有我照拂,老人家晚景可慰,然而葛雅……他再經不起長途跋涉,就在我去葛雅的那年,他死了,太醫說是自然壽終,只有我知道,不是。”
“爲什麼?”
“我走之前去向他辭行,他在看書,一句話也沒說,直到我出了門,他才說了句,‘你一去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如果我在你回來之前先走了,你記得將來給我遷骨回老家穎川安葬’,那年我奔喪回磐都,晚上在太師府家廟裡打開棺材撿骨時,發現骨中發黑,他是被毒死的。”
“查出兇手了麼?”孟扶搖靜默半晌,輕輕的問。
“左不過那幾個人,”戰北野盤膝而坐,看向磐都的方向,眼神像一截沉重的烏雲在緩緩移動,帶着些藏刃於鞘的深潛殺氣,“戰南成,戰北恆,還有那天死在你匕首下的戰北奇,戰北奇大概也只是個匕首的身份,握刀的手,還輪不上他。”
他轉過眼,對着默然盯視他不語的孟扶搖笑了笑,這一瞬又笑得風華坦蕩,陽光般暢朗,“都過去了……別爲這些事影響了心情,睡吧。”
他將火堆挪了挪,將烤熱的那一方地面讓出來,又親手試了試地面,確定地上沒什麼可疑不安全的地方,才示意孟扶搖來睡,孟扶搖心知拒絕也沒用,挪身過去躺着,睡了一會睜開眼,見戰北野抓着自己的外袍,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孟扶搖無奈的扯扯嘴角,知道他想給自己蓋他的袍子,又不想被她拒絕,兩個人扔來扔去的扯皮,便等她睡着再蓋,想了想只好伸手道,“借衣服蓋一下。”又推戰北野,“快睡快睡。”
兩人分頭躺下,雖然累,卻也不敢睡得太熟,孟扶搖閉着眼睛,隱約聽見有個士兵起身悄悄向外走,立即被同伴叫住,問,“去哪?”
“方便。”
那人笑,“哪裡不能方便?還想在這深山密林裡找茅廁哪?”
“孟姑娘在這裡呢……”那士兵小小聲的道,“……味道傳過來,不尊重。”
攔住他的人不做聲了,半晌揮手笑道,“你是刺猾肉吃多了,肚腹不調,快去快回。”
前方有人悄悄躡足遠去的聲音,孟扶搖閉着眼睛笑了笑,心裡有淡淡暖意泛起,腦海裡浮現那士乓的臉,大概是眼睛大大,額頭上有道疤的那個?年紀不大,卻已經身經百戰了,哎,這些鐵血兒郎,居然也有這麼細心的一面。
她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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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將明的時候孟扶搖醒來,睜眼前的第一眼便很高興的想,哎,今夜無事。
隨即便聽見紀羽低沉的命令,“再去找,兩人一隊,不許落單!”
孟扶搖霍然坐起,道,“怎麼了?”
“少了一個弟兄。”答話的是戰北野,他盤坐如昔眼神清醒,竟像是沒睡,“出去解手便沒回來。”
孟扶搖怔了怔,道,“昨夜去解手的那個?去解手就不見了?那怎麼到現在纔去找人?”
“他昨夜鬧肚子,一直沒停歇,前幾次都沒事,天快亮的時候他最後去了一次,隨即便不見了。”
戰北野攢着眉,注視着林中浮蕩的白色霧靄,在這連綿無際的密林之中,致人於死的因素實在太多了,隨便一處潛藏的危險,都有可能吞噬掉一條健壯的生命。
再次去搜索的士兵們回來了,依然沒有找到,紀羽沉思了一下,道,“別找了,繼續趕路。”
戰北野沒說話,半晌起身,在地面上做了個記號,隨即道,“走吧。”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她知道以戰北野的性子,是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屬下的,然而爲將者在危急關頭必須懂得取捨,在這密林中耽擱下去,死的人只會更多。
她看着戰北野一路行前的身影,他背影挺直,行走間黑袍翻飛出赤紅的衣袂,一團火似的燎入這蔭翠叢林,這樣一個男子,似乎永無頹喪軟弱之時,彷彿那些寫在久遠時光裡的疼痛的故事,從來就不曾磨礪了他與生俱來的自信和驕傲。
然而她知道,這個男人,睡覺時永遠枕着他的劍,每睡一刻鐘必定擡手摸摸自己的劍,每睡半個時辰會下意識挪動地方——他是不是從沒有過坦然高臥,一夜無夢的好眠?
而他的那些夢,是不是永遠塗滿了那些灰暗和血色的記憶?貳臣之家,瘋妃之子,被放逐的少年,外公的被毒殺……
孟扶搖仰首,無聲嘆息。
這一仰首,她的日光突然定住。
上方,一株參天大樹的下垂的濃密綠蔭裡,突然探出一張熟悉的臉,面無表情的瞪着她。
年輕的慘白的臉,大大眼晴,額上有道疤。
是昨晚那個出恭失蹤的士兵。
孟扶搖一驚之下便是一喜,還沒來得及歡喜呼喚突然又覺得不對,那慘白的臉色,青色的瞳孔,散光的眼神,僵木的姿態……那是死人!
她一驚一喜再一驚間呼吸有異,前方的戰北野立即察覺,霍然回身,一擡頭便看見那士兵的屍體,見孟扶搖伸手要去拉那士兵,立即奔來,道,“我來……”
他來勢極快,後發而先至,電光火石間已經打下孟扶搖的手,極其謹慎的拔劍,先去割那繫住士兵的藤蔓。
那藤蔓卻突然一縮,如同生命體遇見危險,那般的避了一避。
戰北野怔了一怔,那藤蔓突然啪一下橫甩過來,直甩向孟扶搖的臉。
孟扶搖二話不說拔刀就砍,刀子砍上去藤蔓立斷,噴出大量灰綠色氣味難聞的汁液,戰北野拉着孟扶搖急退,紀羽等人飛身撲過來便擋,此時那士兵屍體無人接住自行落下,頓時呼啦啦拽下一大堆藤蔓,一片網似的罩落下來,”
這藤蔓生滿紅色倒刺,一看就是有毒植物,而且汁液飽滿四處亂濺,衆人不敢砍戳,怕被汁液濺着麻煩,都下意識的後退,再退,再是……
孟扶搖原本在最後面被他們擋住,這一退便在最前,戰北野一回首看見她,立即將她一拉,護在自己身前,他身側一個士兵看見王爺在最前面,背對着一切未知的密林後退,立即也衝到了戰北野身後爲他試路。
隨即便聽“噗嗤”一聲。
聲音極低,如同踩破一個水泡,那個士兵和戰北野的身子,突然矮下了一截。
倒數第三個的孟扶搖,也突然覺得腳後跟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向後便倒,忽覺身後有人大力一推,推得她向前一衝飛離原地,堪堪被趕來的紀羽接住。
孟扶搖剛落在實地立即回身,隨即便倒抽了一口涼氣。
身後是一片看起來毫無特徵的沼澤,那士兵和戰北野都陷了進去,瞬間便被拉下,尤其以戰北野情況更爲糟糕,他明明剛陷入沼澤,完會來得及拔身而出,不知道怎的竟然陷得比那士兵還深,淤泥剎那間已經到了他胸口處。
孟扶搖咬着嘴脣,知道陷在那裡的本應該是自己,被藤蔓逼出的人們中,最靠近沼澤的那個本來是她,是戰北野以身相代,並在她落入沼澤邊緣的剎那,不顧危險動用真力送她到安全地帶,以至於現在將被沼澤沒頂。
更糟糕的是,這沼澤是流動的,不斷將那士兵和戰北野向着中心推移,離孟扶搖越來越遠。
此時自責無用,唯有救人而已,孟扶搖低喝,“紀羽,擋住那該死的藤蔓!”一翻身躍上一塊山石,抽出腰間軟鞭,擡鞭便要射出。
然而她的手突然僵住。
救誰?
那士兵比戰北野落得更接近中心,他是爲了戰北野和孟扶搖才落入沼澤的,雖然他現在狀況略好些,但以他的實力,支撐的時間未必能比戰北野長,一旦先救戰北野再救他,他必死無疑。
然而戰北野落入沼澤後使用真力,下陷速度驚人,沒頂,也是須臾之間的事。
依孟扶搖的心,她自然要救戰北野,可依她的良心,她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救誰。
都是命,都是爲了護持她而陷入險境的命!
這一霎她急得要發瘋——這不是普通的沼澤,這沼澤巨大的吸力容不得她猶豫!
戰北野擡首,這剎那他又落下許多,淤泥及胸卻依舊毫不猶豫霍然一喝,“救他!我能支撐!”
那士兵在泥濘間艱難轉首,看着戰北野,這一刻這個面容普通的青年眼中滿是熱淚,在滿是泥濘的臉上衝出兩道水溝。
他低低道,“殿下,有您這句話,王虎死而無慨……”
戰北野立即怒道,“你要幹什麼?我命令你——”
“噗!”
鮮血飛濺,衝上小半人高,再簌簌落下,落了戰北野滿臉。
半截舌頭,從王虎口中噴出,啪嗒落在沼澤中,立即被捲入無聲的漩渦,半米周圍的淤泥被染成一片豔紅,那些膏脂般的紅色,映照上王虎血流滿面的臉。
他張口,只剩半截舌頭的嘴嗚嗚嚕嚕的道,“……來生還做您屬下……”
戰北野死死的看着他,良久,閉上眼,緊閉的眼簾間,漸漸浸出點溼潤的水光,和臉上的血混在一起,無聲落下,宛如血淚。
“霍!”
鞭子飛射而出。
王虎嚼舌自殺的那一刻,孟扶搖的眼中也漾起了水光,然而唯因如此,她決不浪費這個青年以自盡讓出生存機會的犧牲,幾乎在鮮血飛濺的那一刻,鞭子便出了手。
鞭子精準的搭上戰北野手腕,孟扶搖大力一拔,竟然沒有拔動,這沼澤吸力不僅巨大,竟然還在慢慢迴旋伸縮,孟扶搖不敢胡亂用力絞斷鞭子,只得小心的慢慢將戰北野拉起。
剛拉出半隻手臂距離,沼澤中央突然傳來一聲裂響,隨即便見一處橫倒在沼澤上的枯枝突然爆裂,從枯枝枝幹內爬出一大批紅頭黑身鐵螯鋼牙看起來就十分瘮人的巨大螞蟻,如惡魔之瓶裡源源不斷瀉出的毒沙,黑雲烈卷,剎那間便捲過沼澤淤泥,到了戰北野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