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富足,天下的商業區差不多都是一個樣。所有的商廈都還沒營業,無心在高低錯落的水泥森林中駐足流連,悠然走進繁華背後舊樓房的里弄,尋找被遺忘的時光。
眼前的三層樓看上去至少有百八十年的歷史,讓人不由想到老上海的石庫門。碧綠的絲瓜伸展着枝葉攀着鐵窗護欄青雲直上,隨風起浪的爬山虎佈滿了青灰的石牆。T城是沒落大清朝北方唯一的開放口岸,嶄新的容顏之下寫滿了滄桑。
倪紅蓮捧着如血的玫瑰,指了指舊樓拐角一個賣“果子,豆漿”的小攤點對金勝說到:“咱就在那兒吃早餐,體驗真正的T城生活。”
“煎餅果子,豆漿,雲吞!”金勝抄着一口地道的津門口音“叫賣”到。微微一笑,攬住她的肩膀調侃,“這省錢,隨便吃,管飽!”
“早餐我請,剩下的N餐你請,別說我佔你便宜!”說着話,她人已蹦蹦跳跳地向小攤跑去。
倪紅蓮對“炸藕合”格外感興趣,隨手將裹在藕合外面的大餅丟進了金勝的豆漿碗裡:“這個給你,我吃不下去。”
“死丫頭,崩我一身,把你賣了也賠不起。”他無可奈何地掏出紙巾,輕拭着昂貴的“阿瑪尼”。
“所以說,身外之物越多,人活得越累。你去斑尼路兒買件過季處理打折品穿上,保準省心。”一部《瘋狂的石頭》炒熱了“班尼路”,她學着電影裡黃渤的口音。
“話是攔路虎,衣是蜃人毛。咱人長得不咋地,再穿上處理品去公司,準保讓大廈保安當民工給哄出去。”他看了看碗裡的“豆漿泡饃”長嘆一口氣。
“等會兒去哪裡?”她提前確定目的地。
“廟裡。我每到一個地方,第一件事就是進香。”他站起身向里弄外的海河沿張望。
“哪個廟?”
“葡萄寺。”
“葡萄?”她忍不住笑出了聲,暗暗佩服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力。
“想什麼呢?”他疑惑地打量着她那一臉莫名其妙的傻笑。
“葡萄,寺廟,忽然想到《大話西遊》裡的菩提老祖——僕你老母!”她學着周星馳的語調。
“你可愁死我了!”他目光出奇的溫柔,寵溺地撫過她扎着馬尾的後腦。
下了車,遠遠就看見寺廟正門上《海光寺》的匾額,倪紅蓮下巴一揚,鬱悶的抱怨到:“什麼葡萄寺?你說海光寺不就得了。我雖然沒來過,好歹也聽說過,不就是簽定《天津條約》的地方嗎?”
“呵!可以啊。不愧是大學生,知道的比我多。”眼前的小女人越發讓他刮目相看了。
“你一監獄裡自學成材的主兒能跟我比嗎?”說她胖她就喘了。頑皮一笑,接着問到,“葡萄是怎麼回事,說說?”
“這大廟最早叫普陀寺,院內種滿了葡萄,因爲普陀和葡萄諧音,被人叫成了葡萄寺,後來康熙御筆一揮,又變成了海光寺。”金勝對這個比較內行,他每次到T城必到這裡沐浴佛光。
“普陀?裡面供的是觀音菩薩嗎?”普陀山是觀音菩薩道場,她由此推測。
“咱D城鄰近五臺山,廟裡供的都是文殊菩薩。在這兒可以拜拜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走,咱們進去吧。”說着話,人已向着售票點走去。
寺廟的樣子都差不多,硃紅彩柱,雕樑畫棟,臺基之下巨大的銅香爐。金勝進香捐了功德,出門看見不遠處倚闌而立的倪紅蓮,溫和地說到:“妞兒,不進去拜拜嗎?”
她拔下塞在耳孔裡的一隻耳機,一臉高深莫測:“佛在心裡,不在殿上。”將取下的耳機遞到他手上,說到,“聽聽,在塵世中沐浴佛光。”
“大明咒?”
“齊豫的。總能讓人感到自在安寧。”她聽着佛音,仰望着濃雲中露出的一小塊兒明淨如洗的天空。
“修行精進,深藏慧根。行!”
“金大師,給我說說《大明咒》吧,我只知道它是大慈悲觀世音菩薩咒,其他的一無所知。”
“老衲也是一知半解,那就獻醜了。”他雙手合十,彷彿出家人稽首的樣子,“大明咒,其實很熟悉,就韓紅歌裡唱的那個唵嘛呢叭咪吽,源於梵文,象徵一切諸菩薩的慈悲和加持,特別啓請觀世音菩薩的加持。”唵“表示佛部心,是所有諸佛菩薩的智慧。”嘛呢“表示寶部心,就是摩尼寶珠,向它祈求自然會賜給我們各式各樣的財富。”叭咪“表示蓮花部心,是蓮花。蓮花出污泥而不染,代表着人雖處於五濁輪迴中,誦此真言,能清除我們的煩惱。障礙,獲得清淨。”吽“表示金剛部心,是祈願成就,依靠佛的力量,成就一切,普渡衆生,最終達到佛的境界。”
“多謝大師。”她雙手合十,臉上的表情就象個虔誠的小尼姑。
“我說了只是一知半解,其實那六個字引申出來的意思很多,將天地萬物都包容在內,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
“我等會兒想去李叔同碑林,早有耳聞,上學的時候就聽T城的同學說過。”她瞄了眼他腕上的表,感覺上午的時間很充足。
“李叔同?彷彿不怎麼著名。”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在抱怨自己的孤陋寡聞。
“人名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大作你肯定聽過。”說着話,亮開明淨的嗓音唱了起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送別〉,他寫的?”
“那是,很厲害的才子。譜曲,填詞,書法,繪畫,都堪稱大家。後來出家了,號弘一法師……”兩人聊着天已出了山門,打車向北辰區駛去。
走進海棠樹縈繞的中式園林,欣賞着鐫刻在牆壁上的石碑書法,陣陣荷香撲鼻,小巧的石拱橋讓金勝彷彿回到了自己家裡。心得不少,一上午時間就這樣匆匆流去,歸途中灑下兩人默契的竊竊私語。
一致通過午飯去外港吃海鮮。乘坐的夏利車飛快地駛出市區,在通往港口的高速公路上飛馳。沿路上車很多,超大號的集裝箱貨櫃車不斷自身邊隆隆駛過,倪紅蓮坐在後排的左側,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前方路口發生了堵車,車子一輛挨着一輛艱難地向前挪動着。四十分鐘後,終於疏導順暢,擠擠挨挨的車子陸續發動了。
每一輛車都想先一步通過剛剛打開的缺口。小而單薄的出租車被一大羣蜂擁而上的“巨無霸”淹沒。司機大哥許是有些心急,鑽着空子向前行駛,誰料並排行駛的貨櫃車先一步衝向前去,十字路口側向開來的貨櫃車發現夏利的時候猛踩剎車,隨着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心都蹦出來了……
僥倖逃脫!
金勝張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身體被拽到了車子的正中間,因緊張而發熱的臉頰正貼在倪紅蓮劇烈跳動的胸前。天啊,丟臉!這種千鈞一髮的時刻,他一個大男人居然窩在女人的懷裡面。
只記得自己下意識地向後躲避,卻被那雙小手用力地拽了回去。他趕忙坐直身體,捧起那張驚魂未定的小臉撫慰到:“還好沒事。紅蓮,不怕!好點了嗎?”
她長舒一口氣,出殼的靈魂終於落回了身體,如釋重負似的驚呼到:“嚇死我了!”
他有這種常識,在生死一線的時刻,人都會條件反射似的保護自己,而她卻不顧自己的安危將他緊緊地護在懷裡,就象是爲了挽救孩子的母親。她對他居然視如己出,心中剎那間填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感激。久久地注視着她,忽然用力將她擁在懷裡,此時不需要任何語言,所有的情誼他都記在心裡。
危險過後,司機擦掉一腦門兒汗,再次發動了夏利車。倪紅蓮靠在金勝懷裡又一次長長嘆了口氣,舉眉說到:“哎呀,真危險,就差一點點。”
“危險還不逃命,幹嘛想着拉我?”他心裡隱約有了答案,卻一心要聽她親口說。
“那大傢伙要是撞過來,你準被擠在旁邊那輛大卡車上,所以拉你一把,給你多留半米的距離。”她一副輕描淡寫的口氣。
“沒想想自己?多留給我半米,你就少了半米生還的機遇。”他窩心地閉着雙眼,撫着她單薄的脊背輕聲嘆息,“紅蓮,半米——我該怎麼還你?”心靈的距離不過半米。因爲這半米,他慚愧不已。她爲了他連命都可以豁出去,而他連一個虛浮的名譽都不能捨棄。
佛曰:人無善惡,善惡存乎爾心。事有對錯,人有對錯嗎?因爲她曾經犯下的一點點過錯就認定她是飄搖風塵的孽女花,這樣的想法未免太淺薄了!她知悔了,在佛光中洗盡鉛華,那朵一塵不染的紅蓮正貼在你的胸口上,金勝,你看不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