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臉上的神色沒有太大的變化,這好像已經浸入了他身體的本能。
他看着青衣中年人的臉,若是板正了臉,想來定是道貌岸然的。他說道:“那麼先生知道你自己的本心嗎?”
他莫名感覺到這青衣中年人定有其過人之處的,所以口呼先生。
青衣中年人又不知從哪拿出一個酒罈,拍開壇口的泥封,很是自得的飲了一口,答非所問的說道:“其實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也是這般的。”
蕭煜又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容貌,確認他應該是四十到五十歲左右。那麼他年輕的時候就應該是二十多年期的事情了把。那時候蕭煜還沒有出生。
“也是哪般呢?”蕭煜問道。
青衣中年人把酒罈放到桌子上,很沒儀態的用長袖抹了一把嘴角,帶着醉意的說道:“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死了,而且還是被人害死的。那時候我滿腦子只有一個心思就是報仇。但是我一個小孩子無依無靠,四處顛沛流離,受了很多苦。”
蕭煜沉默的看着青衣中年人,不知道爲什麼青衣中年人的話讓他有一絲不悅,他微微皺了皺眉頭,問道:“那麼後來呢?”
中年人望向窗外,路邊光禿禿的柳樹枝椏上,然後靠在椅背上,長舒了一口氣說道:“後來?我遇到了一個老頭。再後來,我就有了殺人的能力了。”
“當我有能力殺人後,我想做的事就是衝到害死我父母那些人的面前,把他們全部殺掉,把他們挫骨揚灰,甚至把他們的全家也殺得乾乾淨淨。”
中年人話語是滅人絕戶的內容,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卻如同剛纔他說流泉樓的酒價每兩漲了五文錢一般。
同樣的憤憤不平。
蕭煜忽然覺得周圍有些靜,看向四周,跑堂夥計端着酒壺小跑而過,嘴巴大張着,卻聽不到他在說些什麼。距離蕭煜他們不遠的一桌客人,向後仰着,張着嘴巴,但是沒有一絲笑聲傳出。
就像在看一出默劇。
墨書也不知何時趴在了桌子上,平穩的呼吸聲緩緩傳來,只是睡着了。
蕭煜沉默了一下,接着他看着中年人說道:“那麼你最後殺了嗎?”
中年人拿起酒罈又是一通痛飲,咚咚咚的飲酒聲,像山間的小溪跳躍的聲音。
他看着蕭煜笑着說道:“當然殺了,我是怎麼想的,就是怎麼做的。”
“當然我用了一點點小小的計謀,讓他的父親殺了他,怎麼樣,那種絕望,那種不甘,那種……總之作爲報復手段不錯吧?哈哈哈!”
蕭煜的眉頭皺的更緊了,說道:“那麼他的父親呢?”
“他的父親?”青衣中年人微微顰眉,“現在還好好地活着。”
接着他笑道:“不過我已經找好了充當我手中刀的人,很快了……他的父親也會死……”
蕭煜垂下眼眸:“是嗎。”
中年人看着他,微微不悅的說道:“當然是!”
蕭煜沉默片刻後,微微苦澀一笑說道:“那麼恭喜先生大仇得報,真是一大幸事。”
中年人此時酒意上涌,對於蕭煜的這番話很是不屑。
“我本以爲復仇就是我的人生目標,確實,復仇曾經是我的目標。我在復仇的名義下自以爲殺伐果斷,冷漠無情。做了一番大事!甚至想着名垂青史。然而直到那人死後我才發現,復仇成功以後,我只是一個迷路的人。”
“一個迷失了前進道路的人。失去了目標,我該往哪裡走?我想要的是什麼?我發現我統統不知道。什麼名垂青史、什麼美女如雲,這是我想的嗎?我不知道,但是我總覺得我生命裡少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他舉起酒罈,又是飲了一口,說道:“說我酸腐也罷,無病呻吟也罷,可這確實是我心裡想的。這也確實是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蕭煜無語,看着醉醺醺的中年人良久,才緩緩開口說道:“你已經拿起來了,所以你可以放下,我未曾拿起,又何談放下?”
中年人無語。
中年人搖了搖手中已經空了的酒罈,有些惱火,他把酒罈隨手放在腳邊,然後看着蕭煜問道:“你爲什麼想要報仇?”
說得很自然,蕭煜接着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想要報仇?”
中年人饒有興趣的說道:“我爲什麼不能知道?”
蕭煜沉默了片刻,決定不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說道:“那好,那麼你爲什麼想要報仇?”
中年人帶着醉意道:“想報仇便要報仇。當然這說的全是廢話……看你也是有點身份地位的人,爲什麼不去?……我明白了,和你有仇的人比你更有身份地位。”
蕭煜說道:“先生既然知道,那麼蕭某也不隱瞞,實不相瞞,和普通人比起來,我確實算有點點地位。但是我的地位全部來自於我的仇人。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讓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中年人冷笑:“所以你要找比你仇人地位更高的人。”
蕭煜想起了那人,誰還會比他的地位高呢?搖頭苦笑一聲,沒再說話。
兩人便這般對坐沉默着,中年人的手指輕輕敲打在桌面上。
發出極富有節奏的噠噠聲。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道:“聽說城外青陽觀裡的無塵子老道有一副畫。”
淡淡的聲音在蕭煜心中激起無數漣漪。
沉默戛然而止。
蕭煜擡起頭,眼神中帶着震驚看着中年人:“你要做什麼?”
中年人仍舊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說道:“我不做什麼,只是想要看一看而已。”
蕭煜認真的注視着眼前的中年人,自己的一舉一動好像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藏在黑色的袍袖下的手已經暗暗扶上腰間的劍柄。
中年人輕輕一笑道:“不要這麼緊張,我沒功夫時刻都看着你,只是今天碰巧看到你,上來看看你而已。”
說完,中年人敲擊着桌面的手指一停。
隨着噠噠聲音的消失,整個酒樓裡好像在這一刻靜止了一般,如同一幅播放的視頻被按了暫停。
隔壁那幾位客人的笑容還保持在那一霎那,甚至滴落的酒水也停留在了半空中,晶瑩剔透。蕭煜的手還停留在想要拔劍的狀態,眼神中未央古劍只是浮現了一半。
這種凝滯只是持續了一瞬,接着一切都恢復了正常。
接着蕭煜眼中的未央古劍浮現,隔壁的客人斂去了笑容,那滴酒水落在了桌面上,發出一道微不可聞的聲音。
再接着客人的說笑聲,跑堂夥計的叫喊聲,樓外小販的叫賣聲各種嘈雜的聲音涌了出來。
蕭煜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座位,那裡已是空無一人。剛纔的一切好似黃粱一夢。
只是座椅邊空空的酒罈還訴說着剛剛確實有一個奇怪的青衣中年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