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誰也不願打破這一片沉寂,也好像不原放棄欣賞“海天雙鏜”嗓中拉胡琴的聲音似的。
田青用破布包起“龍頭鳳尾筆”,擡起頭來,冷峻他說:“江一波,不必難過!今後請謹記在下一句話,那就是邪不侵正,一個人行爲一有偏差,心念一趨邪惡,磅磅正氣就隨之消失,武功一道,存乎一心,心正則神凝;理直則氣壯,唯能如此,才能……”
“海天雙鏜”早已將雙鏜交於右手,身形疾閃,已飄到鐵芳的白馬之旁,伸手一抓,把馬鞍上的小布包抓到手中,凌空飛起,掠過三丈高的峭巖。
田青冷冷一曬,身如離弦之箭,以“八步回空”之式,平掠十五六丈,反而落在江一波前面。
“拿過來!”他伸出手,冷厲地一笑,說:“江一波,我再破例放你一次,拿過來!”
江一波一生中何曾如此慘敗過?何曾被一個年輕人叱喝過?然而,事實也最殘酷。技高一着壓死人,丟人現眼可一而不可再,他雖然鬚髮皆張,卻沒有勇氣再動手,沉聲說:“田青,你要這東西毫無用處!”
田青冷曬一聲,說:“你不是我,安知此物對我無用?”
江一波面色猙獰,氣極敗壞地甩甩頭,說:“姓田的,殺人不過頭點地!如果真拼命,勝敗尚在未定之中!”
田青聳聳肩,說:“江一波,不是我輕視你、我要殺你,有如反掌折枝!不過姓田的雖然混上‘五步追魂判’的綽號,出道以來,卻未殺死一個人,但是……”
他的面色一寒,那兩個隱約的酒窩上,泛現着一絲殺機,說:“在練武之人來說,殘廢比死還難過!你要酌量點!”
這時鐵氏姊妹將鏢車轉過峭巖,緊張地望着江一波手中的小布包。
那小包中似是一個兩寸見方的盒子,而且“嘩啦”直響,顯然是個木盒,而盒中卻僅裝着一件體積不大的東西。
鐵芳沉聲說:“田大俠,這東西不能讓他帶走!”
鐵芬也大聲說:“無賴,這件東西你要負責搶回來!”
田青回頭瞪了鐵芬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說:你客氣一點好不好?自出道以來,還沒有一個人敢對我這樣說話!就在他回頭之時,江一波雙肩一晃,就要倒縱而逃,但田青早已有備,凌空飛起,兩腿交剪,眨眼工夫,踢出一十三腿。
江一波知道走不成啦!身軀在空中一扭一閃,飄落地上,但他還未站穩,田青已經撲到,伸手抓住小盒。
江一波似乎勢在必得,用力一扯,“咋喳”一聲,小盒被田青抓得四分五裂,“掙”地一聲,一個銀白物體落在地上。
江一波還想去搶,田青厲喝一聲,伸出兩指,向江一波胸前虛空一劃,“唰”地一聲,長衫一裂爲二。
江一波乖得很,知道這是空門絕學“如來指”,若非對方手下留情,恐怕已經開膛破肚了。
這魔頭雖然心服口服,卻也得找個下臺的藉口,狠聲說:“田青,老夫一天不死,咱們沒有完!”
田青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他說:“只要尊駕有這份雄心,在下隨時候駕!”
江一波右手提着雙鏜,左手抓着裂開的衣衫,銀牙咬得“格格”作響,回身疾奔而去。
白影一閃,鐵芬飄下馬,其快逾風,想去撿地上那銀白色的東西,田青伸手輕輕一揮,那銀白物體立即跳起,橫飛五尺。
“喳”地一聲,鐵芬的玉手,竟插入土中寸許。不由大怒,揚頭噘嘴,不、屑他說:
“姓田的,夠瞧的啦!別再賣弄了!”
田青的冷厲目光,突然傾注在那銀白物體上,不由面色大變。
原來那件物體,剛纔是正面向下,看不出是甚麼東西,況且田青以爲三個魔頭攔路搶劫,對這萬兩鏢銀不值一顧,單要這東西,不是武林至寶,必是價值連城的珍玩。
哪知卻是以白金鑄成的“孝”字。
剎那間,田青面色一黯,目蘊淚光,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個“孝”字,拾了起來。
他反覆看了一遍,又背轉身去,自懷中取出一個同樣白金鑄成的“恥”字,仔細看了一會,虎目中流轉的淚水,終於淌下雙頰。
這一切舉措,使鐵氏姊妹大惑不解,鐵芬本想斥呵,突見田青把另一個白金納入懷中,轉過身來。
鐵芬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刁鑽姑娘,卻被田青臉上的殺機驚得打了個寒譁,硬生生地嚥下要說的話。
他那電目中的厲芒,似能洞穿人的肺腑,鐵氏姊妹以爲要向她們下手,不由同時驚退一步。
田青冷峻他說:“這東西是誰交給你們的?”
鐵芳肅然他說:“一個年老的商人!”
“商人?”田青輕蔑地一曬,厲聲說:“還不說實話!”
一邊的鐵芬又忍不住了,大聲說:“無賴,你憑甚麼這樣對我姊姊說話?”
鐵芳連忙揮揮手,說:“芬妹,你別管!我們要弄清楚!”
是的,她應該弄清楚,她知道田青是大英雄大豪傑,而乍見這個“孝”字時,竟淌下淚水,這裡面必有極大的秘密,她肅然他說:“田大俠,請問這東西與你有甚麼關係?”
“關係太大了!”田青面色悽然,嘴角**着,厲聲說:“那商人是甚麼樣子,他叫甚麼名字?”
鐵芳永遠是那麼穩沉,寵辱不驚,沉聲說:“五十多歲,身軀臃腫,衣着華麗,自稱是珠寶商,名叫展龍圖。”
田青沉聲說:“車上的鏢銀呢?真是運往湖廣總督府?”
鐵芳肅容說:“不!那是展龍圖一手交運的,不是運往湖廣總督府,那不過是俺人耳目而已!”
田青冷冷一笑,說:“如此說來,這是暗鏢了?”
鐵芳木然他說:“我想是的,他的五萬倆鏢銀,不過是個幌子,主要是交這暗鏢。”
田青冷默他說:“到哪裡交鏢?”
鐵芳猶豫了一下,鐵芬冷笑一聲,說:“無賴,拿過來,你管不着!”
田青冷峻地一曬,說:“我若不看你是個女孩子,一個耳光就叫你躺上半天!”
“你敢!”她當真欺了上來,叉着小蠻腰,揚着粉臉說:“你打,你打!”
那股子潑辣勁兒,像一頭小雌虎似的。
鐵芳厲叱一聲說:“鐵芬,你要氣死我!”
鐵芬似乎很尊敬她的姊姊,氣乎乎地退了下去。
鐵芳終於沉聲說:“交鏢地點是惡虎溝!”
“惡虎溝……惡虎溝!”田青哺哺地念着,突然厲聲說:“展龍圖交鏢之時,你們有沒有看到盒中的東西?”
鐵芳說:“此次暗鏢報酬是紋銀五千兩,價值不低,當我要親眼看到暗鏢是何貴重之物。”
“看過之後有何感覺?”
“只是感覺奇怪,僅是一個白金‘孝’字,就以五千兩銀子交運!”
“你們知不知道這白金字的來歷?”
“不知道!”鐵芳沉聲說:“這個白金字不過三四兩重,按每兩三倍於黃金的價格,也不過是十兩黃金左右,所以它的珍貴不在於本質,而在於它的秘密!”
田青厲聲說:“你可知道惡虎溝是什麼路數?”
鐵氏姊妹肅然互視一眼,鐵芳肅容道:“惡虎溝地名雖然不雅,卻隱着一位俠士,綽號‘一輪明月’……”
田青大震,冷峻他說:“聽你的口氣,似乎很尊重他!”
鐵芳肅容說:“不錯!不但尊敬他,而且……”
她玉面一紅,終於低下頭去,但鐵芬卻接着大聲說:“我姊姊準備嫁給他,怎麼樣?無賴,你不會吃醋吧?”
田青的臉色又變了,那是因爲聽到“一輪明月”那個綽號,若非遇上鐵氏姊妹,恐怕還是找不到他。
“五年了!”田青暗想,五年來就是爲了找他們,卻如石沉大海,現在終於找到一個,假如果真是他,其餘幾個,大概也不難找到。
田青以不屑的眼色,望着鐵芳,此前,他以爲她是一個知書達理,穩重正派的少女,而現在,他的看法完全改變了。
他認爲鐵芳準備嫁給“一輪明月”從前一定過從甚密,像她們這等見過世面的鏢師,對於婚姻大事,當然不會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
她既能愛上“一輪明月”那種人,說得明確點,正是一丘之貉,沒有一個好東西。
由於田青對“一輪明月”的印象太壞了,對鐵氏姊妹的輕視之心也隨之增加。
鐵芬以爲田青搭車,是故示親近,說不定是看上了她的姊姊,因爲她們姊妹兩人見過這種事大多了,就以“閻王蕭,’來說,就是個例子。
她見田青半天沒有說話,以爲自己猜對了,不由冷冷地一笑,說:“無賴,我沒有猜錯吧?可是現在已經晚了!況且以‘一輪明月’的身分,並不在你之下,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田青無法表達內心的厭惡,冷峻地一曬,說:“田某非好色之徒,你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鐵芬厲聲說:“君子,君子!你是哪一門子的君子?搭了我們的東,吃了我們的饅頭,卻恩將仇報,劫我們的鏢!你有良心沒有?”
田青面色驟冷,說:“着非看在‘孔雀鏢行’那塊招牌,今夜你們都要帶着重傷離開此地!”
他正氣凜然他說:“大丈夫不飲盜取之水,不用嗟來之食!下次遇上,是友是敵,實難預卜──”
他伸出手指在嗓中一攪,“哇哇”數聲,將剛吃的饅頭和茶蛋統統吐了出來,回身便走。
鐵氏雙妹,被他的豪氣震住了,愣了一會,等到想起那件暗鏢還在他的手中時,田青早已失去蹤跡了。
田青疾掠三四里,才緩慢下來,掏出另一個白金字,含着兩眼淚水,哺哺他說:“孝梯忠信禮義廉恥!終於被我找到一個!”
他自己的那個白金字,是個“恥”字,大小重量和那個“孝”字一樣。
他記得,這是師父臨終前交給他的,那時師父顫抖着手,慨然他說:“青兒,你有七個師兄,那就是教梯忠信禮義廉,每人有一個白金鑄成的字,爲師用心良苦,知道一個人要想做到這八個字,非常不易,只希望他們能做到一個字也就行了,哪知他們離開師門之後,全忘了師父的教訓,見利忘義,師門蒙羞!現在爲師把這個‘恥’字交給你,應該時時告戒自己,警惕自己,‘知恥近乎勇’!能做到這一個字也很不錯了!你大師兄綽號‘一輪明月’,二師兄……”
不久,師父與世長辭,他老人家雖然沒有叫他清理門戶,卻曾教他酌情辦理,那就是說,必要時可以清理門戶,而且可以不擇手段。
他喃喃自語:“師父啊!你的最小的徒兒永遠不會背棄您!更不會忘記本門的恥辱!”
想起鐵芳,暗覺可惜,無論如何,她不像一個壞女人,如果有一天逼不得已而清理門戶,鐵芳姑娘她……“想得大多了!”他覺得爲鐵芳擔心,未免有點可笑,盡力忘去鐵氏雙妹,又想起師父和師兄。
“師父常常說七位師兄沒有一個好的,可是大師兄卻混上一個極高雅而響亮的綽號──‘一輪明月’!”
“這綽號多麼清高呵!我行道江湖五年,自信沒有恃技凌人,也從未殺死一個人,卻混上‘五步追魂判’的綽號。”他茫然地搖搖頭,喃喃他說:“鐵氏雙妹走鏢,南七北六一十三省,見聞不謂不廣,設若‘一輪明月’是壞人,她們會爲他宣傳鼓吹麼?”
“也許是‘一輪明月’人品生得俊俏,善於逢迎,隱惡揚善,無人發現他的惡行!”
他只能這樣假設,因爲師父的話不會鍺的。
一夜疾奔,到第二天太陽剛自東山升起時,已經到了伏牛山北麓的兩河口,估計半夜奔了兩百餘里。
昨夜兩個饅頭,兩個茶蛋已經吐了出來,這時更加飢餓,只得入鎮打尖。
這是一個小鎮,只有一家略具規模的酒樓,上了樓,臨窗遠眺,可以看到連綿起伏的伏牛山,覆蓋着白雪。
樓上空蕩蕩地,只有一個人伏在桌上睡覺,田青以爲是夥計,大聲說:“喂!醒醒,有東西吃麼?”
那人打個呵欠,直起腰來,口角上還淌着涎水,含含糊糊他說:“小子,你要請客?老夫等了兩個多時辰,畢竟沒有白等!”
田青皺皺眉頭,退了一步,這纔看出,這個邋遢老人不是夥計,此老一雙白果眼,發如亂草,一襲龍色長衫短舊不堪,且撕去一截,兩條褲管僅到膝部,露出於癟的小腿,腿上生滿了疥瘡。
不僅此也,此老左腿架在右膝上,左手正在捏着腳丫子,陣陣怪味,像三伏天隔夜的臭魚。
田青回到座位上,那邀遢老人竟跟了過來,說:“小子,老夫飯量很差,你若有意思請客,保證破費不多!”
田青點點頭說:“老人家等着吃就是了,區區一餐飯又算得了甚麼?”
這工夫夥計上來,瞪了老人一眼,好像雖然討厭,卻又無可奈何,田青點了酒菜,梯口處又走上兩人。
這兩人一僧一俗,憎人頭顱很大,身子卻很瘦,一臉病容,另外一箇中年漢子,虎背熊腰,生相十分威猛。
兩人在鄰桌對面坐下,也點了酒菜,不時望着那邋遢老人,田青也很彆扭,只聞陣陣臭氣散發過來,心想,若再三伏天,這老傢伙身上不生蛆纔怪!”
不一會酒菜都送上來,那病僧灌了一口灑,說:“老弟,遠眺山景,不由詩興大發,有酒無詩實在乏味,咱們各吟一首……”
那中年漢子搖搖頭說:“大哥,你知道我的文章底子有限,還是免了吧!”
大頭和尚向邋遢老人睨了一眼,曖昧他說:“這樣吧!咱們對對吧!由我出上句,你對下句,反正這裡也不會有高人雅士,對得不工也不會有人笑話!”
中年漢子說:“也好!大哥可別出得太難!”
大頭和尚腦袋晃了一陣,說:“山上雪梅花作島。”
大漢想了很久,纔對道:“墓前翁仲石爲人!”
大頭和尚微微一怔,說:“老弟,你對得很好呀!真想不到!高才!高才!”他偏頭想了一下,然後呶呶嘴,指着邋遢老人說:“身上楊梅瘡作果。”
中年漢子似乎也有一套,聳肩一笑,說:“眼中蘿蔔翳爲花。”
大頭和尚連連鼓掌,自動幹了一杯,說:“老弟,我甘拜下風,你這兩個下句,對得妙極了!哈……”
田青冷冷一笑,知道那大頭和尚在罵這邋遢老人,不由頓生反感,一個和尚啖葷飲酒,已不應該,竟如此輕狂,真是空門的敗類!邋遢老人頭也沒擡,大聲說:“小子,有酒無詩,確是乏味!咱們也附庸風雅,各來一首詩如何?”
田青說:“晚輩才疏學淺!珠玉在前,恐怕殆笑大方!”
邀遏老人說:“不妨!”他擺擺頭指着牆角桌下說:“反正這裡除了老夫和你之外,只有兩條狗,狗輩哪裡懂詩!你先來吧!”
田青側頭一看,果然牆角桌下躺着兩條狗,心想,這老傢伙更厲害,轉彎抹角罵人,不帶火氣,也不露髒字。
田青對那和尚生了反感,略一思索,吟道:“不怕沉淪慾海波,可嘆空門敗類多;怕誦法華歌小曲,夥伴迭聲叫阿哥。”
“妙!”邋遢老人用湯匙裝了一口新鮮蘑菇,又仰脖子灌了一杯酒,吟道:“頭上光光腳有丁,只宜豆腐與菠菱;釋伽見了呵呵笑,煮殺許多行腳僧!”
田青連聲叫好,心想,身上雖有臭味,肚子卻滿是書香,這老傢伙可能有點來歷!那和尚大頭一晃,推杯而起,眼球上佈滿血絲,好像對打架特別有癮!田青哂然一笑,正要站起來,突見邋遢老人枯手一翻,“啪”地一聲,桌上竟多了一面三角金牌。
田青不由一怔,仔細一看,和他自己的“五步追魂判”=樣,伸手一摸,果然不見了,心想:好厲害!大頭和尚的目光被三角金牌吸住,突然面色大變,頹然坐下,那大漢也像判刑的死囚,面色灰敗,輕輕一拉大頭和尚,丟下一塊銀子,低頭下樓而去。
田青兜頭一揖,說:“前輩手法高明,乾淨利落,晚輩佩服得很!”
“算了吧,小子!你剛纔還嫌我身上臭呢!”
田青玉面一紅,連忙岔開,說:“前輩大名是……”
“你就叫我疥叟好了!反正老夫這身疥瘡根本就沒有好過!”
“前輩,剛纔那兩個敗類是誰?”
“一個是‘大頭如來’,另一個是武當派俗家弟子,這個傢伙玩藝兒有限,只是有個很硬的靠山!”
“誰?”
“誰知道!反正是個女魔頭。不久會有花樣,到時候你不妨去玩玩,那女魔頭和你師門還有關係哩!”
田青微微一笑道:“依晚輩估計,前輩和家師也可能有些淵源!”
“那還用說!老夫找他十餘年,結終沒有找到,也不知道那老鬼藏在何處?”
田青面色一黯,說:“家師已經過世了!”
“哦?死了也好!”
“前輩你……”
“我是說一個人到了該死的年齡,就得快死,免得糟蹋糧食!”
田青不由微怒,沉聲說:“前輩說話最好有點分寸!”
疥叟的白果眼一瞪,哂然他說:“老夫出道時,你那老鬼師傅才二十三歲,左右開弓以衣袖抹鼻涕,那份德性和老夫差不多,雖然老夫和他平輩,卻由老夫帶他出道歷練!”
田青歉然地道:“原來如此,晚輩錯怪了……”
疥叟站起來,自懷中取出一個紙卷,說:“你師父年輕時雖然沒有多大出息,可是中年以後卻出人頭地,而且也變了!他若真是死了!這東西只有交給你了!這是當年我們交換的一樣禮物,他的禮物我早已收到,我的始終沒有機會交給他,我知道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這東西就交給你吧!”
他走向梯口,續說:“你收下這件禮物,就必須用它!不然的話,你對不起那老鬼,更對不起老夫!因你不久就用得着它!”
說畢,已經下了樓。
田青收起那個紙卷和“五步追魂判”,留下飯資,急步下樓,大聲說:“前輩留步,晚輩有話說……”
到了大門外左右一看,疥叟已不知去向,不由暗吃一驚,這條街有百十丈之長,而這家酒樓在街中央,些老的身法簡直太快了。
他知道這疥叟大有來歷,找也沒用,出了鎮,打開那個紙卷,上面寫了幾行字,歪歪斜斜,有如蟹行文,還有一股子臭味,大概是裝在衣袋中太久之故。
寫道:“人生三件美:娶媳婦,收高徒,搔疥腿。老夫三美皆備,好不快活煞人也!其中娶媳婦與搔疥腿二美,已經美了數十年,不必贅述,唯收高徒一項,從今日開始,不得不交待一下也!昔年老夫與令師稱兄道弟,事實上老夫管叫他小子,並非老夫倚老賣老,實因老夫眼看着他長大,如此稱呼,表示親近而已!令師一生中有一大成就,慧眼識英雄也!收了八個徒弟,無一不是上上之選,老夫羨慕已極,最初甚是不服氣,希能找到更佳的年輕人,然數十年奔波,一事無成,廢然而罷,不得不接受那“小子”的惠賜,賞我一個徒弟。
那“小子”花佯甚多。當時寫了八個字,捲成紙卷,讓老夫隨便摸一個,老夫心想,隨便碰上哪一個都行,就是別摸到你。
哪知盡如人意之事不多,與大摸到一個“恥”字。從此你“小子”歸我所有矣!注意!
這個“小子”是指你,而非指令師也,命兒八尺,難求一丈!令師八個徒弟:孝梯忠信禮義廉恥,最差的就是你,偏偏被我摸到,此乃命也:設若那“小子”沒死,老夫還可以耍賴,再換一個,既然那“小子”已經伸腿瞪眼,只得將就些,近來老大暗中觀察於你,頗合我脾胃,你落拓,我邋遢,正是王八瞅綠豆--對了眼啦!師徒見面,得有個見面禮!後面有--招武功,馬馬虎虎!要說天下無敵,那是吹牛!最低限度,比那“小子”的玩意稍微高明些,如此而已。
本來老夫想和你親熱一陣子再分手,可是老夫有自知之明,身上的味道倒人胃口,爲了使徒兒保持一個良好印象,老夫只得忍痛離去也!字跡到此爲止,也沒有署名,田青莫名其妙地聳聳肩,覺得這件事很可笑,師傅糊塗,疥叟也荒唐。
然而,自他字裡行間,可以隱隱看出,此老雖然詼諧,滑稽,卻又洋溢着慈愛和溫情。
田青連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長了這麼大,只領略到師徒的溫情,而現在,他感覺“疥叟”對他的慈愛,並不下於師傅。
但是有一事使他不解,師父臨終交待,七位師兄都背判了他,要他全權處理,必要時可以清理門戶,但聽“疥叟”之言,似乎七位師兄並未叛離,而且資質之佳,心地之善,還在他自己之上。
田青認爲,“疥叟”近年來沒有遇見師傅,自然不知道師兄叛離師門之事,設若他昔年摸到那個“孝”字,恐怕要上大當,大師兄既能叛離師門,卻又在武林中贏得愛戴,混上“一輪明月”的俠名,必是一位好猾無比,城府極深之人。
他將紙卷小心藏好,向南疾馳,他必須儘快趕到惡虎溝,去看看那位師兄到底是怎樣一位人物,由於鐵氏雙蛛對他印象奇佳,田青反而隱隱感到不服!“晦!我想到哪裡去!奇怪!我爲甚麼老是想到她們?”
他只得加快速度奔馳,以便沖淡心中的影子,他感覺很困難,鐵芳那冷漠的影子,老是在腦中晃呀晃的。
半天疾奔,又是三百餘里,當倦鳥馱着夕陽沒於林中時,他已到達豫鄂交界附近。
這裡似未下過雪,但天氣也很冷。
前面山幼中走了出一人,遠遠望去,好像是個女人,身軀搖搖晃晃,披着鵝黃棉斗篷,似要倒下。
田青急忙掠近,不錯,是一個很美的少女,雙眉緊鎖着,好像有病,低着頭,似未看到田青。
“姑娘有病麼?”
“嗯!”她緩緩擡起頭來。
“看樣子姑娘不是武林……不會武功!”
“是……是!請問您是誰?”
田青心想,她是一個不識武功的少女,說出真實姓名也不要緊,他說:“我叫田青!”
“哦!你就是……不!你叫田青?”
“怎麼?姑娘知道在下的名字?”
“不……不!因爲……;我的表兄也叫田青!”
“原來如此!”田青肅然他說:“姑娘既然有病,何不在家裡休息,你要到哪裡去?”
“我……我出來散散心!同時也希望能……看到一個人田青微微搖頭,說:“姑娘要找誰?”
她幽幽他說:“一個……聞名而未見過面的人……”
“哦?”田青茫然說:“既然沒見過面,你……”
“我……喜歡他……”
“喜歡他?”田青不禁皺皺眉,心想,一個世俗少女,能喜歡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這……“姑娘和那人是甚麼關係?那人是男人還是女人?”
“當然是男人!我和他沒有關係……”
她嬌弱無力地倚在一塊大石上,喘息着說:“可是你不知道,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武藝高,人品好,而且俠名久着,假如……假如能……我死了也值得……”眼圈一紅,淚光閃閃,那嬌弱的身子,好像一陣風就會倒下去。
田青心想,這少女太癡情了!既然她自己不會武功,卻單戀着一個武林高手,那不是自討苦吃麼?他說:“請問姑娘喜歡的人叫甚麼名字?”
她淚眼悽迷,望着蒼茫的遠山,哺哺他說:“我不知道!只是常常聽到家兄及家兄的朋友說,他……他……大……討人喜歡了……”
田青大爲感動,心想,不知這個林人物是誰?竟能贏得這個美麗少女的眷戀,卻又素昧平生,看起來她是得了相思病田青慨然他說:“姑娘還沒有說出那人的名字!”
她幽幽他說:“我……我只知道他的綽號,叫甚麼‘五步追魂判’……”
“啊……”田青驚呼一聲,不知此時何時?此地何地?一雙俊目瞪得像小雞蛋似的,緩緩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是以爲這綽號很……可怕……其實……他是一個好人……”她苦笑一下說:“‘可是……我認爲……這綽號對他很適合……不是麼?好人從不怕他……只有壞人一聽到這個綽號……就心驚肉跳……”
田青暗暗一嘆,心想,真是荒謬的事!也真抱歉!我只有辜負你這份真摯的情意了!田青說:“令兄也是武林中人?”
“是的……他的武林功還很高呢……”
田青聳聳肩,又說:“姑娘快回去吧!郊外很冷,而且一個孤身少女也不大方便,我勸你別死心眼!那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她悽然苦笑一下說:“因爲我不會武功,而且……我也不美……”她又淌下兩串淚水說:“像他那樣……可敬的大英雄……應該有一個絕色女子配他……我……我只是自己折磨自己而已……”
田青這時才下意識地端量她,面孔美而不豔,清麗出塵,身段嬌好,肥瘦適中,不!現在略嫌瘦些!相信她未得相思病之前,她的胴體是肥瘦適中的。
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不在鐵氏雙姝之下,只是她們各有所長,鐵氏雙姝眉字間有一股懾人的俠氣,這個少女似乎柔多於剛。
田青沉聲說:“你何必想不開!天下好的男人大多!你還是死了心吧!”
“我……沒有辦法!”她身軀搖搖他說:“我……試過多少次……想忘記他……但是……沒有用……”
田青心中有無限的感慨,沉聲說:“在下也是武林中人,知道‘五步追魂判’暫時沒有成家之意,況且他也不會要一個不會武功的妻子!”
“真的?”她失望極了,聲音顫慄着,說:“你真的知道?”
“是的,這是不容置疑的!一個武林人物,不會要一個兩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因爲那是一個累贅!”
“我信……我信!”她的身子終於滑下大石,躺在地上,像一堆香泥,哺哺他說:
“我……早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仍……抱着希望……現在……希望已經破滅了……”
她緩緩閉上眼睛,似乎對世上一切都已厭棄,田青不由吃了一驚,一時慌了手腳,大聲說:“你別失望,也許還有辦法,因爲我認識他!”
“你……你真的認識他?那……太好了!我……我別無所求,只希望能在死前……見他一面……”
一串串晶瑩的淚珠,順頰而下。
田青頹然搖搖頭,說:“你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就在前面不遠的山溝中!可是……我不能讓你抱着……男女授受不親呀……”
田青爲難地抓抓頭皮,卻又不能不管,四下打量,天已暗下來,看樣子她是走不動了,立即有了主意。
他弄了一些樹枝和山膝,編了一個軟牀,四角拴個結,把她放在軟牀上,說:“這樣可避瓜李之嫌,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提起軟牀,向前馳去。
少女幽幽他說:“你真是個好人……我相信他比你還好“嗯!那是當然!”日青心中七上八下,覺得這少女像山藤一樣纏糾着他的心。
一里外有一個山溝,其實像一個長長的山助,溝中樹木蔭鬱,樓角隱現,田青說:“是不是這裡?”
“是的,就是那個巨宅。”
到了巨宅門前,田青大步入內,轉過數個迴廊,進入一個亮門,迎面來了一人,田青不由暗暗喝采。
此人二十七八歲,面如瑩玉,長眉朗目,一臉正氣,瀟酒中帶有一股英氣,好像未食人間煙火。
田青低聲問少女道:“此處是甚麼地方?”
“惡虎溝!”
“甚麼?”他驚然止步,說:“來人是誰?”
“家兄‘一輪明月’!”——
幻想時代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