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歷13年,4月1日,1120時。
新大陸,遺棄之城,二號區。
雙手食指緊緊抓進泥土,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大滴大滴汗珠滑下。
尖厲的嘶吼在腦海裡迴盪,紛亂的畫面在大腦裡一張張閃回。公主、騎士、英雄、水球、大陸船、修行者……處於無序井噴狀態中的大腦,彷彿有一千隻鋼錐在大腦溝回上來來回回刮蹭,又好像一萬隻螞蟻在爬進爬出。有人在說:“說定了,洞四幺,你是我的,早晚都是!”還有人在喊:“起牀了,懶蟲們!快快快!”有人在笑:“它看起來變大了……它吸飽了水!”有人在說:“歡迎你們,我叫霞,他是雷,我師兄。”有人在信誓旦旦:“這是一場夢幻之旅,我會牢記!”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頭蓋骨劈開的疼痛感消失無蹤,渾身繃緊的樹,大汗淋漓地癱軟在雜草裡。頭上的天空,那個長着翅膀的惡魔消失不見。
長長呼出一口氣,樹感覺身體逐漸恢復正常。他爬起來,提着他的三棱鋼釺,小心地穿行在廢墟里。
天色逐漸黯淡,兩手空空的樹再一次爲避難所帶回了失望。
整整一天下來,什麼也沒獵到。往日熱鬧的池塘地帶,竟然無比荒涼。更加怪異的是,那些總是在廢墟里四處晃盪的捕獵者,也很少見了。
沒有食物,意味着還要繼續飢腸轆轆。
無聲的陰雲,籠罩着搖搖欲墜的十四號避難所。避難所內的八個人,生存受到嚴重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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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樹確信他找到了一個新的食物來源,一個地下商場。
壞消息——從佔據這裡的廢墟遺棄者的規模來看,這個商場儲備的食物很充足。沒錯,這是一個壞消息。指的不是充足的食物,而是數量充足的敵人。
樹只有一把三棱鋼釺,反觀對方,各種輕重型武器都有,甚至還有能量鎧甲。
樹覺得這個奪取食物來源的念頭應該放棄了的時候,獨腿老兵愛德華提出了他的疑問——生存的第一條件是什麼?
回答是:“食物、水源。”
愛德華追問:“那麼,你們如何得到它?”
沒有人回答,因爲愛德華自己給出了答案:“武器!”
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生存世界觀——有武器,有食物;沒武器,沒食物。
“哈!”老人馬修發出一聲怪笑,“如果我有武器,我就不會躲在這裡餓肚子;如果我有武器,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先去殺一百個捕食者;如果……很可惜,我沒有。我只有這個。”
一根木棒。
這是一個廢墟里標準的身材——瘦骨嶙峋,幾乎每一個老人都這樣。儘管老人的身體不再年輕,但他的骨頭依然很硬。
“去哪裡才能搞到武器?”樹問。
“這個正是我要說的。”獨腿老兵說。一條木炭,一塊鐵皮,老兵給樹畫出一張草圖,標明遺棄之城黃泉軍的一個軍械庫所在,以及火力佈置等需要注重的要點。“當我腿斷掉之後,我不再是那個軍械庫的守衛。”老兵邊說,邊將他腰間的能量手槍掏出來,“他們驅逐了我,所以我與你們在一起。”
“這是你的秘密,你從來沒有說起。”另一個老人,卡普亞加入進來。
“每個人都有秘密,”愛德華舉起了他彈匣能量爲零的槍,向着甬道的拐角處瞄準,“就像樹也有秘密,只不過他忘記了。”
精神力集中,頃刻,他的食指扣動了扳機。
一道金色的能量弧線拐過甬道拐角,拐角後面,視線看不到的地方,傳來一聲吱的老鼠瀕死慘叫。陰寒的風,從裡面吹出來。
沉寂了一會,土豆低低歡呼了一聲,跑過去。很快,他雀躍的身影又出現了。他興奮的小手裡,揮舞着一隻沉甸甸的死鼠。
樹盯着老兵還有他手裡的槍,沒有說話。
他不說話,不等於一旁震驚的人不說話。三個老人,兩個孩子,還有一隻猴子都表現出了難以抑制的興奮。儘管他們不敢大聲歡呼,但他們可以用眼神來表達喜悅與疑惑。
“你還沒有明白嗎,樹?”老兵轉動他的槍口,“這個遺棄之城是一個誕生奇蹟的詭異聖地。我是一個新人類,而你,”手指扣動扳機,又一道金色能量射線射出,“是另外一個新人類。”
樹站着沒動,他歪着頭,不解地看着老人冒着嫋嫋青煙的槍口。
在槍口與他此前頭部
兩點延長線的終點,一個精神射線製造的彈坑赫然出現在混凝土牆壁上。幾粒碎屑空寂地掉落地面。
排骨發出他憤怒的質問:“你要幹什麼,死瘸子!”他的童音在幽深的避難所裡迴盪,但他已經不介意避難所外面是否會有捕食者聽到,“你差點就幹掉了樹!”
他揮出了他的小拳頭,對準背靠牆壁坐在地上的愛德華。
拳頭在半路被截住。樹放開排骨的手,說道:“也許你是對的,愛德華。你的子彈會拐彎,而我的時間分兩段。”
“不止於此,”老人揭開了他斷腿上的紗布,傷口在化膿,還散發着陣陣惡臭,“過來,孩子,我有東西送給你。”
老人五指張開的手上,滴淌着他的膿血。
“死瘸子他想幹什麼?”排骨和土豆兩個孩子目瞪口呆,喃喃自語。小花也吱吱叫着,不安地爬上樹的肩頭。
樹蹲在,單膝跪在老人面前。惡臭的膿血塗滿樹的額頭,從眼角從眉心流淌而下,流過鼻翼臉頰,然後,奇蹟般地消失,就像枯竭的水源融入了乾涸的河牀。有光從膿血流經之處發散出來。微弱的奇蹟之光,映着幽暗潮溼的空間。
“現在,你又多了一項能力,”老人掉轉槍口,將能量手槍的槍柄對準了樹,“試一下,你的精神力子彈,同樣會拐彎。”
“死瘸子打算把他的絕技傳給樹……”排骨說。
“我也想要……”土豆說。
“可惜我們都不是那什麼新人類。”馬修殘忍地敲碎了兩個孩子的渴望。
沾着鮮血的能量手槍杯握進了樹的手裡。樹感覺到久違的鋼鐵觸覺。“給他們一個好看!”一個女孩在意氣風發地喊,隔着能量面罩。樹搖晃了晃頭,剎那的記憶碎片消失了。
他舉起了槍,慢慢閉上了眼睛。
“對,就是這樣。”愛德華叫道,“讓你的精神力觸角來主宰你的身體。”
精神力觸角?樹似乎想起了什麼,他手臂水平,槍口衝着陰風凜凜的甬道深處……
剎那的撕裂感,排山倒海般襲來!樹弓腰抱頭,蝦米一樣重重跌倒在地。
槍滾落一旁。
“吱!”小花試圖拉起樹。慌亂裡,老人孩子紛紛圍攏了倒地不起的樹。
“我……我是誰?”睜大的眼睛裡,瞳孔渙散着迷茫,他盯着臉旁的一雙雙大大小小的赤腳,“我爲什麼會在這裡?”
依稀有人在他耳邊喊:“曙光小隊,從來不是一個人!”還有那個熟悉的聲音在打氣:“曙光小隊的王牌誰也別給,它就是你的!”
樹掙扎着站起,旁邊有一雙雙手將他扶起。
“曙光小隊,曙光小隊……”樹極力追逐着這個流星般的尾巴,它消失在了記憶深處,不見了。瞳孔聚焦,迷茫中的樹看清了眼前一張張惶恐擔憂的臉,他長長喘出一口粗氣,“差一點,我就抓住它了。”
“你抓住它了,孩子。”獨腿老兵正將他的傷口重新包紮起來,他擡頭望着樹的肩膀,“曙光小隊,毫無疑問,你就是我們黃泉軍中盛傳的曙光死神小隊中的一員,幽影刺客!”
幽影刺客?樹思索了一下,然後放棄思索。他記不起來,什麼都記不起來。
“你敗給了黃泉軍的死神——黃泉!”老兵越發認定了他的判斷,“但你做了件悲愴陛下痛恨不已的事,你的抵抗讓曙光小隊避免了全軍覆沒的命運。”接下來是老兵的一個黑色幽默,“黎明軍還有黃泉軍,他們一直都在遺棄之城到處找你,但他們的運氣顯然不如我們好。”屬於老兵的秘聞在持續發佈,“看看你的左肩,我相信那是一個標明你身份的刺青。”
樹轉過頭去,接着昏暗的光線,望見肩頭的刺青——盾形,弧線,光斑,黎明。
剛剛發生過的倒地掙扎,讓樹的長袍凌亂不堪。
“好吧,我相信我就是那個幽影刺客,但現在,我是樹。”俯身拾起了鐵皮地圖,以及他的主武器三棱鋼釺,他走向避難所的入口。走出兩步後,他站住腳,回過頭來,“我喜歡我現在的身份,等着我,我會把武器帶回來!”
腳步啓動,樹踏上他的征程。
小花吱吱叫着,從後面追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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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一天之後,按圖索驥的樹找到了人去樓空的軍械庫。
空空蕩蕩,一個活人都沒有。包括他到此而來的一路之上。
這裡顯然發生過一場激戰。到處都是佔據軍械庫的遺棄者屍體,但更多的是巨鼠的屍體,它們幾
乎塞滿了每一個角落。但這還不算什麼,真正讓人恐怖的是,所有的人與鼠的屍體,全部以骷髏的形式,蔓延在樹的腳下。
小花簌簌發抖,蜷縮在樹的肩頭。
樹匆匆撿了幾把槍,背在了背上,毫不留戀地逃離了這個鬼地方。
在他身後,彷彿有一個無形的鞭子在抽打他。
他忽然猜到了爲什麼近來食物缺少的真正原因,也隱約猜到了那些手持黃泉軍制式武器的佔據了地下商場的遺棄者從何而來。
這個恐怖的猜測,讓他止不住渾身顫抖。
他重新折返,回到了軍械庫。在地下三層的車庫裡,他找到了一輛能量戰車。巨大的鋼鐵犀牛,被人孤零零地遺棄。一切都是在倉促中發生的,包括遺棄者的撤離。
這一切,進一步證實了他的猜測。
他駕駛着鋼鐵犀牛衝出了空無一人的軍械庫。在高高的廢墟之上,他通過望遠鏡瞭望低沉的陰霾天宇之下。小花站在樹的頭頂,指着遠方吱吱大叫。在這個遺棄之城的邊緣地,黃泉軍與黎明軍共同製造的死亡隔離區,無數只巨鼠在逃離遺棄之城的路上,變成了死神的祭品。
遺棄之城的一切生靈,都只能苟活在廢墟里,沒人可以活着逃離。
在樹短暫的記憶裡,黃泉軍與黎明軍爭奪黎明之城控制權的激戰並沒有維持多久,突然爆發的病毒感染,不分立場地擊潰了對峙的兩軍。被感染者,成爲名符其實的怪物,不分敵我,瘋狂嗜殺。於是,生化獸兵搖身一變成了捕食者,而無辜的倖存者被遺棄,被隔離,變成了遺棄者。
黎明之城被封存,被隔離,遂成遺棄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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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祥地預感死死攫住了他。
死一樣的寂靜,只有鋼鐵犀牛疾馳而過的風吹塵土,半空揚起。
在又一個黑夜降臨之前,樹回到了黃昏的十四號避難所。避難所的戰鬥,已經處於尾聲。
這是一個冰冷的黃昏,瀰漫着化不開的死亡氣息。
至少十隻變異巨鼠堵住了狹小的避難所入口。肥碩的軀體卡在入口處,兩隻後腿無法着力地蹬在半空裡。其它的巨鼠,有的聚在一起瘋狂地啃食同伴的屍體,有的則在尋找其它入口,進入避難所。
厚厚的混凝土牆,在瘋狂的啃噬下,裸露出一根根斷裂的鋼筋。
一枚深紅色的能量彈砸進了鼠羣之中。
又一枚死神的能量彈轟進了騷亂的鼠羣中。
大堆的巨鼠以碎塊的形式飛在了半空,血肉混雜着泥土石塊。
殘存的巨鼠摸清了攻擊方向,它們掉轉過頭來,閃着猩紅的眼睛……漆黑的能量束射到,三道能量束擊穿了巨鼠的身體。轟的一聲,第四頭巨鼠在鋼鐵犀牛巨大的前輪與避難所混凝土牆之間,變成了一堆肉醬。
樹單手舉起暗黑聖堂武士的能量步槍,衝着空中一槍射出。
巨鼠從避難所的土堆上躍起,撲下,恰好趕上了這一計末班車。死亡的能量束從頭至尾貫通了它,一個灌滿血漿的大皮球在半空爆炸了。
提着槍,跳下車,樹衝進了避難所。
“來的正是時候,樹……”獨腿老兵氣息奄奄,他的精神力已經油盡燈枯。
排骨和土豆惶恐地縮在老人身邊。在入口的溶溶水光中,一個人與猴的黑暗剪影出現在那裡的時候,兩個孩子狂喜地撲了過去。
能量手槍無力地握在手裡,老人的手垂在地上。
“快來,孩子,在我還有一口氣的時候。”老人向着樹張開了手。
樹單膝在老人面前跪下,能量步槍槍扔到了一旁:“馬修他們四個人呢?”
“最後一個禮物,樹。”老人另一隻手覆蓋到了樹的額頭,並沒有回答樹的問題,“閉上你的眼睛,收下我的饋贈。”
強烈的精神波動千絲萬縷刺穿樹的身體。
樹渾身一震,眼睛慢慢闔起。他感覺到了封閉在他記憶深處的東西在復甦。這種醍醐灌頂式的經歷,他曾經歷過。“孩子們,歡迎來到新海岸線……”“你是我的!叼奶嘴的小男孩!”“總有一個理由是你要的!”
驀然睜開眼睛,樹如封似閉的精神空間出現了鬆動,他依稀記起了一些東西。但似乎有一個力量更強大的恐懼巨石,在壓抑着他的心靈。他的內心拒絕想起更多。
愛德華的手,落葉般從他面前滑落。
握在他手中的手,也消失了最後一絲的生命氣息。
一張安詳的面容,他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