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節,明燈未央。
未央國是坐落於地之角的一個小國,方圓不過百里,國民不足三千,卻是個物產富饒極盡繁華的地方。
胡說三人到達未央國的時候正是傍晚。街兩旁的花燈早在半晌午的時候就掛上了,日頭纔剛落下去一半,立刻有人拿着根細長的香將燈罩裡的蠟燭點燃,於是整條街都亮了起來。
有貼着剪紙的宮燈、十二生肖形狀的彩燈、做工精緻的蓮花燈……有舞獅的、舞龍的、擡閣的,表演噴火的、金槍|刺喉胸口碎大石的…小孩子們三五成羣的,每人手中都提着一個燈籠,相互攀比誰的更亮更美,幾句口舌爭執下來,見說不過就要動手,你追我趕間竟惹哭了一個。
旁邊架着幾口熱油鍋,正忙着往鍋裡下元宵的家長聽到孩子的哭聲,忙跑過去擰着自家小孩的耳朵往家裡領,嘴裡還罵着,“小兔崽子你可真不叫人省心,磕了碰了或者讓熱油燙了怎麼辦,今天哪兒都別想去,就給老子我在家好好呆着”,誰知那小孩兒哭着哭着又笑了,噴出一個大鼻涕泡兒,掙脫大人的手臉上還掛着淚珠就再次加入了同伴的隊伍,提着燈結伴往城外跑去。
“城外有條河叫‘于歸’,每年這個時候全城的百姓都會到河邊放蓮花燈祈願。有的爲家人,有的爲自己。若願望實現了,明年的今日就再到河邊放一次燈,算是還願。”
藍燦的目光正被前方的舞獅表演所吸引,蒼白的臉色在彩燈的映照下多了幾分血色。繡球拋出,赤金色的雄獅凌空一躍,將球叼住,轉身又從一排火圈中鑽了過去,竟是穩穩落地毫髮未傷。
人羣中響起一片喝彩聲,藍燦也忍不住跟着拍手叫好,眼睛亮亮的,人也瞧着精神了很多。聽到君玄的話,他轉回視線,眼中的笑意未散:“聽殿下這話的意思,未央國,你來過不止一次?”
君玄只笑不答,眼神無焦也難掩眼底的桃花春色,一把破扇在他手中竟搖出了天生貴胄的氣質。
胡說雖生在凡間,但多半時間是在山上,這些年雲察忙着族中事務準備登基,沒空帶他下山來玩。這次下界,見人間過節這般熱鬧,他的興奮程度比藍燦更甚。藍燦還有心剋制一下,胡說卻是不管不顧地撒了歡兒,跑在最前邊將各個攤鋪都逛了個遍,瞅着賣冰糖葫蘆的,還嚷着讓藍燦給他買支最紅最大的。
“你慢點兒跑,好歹等等我們哪。”藍燦笑着跟了上來,“當心走散了一會兒找不到你。”
此時胡說才發現藍燦的性子是真的好,既有白執的溫柔心細,又像君玄一樣愛說愛笑,半點兒不像在明韶宮時的沉鬱,而且模樣也是百裡挑一的。可惜了,就是身子骨差了些,否則定是個陽光健氣的俊公子。
自有記憶起便住在天宮,藍燦根本不知買東西還要花銀子,最後是君玄付了錢。買了三串,最小的那串遞給胡說,第二大的那串遞給藍燦。藍燦有點不大好意思,臉紅了紅,說:“殿,殿下,我都這麼大人了,就算了罷。”
“沒事兒。”君玄笑着,眼中真真假假的情愫叫人辨不清,“拿着吧,好不容易來趟人間,你難道不想把沒見過沒吃過的都嚐個遍?”
“……”藍燦一怔,眼中有了淚光,接過冰糖葫蘆道了聲,“謝謝。”
胡說卻不樂意了,憑什麼他的最小。見君玄手裡還有串大的,便說要跟他換。誰知君玄自己不吃也不給胡說,而是向小販要了張糯米紙包起來,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懷中。
藍燦瞧出端倪,問:“殿下這是要拿去送人?”
君玄笑了笑:“藍燦,九叔家的狐狸先交給你看着了,我有點事兒往別處跑一趟,天亮便回。不過我想——”一頓,他看向胡說,“不用等我回來,很快就會有人來保護你們了。”
胡說舔了下糖葫蘆,問:“還有誰會來?”
藍燦意會君玄指的是白執,於是點頭請他放心。看着君玄喜上眉梢離心似箭的模樣,明知自己不該干涉也干涉不了,但還是依然誠心實意地說:“殿下,這次你若是真心喜歡,就好好待人家,別最後又涼了人的心。”
看來被這混賬傷過心的人不止一個,說不定連藍燦都曾着過他的道。可胡說就奇怪了,怎麼他就瞧不出君玄半點兒好呢?除了一副好皮相又油腔滑調之外,越看越不招人待見,連白執的半根小指頭都比不上。
想到白執,胡說又開始難過起來。若他回到巫雲山,此生再想見白執一面真的是比登天還難。只要會飛就能登天,但妖若想見白執帝君一面,必須遞拜帖沐浴齋戒,一個流程走下來沒有半年也得三月,最後對方還不一定答應見面。
等胡說從黯然神傷中恢復過來時,君玄已經離開,藍燦正抱着他夾在人羣中前往城外。君玄一走沒了嚮導,他兩個路癡只好隨大流到城外的于歸河邊看人放燈祈願。
河不算寬,站在這邊能清晰地看到對岸,不過此時兩岸人頭攢動十分混亂,很難分得清哪個是哪個。每隔不遠就有個小攤在賣蓮花燈,旁邊還會坐着個青衫白麪的書生,面前鋪一張桌,上面擺着紙筆。誰要是想祈願,左邊攤上買個燈,轉身不用移步就有人代筆往燈上題字。求事業求姻緣求家庭美滿求蒼生太平,不管求生什麼,人們覺得,只要自己的初衷是好的,天上的神明就一定能看得見,願望也就一定能實現。於是沒一會兒河面上就浮滿了燈,明燦燦又沉甸甸的,順流而去。
“公子,買盞燈祈個願唄?”
“我,我沒什麼願望可求。”
小販笑:“公子說笑了。人活在世要是連個願望都沒有,那活得也太苦了不是?”
“……”藍燦失神。
小販繼續笑:“不爲別人求,也得爲自己求啊。您再好好想想,難道真的無所求?”
藍燦在攤位前愣愣站了很久,小販也不嫌他礙了自己的生意,熱情招呼着其他來客。默了會兒,藍燦垂眸道:“我,沒錢。”
小販是個熱心的,哈哈一笑:“原來是沒錢,我還真以爲您無慾無求呢。沒錢好說,今兒個生意好,我白送您一個就是。想要哪個您自己挑,挑完了我再讓隔壁的王秀才白送您幾個字。”
“多謝。”藍燦感激地道了謝,挑了個長得又小燈光又微弱的花燈。旁邊的人都奇怪既然不花錢爲什麼他還不挑個又大又亮的,他卻沒解釋。
抱着燈走到寫字攤前,王秀才問他想寫什麼,他說不必幫忙他自己會寫字,說着提筆蘸墨,落筆時手腕卻好像提着千鈞的重量,抖得很,眼眶慢慢紅了竟落下淚來。但字還是寫完了,雋秀飄逸的一行小字,是首詩,恰巧白執教他背過,所以胡說認得。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閒。”
“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胡說想,難怪藍燦要傷心,還要說自己“無所求”了。其實他不是無所求,而是不敢求。因爲他知道自己求不得,更不得求。
這時周圍突然一陣騷動,所有人都擁擠着往河對岸跑去,聽到有人喊“救命”,好像是誰家的孩子調皮,拿着竹竿去打河裡的花燈,竟腳下一滑栽到河裡去了。要說這分明是活該,可現在還沒出正月數九寒天的,不趕緊撈出來怕是要凍出個好歹。
未央國民風淳樸百姓和諧,一方有難八方支援,見此大家都爭着去救人,不管自己會不會游泳都一個接一個的下餃子般往河裡跳。原本藍燦一直抱着胡說,剛纔挑燈寫字空不出手纔將他放下,誰知場面越來越混亂,擠着擠着竟然被擠散了,再瞧不見彼此的影子。
好在胡說身子小,見縫就鑽,纔沒被踩傷,但還是被人流捲到河邊。往河中一看,千燈盡翻,河面早就全都是掙扎呼救的人了,藍燦竟也在其中。看樣子他並不會游泳,只露出一個頭來,把手舉得高高的,手裡拿着那盞小小的花燈,花心的燈火雖然微弱,卻出奇得竟然沒滅。
這盞燈,是河面上唯一沒被打翻,還依然亮着的燈了,在漆黑的背景下顯得格外明亮。
因爲那盞燈,胡說才能瞧見藍燦。那人身子本就虛弱,經冷水一泡不定怎麼着呢。胡說氣自己不會水,以至好朋友落水了卻無能爲力,正焦急着,忽然一道黑影從湖面掠過,蜻蜓點水般撈起藍燦橫抱在懷中,隨之藍燦所在的河面上就只剩下一圈越來越淡的漣漪。
胡說一愣,剛纔那黑衣人瞧着怎麼像是蛇王墨煬呢?但又不大敢確定。
雖然妖中各族都是互有來往的,尤其是雲察他們新一輩兒的幾位王,自小玩在一起,好得可以穿一條褲子。只有一人例外,便是這蛇王,他性子極冷,又孤僻陰鷙,幾乎從未露過面,三百年裡胡說才只見過他兩次,還是隻遠遠一望沒太看清,第一印象覺得他的臉色是久不見天日的白,下巴尖得嚇人,還長着一雙紅色豎瞳。
然而,那人是不是墨煬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爲何要將藍燦帶走。若只是救人的話,把人送到岸上就可以,卻爲何消失無蹤了呢?
正在胡說擔憂的時候,一股涼意從背後生起。本能地感受了來自天敵的威脅,回頭見一白衣銀髮的男子正站在他身後。雙腿立刻軟了下來,胡說卻還勉強維持着鎮定,冷冷道:“是你?你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