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說面前的是隻因孃胎裡帶出的病而全身發白的狼觀精。
這隻觀精與胡說一起長大,兩人卻自小兒就不對付,經常爲了爭奪一隻野兔大打出手。胡說自然打不過他,每次都帶着一身的傷回家。
雲察護短,見胡說遭了觀精的欺負,於是替胡說加倍奉還,把當時還是隻小狼觀的觀精吊在懸崖邊的樹杈上打。
一次兩次的,觀精就將在雲察手底下遭的罪全都記恨在胡說頭上了。本來只是小孩子鬥氣,誰知三百年的積怨累聚至今,兩人竟變成了一見面就眼紅的死對頭。
這狼觀前段時間還不會開口說話,不知得了什麼奇遇,現在居然可以化形了。本就不是狼觀的對手,如今對方有法力在身,又明顯是爲了尋仇來的,胡說自然不能幹等着讓自己吃虧。於是決定先發制人,冷冷質問對方一句“你來做什麼”。
果然,觀精沒料到他居然已經能開口說話,被唬得一愣。胡說趁機一矮身,滋溜兒就跑出去老遠。
“臭狐狸,有種你別跑!”觀精反應過來拔腿去追。雖然河邊人多,胡說有着體型小的先天優勢,但觀精已經是成熟的妖,提氣飛出兩三丈高,沒一會兒就將胡說逼進一個黑漆漆的死衚衕裡。
胡說在角落裡縮成小小一團,看着那人居高臨下地朝他逼近。月光照進衚衕只打亮了觀精一半的臉,那張臉慘白慘白的,眼珠也是灰白色,在淒冷的月光下顯得格外詭異。
“我說,大家都,都三百歲了,好歹是成年的精怪了,你還這麼記,記仇幹什麼?”胡說磕磕巴巴道,後背貼着牆,退無可退。
“我記仇?!”觀精大受刺激,面部猙獰起來,陰惻惻地笑了一聲,“狐狸,你難道忘了你是怎麼對我的了嗎?把我吊在懸崖邊打的時候,你可想過會有今日?”
“……你再好好想想,是我打的嗎?”
“你倆好得跟一個人似的,他打和你打有區別嗎?!”
胡說欲哭無淚,只能在心底碎碎念:當然有區別,誰打的你,你找誰去啊!你分明是打不過雲察纔來找我!
可面對觀精竭嘶底裡的模樣,反駁會只更加激怒他,只好忐忑地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換我扒了你的褲子將你吊起來打。”
胡說弱弱:“那,你要打幾下?一,二,還是…”
觀精不耐煩了,打斷道:“我認爲打夠了爲止!”
胡說弱小可憐又無助,眼看着觀精拿出一條麻繩,手腕一抖像條蛇一樣纏住了他的腳踝,天旋地轉間就被頭朝下吊在衚衕口的歪脖樹上,接着又召出一條帶着倒刺的長鞭,揚手朝他揮來。
“救命啊,別打臉!”胡說邊喊邊用兩隻前爪去捂臉,誰知就在此時捆住他雙腳的那根繩子突然“錚——”得聲斷了,於是大頭朝下像顆流星一樣落下來。
沒在地上倒插蔥,而是掉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裡。感受到熟悉的溫度和氣息,胡說怔怔地擡頭,對上一雙似銀非銀的眼。
“帝,帝君?”即使正窩在對方懷中,胡說依然不敢相信抱着他的人會是白執,“您,您怎麼會來?您不是…不要我了嗎?”
不僅胡說有此疑問,就連白執在來的路上也曾反覆多次問過自己,爲何要來,來了又能做什麼?明明決定不再飲鴆止渴,然而當收到君玄傳去的消息,得知狐狸有心離開帝君府回到巫雲山時,他竟有些心慌——鴆|酒的確是穿腸毒藥,可倘若胡說真的走了,他就連飲鴆止渴的機會都不再有。
白執明白,他不是捨不得胡說,而是捨不得那個還惦記着過往的自己。所謂“自欺欺人”,還有另外一個更淒涼無奈的名字,叫做“感動自己”。
不知該如何回答胡說,正如不知該如何說服自己,白執索性什麼都不說。只輕一揮手,將那頭存心刁難胡說的狼觀倒吊在胡說被吊的位置,低頭微笑着問懷裡的狐狸,“說吧,你想打他幾下,本帝幫你打。”
說着掌心向上,召出條說不出材質的烏黑長鞭,鞭子由數不清的銅錢大小的圓環組成,每個圓環上都燃燒着一簇似橙非橙似藍非藍的火焰。鞭子一甩,掃在地面就是道深不見底的裂縫,透過裂縫自下往上隱隱傳出什麼嗚號的聲音,一下就讓胡說聯想起逆川瀑布下方的深淵。
而那隻觀精瞪着白化的眼睛,早就被白執手裡的古怪長鞭給嚇傻了,他只想教訓一下胡說以解自己多年來的心頭之恨,從未想過會把神界的白執帝君給招來。
胡說這才注意到白執身上帶着濃烈的酒氣,於是又是一陣發懵,訥訥地問:“帝君,您這是喝酒了嗎?”
“小酌了兩杯。”白執對胡說笑了笑,一雙似銀非銀的眼中卻好像帶着冰刃,只淡淡一瞥就叫觀精凍得發僵,比千刀萬剮還要難受。
抱着狐狸的手臂收緊了幾分,笑意更深:“那就打到你覺得解氣了,喊停爲止。”
是肯定句,不是疑問句。
胡說額角起了幾根黑線,心道:帝君怎麼跟雲察一樣也要打人?當初要不是雲察替他強出頭打了這隻狼觀,興許也就不會有今天的事。
“帝君,我想了想還是覺得他的小身板經不住您的一鞭子。”歪着頭靠在白執臂彎裡,胡說用小爪子拍掉糖葫蘆上沾的灰,小聲跟他打商量:“要不,您還是放他一馬吧。他不是存心想欺負我,自小我們都是這麼打打鬧鬧過來的。因爲孃胎裡帶出的怪病自小受人冷眼,才使他變得脾氣不大好而已。”
“好,聽你的。”
胡說原本只是隨便勸勸,沒想到真能改變白執的主意,見對方收了鞭子有點意外。誰知沒等他回神,白執又一掌打過去,將那隻觀精的全身法力都給廢了。
“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走出衚衕時,月光往西移了幾寸照在角落裡的一團白影上,唯有微微聳動的腹部證明他還活着。
胡說對白執打出那一掌時表情的冷漠有點耿耿於懷,生殺擄掠從來都只是上位者的權利,哪怕是如今已經退出三界紛爭不問世事的白執帝君,也不例外。
可慢慢的,狼觀身上竟起了點兒變化,白化的皮毛變成了深灰。胡說心中終於釋然,於是將已經啃了一半的冰糖葫蘆遞到白執嘴邊,笑彎了眼睛:“帝君,給你也吃。”
那半顆紅彤彤的果子像是伸過來的一隻毛爪子,猝不及防地,撓得白執心中又疼又癢,就着胡說的手將果子吃了,於是酸酸甜甜的味道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口。
“帝君,糖葫蘆好吃嗎?”
“嗯。”
“既然好吃,那——”胡說把臉埋進白執頸間,皺着鼻子聞了又聞,還是覺得酒意甚濃,於是問出來一句與“好吃”並無邏輯關係的話:“只是小酌了‘兩杯’嗎?”
“兩壇。”白執笑了,把胡說從肩窩扒拉出來,果然看到對方半張着嘴,下巴都快被他千杯不醉的酒量給驚掉了。於是兩根手指卡住胡說的下巴往上一擡,用指腹輕撓了兩下,笑意漸深:“你心裡的氣,現在可消了?”
若是換個人對他做此動作,胡說定將對方看作登徒子,一爪子撓花他的臉。可這人是白執,所以讓胡說除了害羞臉紅之外無計可施。
指腹微涼,輕輕柔柔的,撓得有些癢。胡說不自然地縮縮脖子躲開了,四下亂看着掩飾自己的難爲情,紅着臉小聲道:“不,不氣了。”
想想又覺得委屈,便垮下臉,用更小的聲音說,“可是,真的很疼啊。”
“瞎說,明明只輕輕一推。”一向不屑於跟人解釋的白執帝君連自己都沒想到會在這種小事上跟一隻狐狸較真,可看到胡說委屈巴巴的模樣,餘下的話到了嘴邊,打個彎之後還是軟了幾分,“現在呢,還有哪兒疼?”
胡說往白執肩上一趴,兩隻前爪環住他的脖子,悶悶地說:“心疼,可疼可疼。”
白執一怔,偏頭看着胡說的小腦瓜,眼中露出點兒迷惑的神情。良久,他只擡手在胡說背上撫了撫,沒再說話。
此時落水的人都已經被救上岸來,節日的氛圍絕不會輕易被一點小事影響,很快河邊就再次恢復了熱鬧,大家繼續歡鬧着放燈祈願,平靜的河面上三千明燈一起順流而去的景象十分壯觀。
“公子,買盞燈祈個願唄?”
又是那個小攤,還是那個小販,這次,被拉住的人是白執。
“我沒什麼願望可求。”
差不多的對答,但因爲回答的人心境不同,聽在耳中就覺得天差地別。
胡說知道,藍燦不是無所求,而是不敢求。白執卻是無須求。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白執帝君,若他願意,就算將整個三界都收在囊中也沒人敢置喙一聲。
本身就是至高無上的神明,又豈會在意神的庇佑?
但那小販實在是太熱情了,堆着笑臉繼續拉攏:“不爲別人求也得爲自己求啊。您再好好想想,難道就真的無所求?”
末了又笑嘻嘻地說:“我家的燈是請天上的白執帝君開過光的,全未央國最靈。”
胡說:“……”可真是什麼牛皮都敢吹,大哥,您知道站在您面前的這人是誰嗎?
白執已經想走了,聽到這兒又停下來,從架子上所剩無幾的燈裡挑了個最大最亮的,笑問:“真靈?”
“嘿嘿。”小販一笑,“公子若不信,大不了今天我不收您錢。若您美夢成真,明年來還願時再給錢不遲。如若不靈,今日這燈就算是小的白送給您的!”
到河邊時,白執與胡說每人手中都拿着盞蓮花燈。捧着燈,胡說就像在捧着一團心火,格外地小心翼翼。
白執問他在燈上寫了什麼,胡說就把燈捂得嚴嚴的不給看,嚷着既然是許願燈,給人看了就不靈了,但他卻反問白執在燈上寫了什麼。
“狐狸就是狐狸,你呀——狡猾得很。”白執半真半假地說,同樣沒把燈給胡說看。
胡說撇撇嘴,也沒再堅持,把燈擱在水中望其飄遠。回頭見白執遲遲不放,垂眸望着手中的花燈似在出神,深黯的眼底竟帶着些期許。
難道白執真的有什麼求而不得的東西,才只能寄希望於所謂的神明?可是,可是這人自己就是世上最至高無上的神啊。
胡說剛說要問,只白執自嘲地輕笑了聲,突然並指捏住燈芯,只輕輕一捻,那團小而脆弱的火苗便在他指尖化成了道青白色的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