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心術計謀, 妖或許及不上人。但若論戰力法術,人又豈是妖的敵手?
有千年狐妖相助,秦軍大獲全勝, 陸離終於如願當上了人界唯一的王, 稱霸九州, 無敢不從。
胡說則因爲元神虛耗幾近枯竭, 昏迷了整整五日仍未甦醒。
當日胡說昏倒在他懷中, 陸離抱着滿身是血的少年,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心痛。他生性寡淡,鮮少有事物能激起他的悲喜慾念, 偏偏一再因一隻受了傷的狐妖感到心慌意亂。
他抱着胡說衝下城樓,在將士們歡呼勝利的激喊中用近乎咆哮的聲音吼着:“傳御醫!”
他不知道胡說哪兒受了傷, 傷得重不重。
但小狐狸滿身是血的模樣觸目驚心, 令人心悸。直到御醫趕來, 檢查了好幾遍才發現,胡說身上的血雖多卻沒有一滴屬於他自己。
全是被殺之人的。
御醫說, 胡說沒受什麼傷,一直昏迷不醒應該是太累的緣故。
“等他睡夠了,自然就會醒。”
陸離皺眉:“但他已經睡了足足五天,還要多久纔算是夠?”
“這……皇上恕罪!”御醫急忙下跪,戰戰兢兢地說:“按理說睡個兩日兩夜便算是久的, 但現在他都睡了五日, 這已超出常理。所以……所以還要多久能醒, 臣學藝不精, 臣也不知。”
“你……”
陸離提了口氣, 剛要發作又想起胡說是妖體質自然會與凡人不同,御醫說不出肯定答案也實屬正常, 便只好擺擺手,“罷,朕不治你的罪,你出去吧。”
“謝皇上,老臣告退。”
御醫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心有餘悸地退出門外。
他總覺得皇上最近幾日有點兒奇怪,明明統一了九州成爲真正的九五至尊,照理說該高興纔是,爲何對方瞧上去非但不開心,反而還有點兒沉鬱呢?
陸離的性子一貫溫潤,沒誰見他發過脾氣,可剛剛的眼神……
分明是要殺人的眼神。
抹抹額上的冷汗,他此刻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在宮裡多待,只想趕快往家裡走。伴君如伴虎,皇上權力大了脾氣也跟着變大了。誰知還沒走下臺階,又遇到了皇后娘娘的鳳攆。
只得停下行禮。
楚何大概是有事兒找陸離,說了句“平身”後就沒再理他,匆匆直接進了門。
“胡悅怎麼樣了,還沒醒過麼?”
陸離聞聲回頭,淡淡道:“尚未。你怎麼過來了?”
楚何道:“死牢裡關着的那位最近幾日都不安分,爺爺讓臣妾過來問您,此人再留着也無什麼益處,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
陸離目光微閃,像是想起了什麼。
楚何試探着問:“若被他逃脫恐對我朝不利,是不是就此除掉?”
“且慢。”陸離擡手製止,“朕還得會一會他,有些事,他或許會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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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禁地,秘密囚室。
位於地下數仗深處的死牢裡光線昏暗,幾根慘白的蠟燭在牆上插着,潮溼腐敗的氣息在空中流淌。
水流聲混合着蛇和老鼠爬動的窸窸窣窣,以及掛滿了乾涸血漬的刑具,無不讓人一踏入此地,皮膚上就立刻不自覺地激起一層寒粒。
一片死寂中,忽然響起鎖鏈碰撞的“嘩啦”聲,隨之地下室的門被打開,有束光從頭頂射了進來。
隱約能看到最深處的一間牢房裡,席地坐着一個人——
白衣銀鬚白拂塵,閉着眼睛打坐的模樣看上去倒像是位脫離俗世的得道仙人,白道人。
木階發出“咯吱”聲音,一雙銀線繡紋的黑色短靴沉沉踏上通往地下的老舊扶梯,直到在牢門前停住。
陸離示意看守把門上的鐵鎖打開,隨後秉退衆人走了進去。
白道人閉着眼,臉上的微笑有點兒詭異:“皇上是來殺貧道的?”
陸離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淡淡道:“你自詡爲得道高人想做大秦的國師,精通周易占卜之術,當初又可曾料到會有今日?”
“料到又如何?”白道人冷笑,“自古成王敗寇,是貧道自己站錯了隊,貧道怨不得任何人。但貧道絕不後悔,而皇上您,則一定會後悔。”
陸離聲線微沉:“如今整個九州都是朕的,朕又何悔之有?”
“九州,哈哈九州?”白道人斂了笑,“皇上要殺便殺,何須跟貧道多言,橫豎在您心中人命即是螻蟻,哪怕是心愛之人,也命賤得如同草芥,可以隨隨便便就拿來利用,充當您征戰奪權的利器。”
陸離眼中閃現一絲殺機,語氣卻未變,道:“朕,不殺你。”
“呵呵。”
白道人緩緩睜眼,急促而短暫地瞥了陸離一眼,帶着三分同情和七分得意。
彷彿早已洞悉陸離今日前來的目的,而剛剛的一翻言論,純屬逗弄。
白道人曾修行到真仙的境界,只差一步便可飛昇。即使後來被胡說的爹爹廢去畢生修爲,如今又重新修煉了一二百年,天賦和根骨還在,多少也夠得上個散仙的境界,多少能預知到些將來事。
他笑了笑:“貧道謝皇上不殺之恩,但您接下來要說的事兒,恕貧道無能相助。”
“那朕,只好殺你。”
“那貧道,只能一心求死。”
白道人臉上再次浮現出類似先前的詭異笑容,“但就算是死,貧道也絕不會救那隻狐狸崽子,貧道要看着你與狐王因爲胡悅的死而悔恨終身。”
“你說什麼?”
陸離一怔,以爲自己沒聽清,“死?不只是累極了而昏睡麼?”
他今日來找白道人,就是認爲白道人是修仙之人,略通法術,針對胡說昏睡不醒的狀況或者有辦法應對,想來問一問,怎麼好端端的突然就說到了“死”?
白道人見陸離表情茫然,大笑數聲:“哈哈哈,皇上您還不知道啊。妖不得傷人,否則會受天譴的。”
“天譴?什麼天譴?”
溫潤君子頭一次在外人面前失了風度,氣急敗壞地把白道人從地上揪起來質問。
“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什麼叫‘天譴’?什麼叫‘妖傷人會受到天譴’?爲何胡悅他從未對我說過這些?”
白道人笑得越發陰森。
“他爹是不是告誡過你?話本里、戲文裡是不是也都提及過?他不說,難道皇上您就可以假裝不知道麼?
“妖不得傷人,傷一人,便是九十九道天雷業火;傷十人,便是九百九十道天雷業火;傷百人……”
“呵呵。”瞥了瞥陸離發白的臉色,白道人輕飄飄道:“他一共殺了多少人,皇上您還能數的清嗎?”
……
“陸離……”
“我殺人了,很多……人。”
……
陸離又回想起那天胡說回來時渾身是血的模樣,這應該是胡說第一次殺人,難怪會這麼怕,怕到發抖。
是他把妖的能力想象的太過強大,卻忘了胡悅是怎樣的天真。
不,他利用的就是對方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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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有辦法救他,狐王說過,你曾經到了真仙的境界,你一定知道該怎樣幫他逃過一劫。”
“若不是狐王毀我修行,我如今早已飛昇。若不是你蓄意陷害,太子殿下也不會死。你憑什麼以爲,我會幫你?”
“想不到你這樣的人,也會有一顆忠心。”
“什麼忠心不忠心的,貧道只知道誰對貧道真心,貧道便對誰真心。總好過皇上您,冷情冷心的誰都能利用,最後落得孤家寡人一個。”
“好,既然你想死,朕就成全你。”
陸離一次次想起白道人死前說的話,像是一道詛咒般在他耳邊迴盪。
“貧道只知道誰對貧道真心,貧道便對誰真心。總好過皇上您,冷情冷心的誰都能利用,最後落得孤家寡人一個。”
還有那句“他不說,難道皇上您就可以假裝不知道麼?”
他幾乎翻遍了書庫裡所有的藏書,包括奇聞異錄,他想證明白道人在刻意騙他。然而,書中鮮少記載,即使記載,說法也參差不一,更無從考據真僞。
不過,的確有許多話本或戲文中提起過,妖殺人會遭雷劈。
但戲文只是戲文呀,“戲裡講得都是假的”是連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兒。
然而,他又豈能冒險。若白道人所言非虛,若故事裡的傳說確有其事,小狐狸該怎麼辦?
他該怎麼辦?
“轟隆隆——轟隆隆——”
這時,天邊忽然炸響了一陣旱天雷,轟轟隆隆,像是能把山都給劈開。
劈得陸離心驚肉跳,扔下書便匆匆往胡說住的宮殿趕去,推開門,“胡悅!”
“嗯?”
胡說已經醒了,剛剛坐起來。這一覺睡得久,足足有半月,人都睡得消瘦了,臉色也蒼白了許多。
當日虛耗的元神經過半月修養恢復了些,但終究是還差一點兒,整個人還很虛弱。
就他目前的狀態,別說是九十九道天雷,便是一道也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但他自小兒被狐王狐後給嬌慣壞了,沒受過什麼挫折,即使犯錯也會有人給他收拾爛攤子。因此,他雖然知道自己殺人闖了禍,卻沒覺得後果會有多嚴重,反正爹孃怎麼都不會不管他的嘛。
甚至看到陸離失態,還能沒心沒肺地取笑他:“幹什麼跑這麼快,被狗攆了不成?”
“你、你醒了?”
陸離忽然不敢直視胡說的眼睛,躲躲閃閃地。走過去拉着胡說左看右看,確定他完好無損後微微垂眼避開視線,淡聲說:“剛纔外面打雷了,我怕你會害怕,就過來看看。”
“你記錯了吧,我不害怕打雷啊。”胡說笑,“有時候下雨,還會故意出去踩水玩兒呢。”
陸離點點頭,心不在焉地說:“嗯,是我記錯了。”
“肯定是你最近太忙了。”胡說道,想起什麼,扯着陸離的袖子急急地問,“怎麼樣怎麼樣,我們贏了嗎?我們仗打贏了嗎?”
“……”視線落在胡說手背,陸離輕輕拉過他的手握住,聲線微啞,“贏了,你這一覺睡得太久,錯過了好多。如今已天下太平。”
胡說鬆了口氣,“那就好,我還怕……嗯!”
話未說完,忽然被陸離緊緊擁住,“胡悅,你……”
你爲何這麼笨,笨到看不出我是在利用你?又爲何這麼傻,傻到明知會受到天譴,也要幫我殺人?
“陸離?”
胡說拍拍他的背,“你怎麼了,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沒什麼。”陸離抱了他好一會兒才鬆手,溫柔地撫了撫他的臉頰,道:“睡這麼久肚子肯定餓了吧,想吃什麼告訴我,我去給你做。”
陸離會下廚,但很少下廚。
上次吃他做的飯,還是在王府。登基以來,陸離一直忙於朝政,陪他的時間寥寥可數,更別說親手爲他做飯。
突然的轉變,讓胡說覺得美好到不切實際。
說真的,他一點兒都不在乎陸離究竟是皇上是王爺還是平民或者乞丐,他要的只是陸離這個人,只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光。
便撒着嬌抱住陸離,小腦瓜兒埋進對方懷中蹭了又蹭,糯糯地說:“想吃雞肉粥。”
“好,等我。”
陸離扶着胡說又躺回牀上,“再休息會兒,別亂跑,等用了膳有了力氣再下牀。”
胡說“咯咯”直笑,推着陸離讓他快去做飯,“知道啦知道啦,其實我也沒這麼嬌貴。”
說是這麼說,但陸離走後,胡說還是忍不住倦意又淺淺的睡了會兒。
僅是淺眠,剛有人靠近牀邊,他便警覺地睜開了眼睛,微微一怔:“怎麼是你?”
一牆之隔。
陸離聽到屋內終於沒了動靜,閉眼深深吸了口氣,緊攥着手指直到掐得掌心滲出血來,臉上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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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胡說只是放了把火就驚動了妖族各部,如今他在人間大殺四方,狐王自然不可能一無所知。
這可是闖了要命的大禍啊,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
愁得狐王大把大把的掉頭髮,嘴邊起了一圈的大燎泡,都沒顧上去啓都把寶貝兒子接回家,淨忙着提着大包小包的禮品走家串戶到處託關係走後門兒。
妖族一向護短,狐王更是把兒子看作是心頭肉,乾脆護短到底,誓要幫胡說躲過天譴。
天界、魔界、鬼界、人界。
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能求的人也都求了,但這次的爛攤子實在太大,誰也沒法兒幫忙收拾。
得虧從天界回來的路上遇到一位仙君,見多識廣,給他出了個好主意——
雷就是電,避雷就是避電。
仙君說:“狐王您只需將萬年修爲煉化成一件中空的圓球形法器,待雷劫來時,讓令公子藏身於法器之中,方可避雷。”
狐王不解,“嗯?這是個什麼說法?”
仙君道:“具體跟您也說不清楚,這法子本是源自於人界的一門學問,中空圓球內部場強爲零,是個等勢體。”
???
狐王一頭霧水,擺擺手:“人類的學問太多了,我們做妖的也聽不懂。算了本王也不問了,只要仙君確定此法可行,本王姑且一試。不過,犬子作孽太多,一萬年修爲怕是不夠。”
仙君笑了笑,“一萬不夠,那便十萬。十萬還不夠,那便百萬。只要狐王愛子心切,就終會有辦法的。”
狐王覺得這話十分在理,便對這名仙君千恩萬謝,直到回府把這個法子跟狐後一說,狐後問他知不知道仙君的仙號,又知不知道人家在哪裡修行,日後好帶着兒子登門道謝。
狐王纔想起來,自己竟忘了問仙君的底細,而再想去查,如同大海撈針查無此人。
但不管怎麼說,救命的法子總算有了。
別看胡說年齡尚小,纔剛滿一千歲,狐王狐後是老來得子,其實他二人的法力加起來不多不少,剛好兩百萬年。
於是一人分了一半兒進去,聯手造了個圓球中空的殼形法器。
煉器期間不忘通知雲察趕忙把胡說帶回巫雲山,因爲託司命星君算過一卦,卦象顯示胡說的天譴就在最近一年中降臨,但不一定哪天。
這破卦算的,跟沒算又有什麼分別。
哎……狐王夫婦不敢拿兒子的性命冒險,只好不管哪天,先把兒子找回來塞進他們夫妻耗盡半生修爲才煉出來的小球球裡面再說。
還是提前塞進去更保險。
但胡說是誰呀,他又豈肯老實安分地待在法器裡?
一想到還沒來得及跟陸離告別就被雲察給五花大綁回來了,他就在窩裡趴不住。
怎麼說也得跟陸離告別一下再走嘛,不辭而別算什麼,好沒禮貌啊,陸離會擔心會生氣的。
要不……回啓都看一眼,就看一眼?
而且一晃兒小半年過去了,雷劫不也沒來嘛。說不定當初他殺人的時候正趕上老天爺打盹兒,沒看到呢。什麼鬼天譴,壓根兒沒有的事兒。
這樣想着,胡說的思想就慢慢放鬆了,覺得所謂雷劫所謂天譴全是唬人的。
而狐王狐後因煉器失了半生修爲,每日都得打坐調息。
原本是要閉關的,但趕上寶貝兒子的天譴之劫,怕小搗蛋鬼趁他倆一不留神兒就溜出去了,也不敢長時間閉關,只敢在晌午的時候稍稍闔一會兒眼。
誰知道日防夜防,胡說還是在某天趁他們閉目調息的一丟丟空擋從法器中溜出。
豈料剛到啓都,天譴竟然不期而至。
聽雷聲越來越近,已來不及折回巫雲山,胡說此刻終於知道害怕。
倒不是怕死,而是怕死了就看不到陸離。
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受得住雷劫,若受不住,死前他還想再看陸離一眼。離開已有半年,也不知這半年中,陸離是如何度過,又有無變化。
越過深宮高牆,踏過飛翹的屋檐,見御書房的燈還亮着,胡說潛了進去。
剛要顯身給陸離一個驚喜,發現葉青也在,兩人正在說話,便只好先坐在房樑上等着葉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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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內心焦灼,備受煎熬。
紫金色的閃電劃破夜空,像是要將三界萬物統統撕裂一般,將燈火通明的御書房內映得一片慘白。
留給他告別的時間,已經不多。
他還看不夠陸離,即使從房樑上往下看,三百六十度陸離依舊完美。
這半年中,對方似乎變了些。
金冠束髮,襯得本就淡薄的五官更添幾分涼意,語氣神態倒是溫和的,“晉安一帶地勢低窪,應該早做防澇準備。”
又似乎還跟以前一樣,從未變過。
並無帝王的高高在上,舉手投足間盡是恰到好處的溫潤如玉。
胡說心裡急切地期望葉青快點離開,他纔好跳下去與陸離相見。今日,或許是短暫的告別,但也可能是永別。
“當——當——當——”
三更的梆子敲響時,兩人終於議完了國事,葉青轉身告退。胡說正要往下跳,對方忽然又轉回身來,“那隻狐狸精半年前突然消失,你不打算把人找回來麼?”
胡說一愣。
狐狸精?指的大概是他。
聽說在凡間“狐狸精”的意思是形容一個人長得好看,望了眼銅鏡,鏡子裡烏髮紅衣的少年的確俊美至極,聽葉青這樣形容讓他十分受用。不過葉青要誇他好看可以當面說嘛,背地裡議論還怪不好意思的。
他歪頭看看陸離,卻見對方執筆的手微微一頓,從累案的奏摺中抽出一本翻閱着,並未答話。
葉青又說:“雖然如今我大秦一統天下,再無外敵之憂。可最近一些偏遠地區接連發生暴|亂,如果他們聯合起來揭竿而起,終成大患。而只要有狐狸在,我大秦就能戰無不勝。”
倒是實話,區區凡人怎麼可能是妖的對手,何況他又是所有妖中最聰慧的雪狐一族,憑一己之力對付十萬大軍也並非難事。
只是此刻聽人就這樣把話說出來,胡說總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
“又不是多大的兵|亂,你派人鎮壓就是。”陸離沉默了會兒終於開口,語氣溫和平淡不帶情緒,“朕當初帶他回宮只是爲了借他的法力一統天下,如今既然目的達成,他想離開就隨他去吧。”
胡說一下僵住。
此時又一道閃電劃過,將室內照得雪亮。
一片刺目的白光中,胡說發現他竟看不清陸離的臉。何謂“只爲借他的法力一統天下”?難道往日種種只是一場戲,一局棋?
“皇上打得一手好算盤,您這樣算不算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陸離眯起眼睛,聲線微冷:“怎麼,你覺得自己沒能力帶兵平復內亂,事事都要依賴於一隻狐妖?既然如此,這將軍之位朕就另找他人來坐罷。”
“別啊!是我多嘴,我多嘴了還不成嗎?”葉青道,一頓:“其實我懂你的意思,見好就收嘛。就算小狐狸再傻,可他畢竟是狐,狡猾聰慧是狐的天性,留在身邊久了難保他不會發現自己一直都在被利用。現在他自己走,總好過以後撕破臉了被他反咬一口。”
陸離執着筆一直未動,等人終於停下來才淡淡問:“你說完了?”
“啊,完了。”葉青點頭。
“說完了就出去罷。”陸離下了逐客令,低頭時額前的碎髮遮住晦暗的眉目,不再看他一眼。
“請吧,葉將軍。”小太監上前幫着葉青開門,又遞上一把紙傘:“看樣子雷電一時半刻停不了,這傘您拿着,省得半道兒下起雨淋溼了衣裳。”
“你也出去。”陸離頭也不擡地說,手腕一轉在奏摺上畫了個叉。
關門聲伴着“轟隆”的驚雷,震得胡說肩膀一顫,險些一個跟頭從樑上摔下來,但比人先掉下來的是成串的眼淚。
連去質問的勇氣都沒有,只傻傻地愣在那裡,腦海中一遍遍響起剛纔兩人的對話。
利用,原來陸離對他竟只是利用。
淚水濺落在龍案一角,發出“啪嗒”的輕響,眼尾餘光撇過去,指尖沾了那滴淚輕輕一捻,陸離皺着眉擡頭。
陸離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溫柔繾眷,明知他看不到自己,胡說仍舊呼吸一窒。
當初他就是醉在這雙深黑的眼眸裡,纔會成了戲中人,局中子。他很想拉住陸離問一句:
你呢,陪我演了這麼久,又可曾入了戲,進了局?
然而已經沒機會問了,天譴已至,如果他再不離開,雷火會連着大秦的皇宮一道兒給劈成碎磚爛瓦。
手中緊攥着一塊名爲“悅神”的玉佩,他還記得陸離曾說——
“本王把自己的性命交予你,你隨時可以將其捏碎,殺了我。”“傻狐狸,即使不要這塊玉,你也要先保護好自己啊。”
但陸離似乎是篤定了他捨不得,纔敢把玉交給他。
沒錯,陸離贏了,他是捨不得。直到此刻,他甚至仍舊捨不得拉上陸離一起受天譴挨雷劈,只能躍出窗外,引着天雷往皇城外狂奔。
陸離微仰着頭注視着房樑許久,樑上空空如也,屋內一室寂靜,忽有微風穿堂而過,帶動燭影搖曳,半敞的窗扇晃了晃發出輕響。
走去關窗,看到紫金色的雷電好像往城外的東籬山去了,只是雷聲猶在耳側,一聲聲聽得心悸,於是再拿起奏摺批閱時一顆心提着再也平靜不下來。
雷聲漸漸小了,不覺坐到了天亮,到了早朝時間,還未拉開書房的門就聽到外面幾名灑掃的小太監正在議論,說:昨晚上雷聲這麼大,嚇得我一夜都沒敢睡,以爲是場暴雨誰知只是旱天雷。哎你說,該不會是有人做了壞事遭了天譴罷?
“你說什麼?”
“啊,皇上饒命!”小太監這才注意到陸離在身後,忙轉身磕頭:“奴才不是在散播封建謠言,只是隨口說着玩的啊。”
“把剛纔的話再說一遍。”陸離的聲線沉了幾分,發白的臉色不怎麼好看。
小太監嚇得發抖只好又重複了遍,末了指着東籬山的方向說:“皇上您聽,現在雷聲隱隱還在呢,裡面夾着說不上是人還是獸的慘嚎聲,恐怖如斯。”
陸離微微側耳仔細聽了下聲音,忽然像捕捉到其中有什麼恐怖的東西,瞳孔驟然緊縮,抗拒地往後退了半步。
只空了半息時間,便瘋了般拼命朝東籬山跑去。
心裡念着不要是,千萬不要是。
趕到東籬山時,身上早已被碎石和樹枝刮出道道血痕,失速的心跳混合着血水,好像堵在了嗓子眼兒。
喘一口氣,粗重中都帶着濃烈的腥甜。
但還是來遲了一步,雷火把整座山都燒着了,火光中他看到胡說艱難地撐着一棵老樹幹爬起來,身上遍是斑駁的燒傷。
嚥下一口血水,陸離不敢再往前走,啞着嗓子問:“你,都聽到了?”
胡說發麻的手指不住地發顫,還沒說話就先嘔出一口鮮血。
“對,都聽到了。”他疏離而戒備地盯着陸離,豔極的臉龐上是淒涼的笑:“所以別再騙我說你愛我,我是頭笨狐狸,怕會忍不住再信你。”
“……”喉結滾動,陸離到嘴邊的話就沒能說出來。
見胡說身子一晃,趕忙衝上前去扶,結果雙雙跪坐在地上。他捧着胡說的臉一遍遍去擦他嘴角涌出的血,雪白的衣袖全被染紅了,竟越擦越多。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小狐狸哪裡在疼,會不會把他碰得更疼,他甚至不敢去抱他。
“我帶你回宮找御醫。”陸離說,輕輕地、極輕地觸碰他,把他擁在懷裡抱起來,“我們回宮,悅兒,我、我們回宮。”
話聲未落,懷中忽然一輕,紅衣烏髮的少年已然變成了一隻銀狐的模樣,在他懷中蜷縮成小小一團。
“我早便說過,你這傻白甜的性子遲早是要吃虧的。”
一道無奈的輕嘆自空中傳來,同時懷中的小狐狸不見了蹤影。擡頭,見樹梢上站着名面容冷峻的黑衣男子,而胡悅已被他抱在懷中。
“是你?”陸離危險地眯起眼睛。
雲察自高處俯視着他,“妖不能傷人性命,違之必受天譴,這些你從不知道嗎,竟利用他爲你殺人?”
知如何?
不知又如何?
無論知與不知,他終究還是,利用了啊。
“知道又如何?”陸離聲線一沉,像是明知自己犯錯還嘴硬的孩子,道:“放開他。”
其實他還小聲又說了句,“求你,把他還給我。”
垂在身側的手握了又鬆,鬆了又緊,像是想拼命地留住什麼留不住的人。
但是雲察沒聽到,胡說更沒聽到。除了白執自己,這世上沒有第二人知道,原來萬神之主,也曾經低聲下氣地求過人。
因爲這次跟以往不一樣了啊。
放火燒山那日胡說被雲察帶走,他知他一定會回來;封后那日胡說負氣離開,他知他一定會回來;就算前幾日胡說被雲察帶回巫雲山,他也不是無動於衷,而是認爲狐王會有辦法助胡說躲過劫數,才放心讓他走的啊。
等劫數一過,胡說依然會平平安安地重新回到他身邊。
但這次,他有預感……
他的小狐狸,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