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仲春,汴京城外,絲絲暖風吹起,送來陣陣花香鳥生怕人不記起,又是一年春到。
大觀元年的春天,與往常一樣應時來到,汴京的官員百姓各尋各處,官員者前呼後擁,富豪者雕車玉鞍,少年者鮮衣怒馬,女眷者濃妝淡抹,至於平頭百姓亦做一身新衣上身,攜酒追花,呼朋引類,傾城出門踏青遊春去也。
有道是“都城左近皆是園圃,百里之內並無餘地”,汴京城郊百里都是踏青的好去處,州南太學的外舍旁有玉仙觀,方池亭等處勝景,城北則多達官園圃,自宰相蔡京的花園以下都向遊人開放,獨樂岡、麥家園、孟四酒店等處市肆酒館趁機大賺特賺,店掌櫃望着擠涌進出的人潮,連樂的咧嘴的工夫都沒有,只顧低頭撥打算盤收錢便是。
城南四里有山頭名望牛岡,其上劍客廟是都中勝景所在,比別處不遜半分熱鬧,站在廟前放眼望去,但見綠草如茵行人如織,駿騎嘶嘯香輪輾轉,斜隴歧陌粉牆細柳,只疑身處天外,誰知猶近禁中?
望牛岡邊一株大樹下,十幾個書生打扮者或站或坐,縱酒放歌,身旁卻都有些鶯鶯燕燕低吟和歌嬌聲勸酒,美酒佳人春色滿眼,這酒飲的格外暢快,十餘人都已是酒意醺然。其中一人擡頭處,見一同窗立於樹下俯瞰岡周,與同儕不類,立生憐憫之心,再一想自己等人這番還虧了這位同窗找來這些紅顏知己同遊,怎可叫他獨立?
當即提了酒壺酒杯起身,踉蹌來到這同窗身後,伸手去拍他肩膀,口中含糊嚷道:“望雲兄,且來同飲!”
這手剛伸出去,不想那人卻已轉過身來,便拍了個空。那半醉者剛一楞,只聽對方笑道:“兄等只管縱情,小弟剛得了一曲,正在推敲中。”看這人時,俊面如玉風采如神,嘴角略掛笑意,鬢邊常簪嬌花,正是都中有名的後進子弟燕青,當日他按照高強的安排入太學唸書,高強絞盡腦汁送了他這麼一個字,取的是“北望燕雲十六州”的意思。
經過這半年來白沉香在豐樂樓的演唱,都中誰不知燕青的音律當今獨步,這人一聽他得了一曲,當即放開喉嚨大叫:“望雲兄又有新曲,諸位都來,都來!今日務要求個先睹爲快不可!”
衆人聞言聳動,都跳起來鬧燕青,連那十幾個豐樂樓的歌女也都在旁起鬨,燕小乙的新曲,等閒可聽不到的。
燕青一笑,手打拍子便唱道:“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這本是“後人”朱熹的遊春詩,當日高強離京時抄錄了百十首詩詞出來,教燕青擇時譜曲讓白沉香演唱,以保豐樂樓白行首的歌名不墜。此刻他信步遊春,觸景生情,隨手便將這詩給譜上了曲子。
一曲唱罷四外轟動,聲音何止數十人!燕青擡頭望時,原來不止自己同行的士子歌女,四下已聚集了數百人,個個在那裡叫好:“今日好福氣,出來踏青能聽到燕小哥的新曲,幸何如哉!”
燕青一看勢頭不好,這麼下去人定然越來越多,弄不好就要走不了,忙笑臉向四方打了個羅圈揖,正要說些“今日興盡來日請早”之類的話,忽聽圈外一人高喊“燕爺可在這裡?衙內有信到!”
燕青一個激靈,縱身從人叢中擠出去,捉住來人手道:“衙內有信,信在何處?”
那人本是太尉府門房的一個幫閒,見了燕青趕緊要拜,被燕青一把拉住說聲“罷了”,忙稟告道:“燕爺,衙內信在府中,太尉大人請燕爺回去一同商議,石爺也回來了?”
“石三郎也回來了?”燕青一喜,石秀自高強離京後不久便去了大名府,要借孟州快活林將北京和汴京連接起來,使手下勢力向外擴展。本以爲此去沒有三五個月不能成事,卻不想這麼快便回來了,想必是辦得順利。
燕青向衆同窗告了罪,大步來到岡下,攀鞍上馬加了一鞭,那馬四蹄翻飛直向城中太尉府而去。
到了大門口,燕青甩蹬離鞍下馬登階,直入太尉府後院高俅的書房。早有家人飛奔進去通稟,高已受了兒子求託,要看顧他這兩個手下,這些日子多有見面議論,倒也知這兩個有些才能,心下甚是器重,用一個“請”字,燕小乙登堂入室,見了高俅大禮參拜,高俅趕緊教起身,又命與一旁的石秀相見。
二人廝見已畢各自落座,高俅取出一封書信來遞給燕青和石秀輪流看了,便問:“二位都是小犬的心腹,此番東南賊氛叵測,小
來信相商,想必是有借重兩位之處,何妨各抒己見?
燕青和石秀對望一眼,燕青先開口道:“太尉在上,小乙觀衙內信中所言,東南形勢雖然複雜,然而鬥智不鬥力,衙內亦已成竹在胸,倒無須京中調援。”
石秀接口道:“小乙所言甚是,衙內向來多智能斷,這信中寥寥數語條理分明,若要求援,必是連兵力幾何、何人統兵、幾時南下等等事務都要言明瞭。現在只說形勢不及其餘,想來必是有所決斷,我等若貿然去援,說不定反而壞事。”
高俅聽了不語,石秀乖巧的很,一見這樣子便知高俅不悅,想是以爲自己兒子現在身處逆境,你兩個不思忠勤主事,反在這裡說什麼“多援壞事”的鬼話,焉知不是推搪之語?燕青也還罷了,他是高強的親隨,又在太學唸書,現今掌管京中第一的青樓豐樂樓,三五日便可見一次天子的人物,未必要看高俅臉色;石秀卻是身在禁軍,直屬高俅管轄,這大頂頭上司的排頭可吃不起。
故此一見高俅不語,石秀趕緊話鋒一轉:“只是兵馬雖不宜調派,衙內身邊卻不可無人,尤其那朱家在東南經營已久,想必潛力頗強,衙內輕身入虎穴,膽識雖佳安危堪憂。小乙,”他向燕青看了一眼,“受衙內重託在京掌管豐樂樓,這是要害地方,須臾不得分身,石秀不才,願向太尉討令,前往東南助衙內一臂之力。”
高俅聽着心裡舒坦,那嘴立時便咧了開來:“石虞候忠心爲主,實屬難能!”只是雖然他是殿前太尉,掌管禁軍數十萬,要擅自調兵去東南卻有所不能,非得經過樞密院不可,這一來一去遷延時日不說,連個明確的理由都沒有,那樞密使張康國可也不是吃素的,大兵怎調的動?
好在大軍雖不能動,做些手腳卻也不是難事,高俅當即傳了黨世雄來,商議一番後叫他從禁軍中選數百精兵,都分散從各廂中抽調,統一給個半年假期,再秘密到石秀所部的軍營中集合,聽他調遣便是。所謂重賞之下有勇夫,只需上峰差遣,再許以厚惠,些須數百精兵豈是難事?
幾下計議已定,石秀和燕青向高俅告辭出門,到了門口,燕青拉着石秀去豐樂樓同坐,要一敘別來諸事,石秀剛說聲好,旁邊一人細聲細氣地也叫聲好:“俺早聽說東京豐樂樓天下聞名,白行首色藝雙絕,沒想到來京第一天就能開這眼界,跟着石老大果然是沒錯!”
燕青一楞,閃目看時,見這位五短身材瘦小枯乾,其貌不揚形容猥瑣,提到白行首時兩眼放光,不問可知心嚮往之,聽口音倒是大名府的小同鄉,便向石秀道:“三郎,這卻是哪位英雄,面生的緊?”
石秀卻沒燕青這麼好氣,直接兩眼一瞪:“好時遷,給某家住了!來時某家對你說什麼來?天子腳下京師重地,你這廝慣常偷雞摸狗的,便放個屁也要經某家許可,怎地竟敢直呼豐樂樓白行首的芳名?下站!”
那人嚇了一跳,諾諾連聲向下站,大氣也不敢出,一張臉皺的如同苦瓜也似。燕青倒覺他有趣,再問石秀時,才知這人是大名府有名的飛賊,人送外號叫做“鼓上蚤”,恭維他手腳便利,落在鼓上也沒動靜。
他這飛賊卻知保身之道,與大名府押牢節級楊雄交情甚好,每常有些來往。只是今年蔡京上臺以後,樑世傑回京入了宰執,戶部尚書樑子美往任北京留守,新官上任三把火,抓的大名府大小盜賊雞飛狗跳。時遷見風聲吃緊,楊雄算得有些義氣,沒拿他去邀功就算不錯,只是知道他行蹤的其他人就沒那麼保險,便思想着要跑路,恰好石秀去大名府辦事,便央着楊雄介紹,叫石秀帶他來京。石秀本待不允,無奈楊雄面上卻不過,只得捏着鼻子帶這傢伙回來。
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話果然是不錯,一路上石秀衆手下便不斷丟東西,人人都道是時遷所爲,每天十二個時辰幾十雙眼睛盯着他,可也奇了,就這樣還是少東西。石秀心知是自己初見時遷時態度不好,這小子是在向自己示威了,石秀也是江湖上打了滾來的,便折節向他服了回軟,這才風平浪靜回了汴京。
燕青聽得大笑,忙再給時遷行禮:“鼓上蚤名不虛傳,果然好本領!”
時遷骨頭頓時輕了四兩,還禮不迭,燕青把着他手臂往豐樂樓行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石三郎,此去東南,時小哥這身綿軟小巧本事正好派用場,何不請了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