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腦袋之下的灰霧還在扭曲鼓盪,極爲微弱的淡金光芒在霧中若隱若現,但始終不能凝結成型。變幻間依稀還看到伸展出無色的絲線,跟背後那團小小灰霧連接在一起,帶得那團灰霧也在變化。
天幕上,這些灰霧映射出的星光異常明亮,還盪漾着一圈圈漣漪。
無形的力量自漣漪中穿透天幕,如魚鉤一般晃動着,尋覓着。
一團灰霧像是被魚鉤掛住,驟然升起。
這團灰霧對應的星光閃爍不定,看起來隨時都會熄滅,灰霧本身也要消散。
灰霧中忽然亮起縷縷冷白光芒,向前延伸,連接上前面那團小小的灰霧。
接入的一瞬間,以小小灰霧爲中心,十多團灰霧彼此間光絲勾連,有如一張蛛網。
被魚鉤拉起的灰霧被甩得來回飄蕩,拖動了整張網絡,星光一直閃爍,也始終沒有熄滅。
道路兩旁的終亡神侍原本對此熟視無睹,忽然像是接到了命令,揮舞長鞭的速度加快,道路上生魂的移動速度也驟然加快。
灰霧原本被魚鉤拖得停止前進,甚至一個個也開始升起,獲得了這股助力,又恢復前進,甚至還把最初升起的那團灰霧拖了下來。
那隻“魚鉤”終於放棄了,星光穩定,灰霧落下。
天幕上,星光像驚嚇的魚羣般四散,洶涌漣漪股股盪開,匯聚成一張面目的輪廓,兇悍非人,還在呲目怒吼。
遠處山脊上,那座小神殿的頂端升起一股淡淡白光,直入天頂,天幕的漣漪被片片撫平。
“赫斯托爾,你也甦醒了……”
神殿裡,中年男子低低自語:“你要掠食其他的生魂,我犯不着跟你敵對,但這些生魂是可能改變冥岸的變數,你休想奪走他們。”
燭光猛烈搖曳,神殿裡似乎迴盪着無聲的,兇猛的嘶吼。
“我是很弱小,但我有了一位很強大的盟友”,中年男子說:“所以,我並不怕你,殘虐之神。”
邁向冥河的生魂完全察覺不到神祇間的衝突,他們已經變得混沌的心智裡只有一個念頭:前進,獲得永恆的安寧。
生魂們步入墓穴平原,一個個在無形的罡風中脫下形貌,葬入道路兩邊的墓穴中,變成灰濛濛的簡略人體,加速流向前方的冥河。
那十來團灰霧進到平原,罡風撕扯着他們已經凝結成型的面目,已經正在成型的身體。
光絲再度編織成微微閃爍的網絡,將所有灰霧連接起來。罡風不僅沒有抹掉他們的面目和形體,撕扯反而讓霧氣中流溢出的光絲越來越多,越來越明亮。
一縷縷光絲固定着灰霧,像是構築三維模型。一張張面目,一具具身體,在這原本要抹消人格、記憶、感情的平原裡清晰顯現。
黑髮青年保持着舉臂護頭的姿勢,另一隻手向後伸展,按着一個嬌小身影。身影是由那團小小灰霧凝結而成的,但只有跟黑髮青年接觸的肩頭清晰成型,其他部分都還只是粗略的輪廓。
隨着其他灰霧凝結出或男或女的清晰身影,這團小小灰霧的輪廓也開始出現,先是一雙尖尖的耳朵,再是棕色的皮膚,最後是按在地上的小手。
所有人保持着原本的姿勢,像站在無形的傳送帶上,向前飄動,跟周圍那些已經失去了形貌的生魂比,形成了鮮明對比。
偶爾也有沒褪去形貌的生魂,跟那些兩眼空洞的生魂比,這十來個紅衣身影目光雖然也很呆滯,時不時跳動的淡金、冷白、熾白等光色,卻讓他們保留了一絲生氣。
這些紅衣生魂似乎得到了特殊加持,前進的速度比其他生魂快得多,然後他們遇到了同伴。
形貌已經異常模糊,紅衣也只剩下一些碎片,混在其他生魂裡,眼見就要區分不出了。但在跟這支隊伍相遇的剎那間,體表猛然溢出不同光色,已經消失掉的細節又一一回復。
不斷有紅衣身影加入,隊伍從最初的十來個擴大到幾十個,當穿過大平原,來到一望無際的陰暗曠野前時,隊伍已經有一百多人。
領頭的黑髮青年呆呆停下,即便已經沒多少心智,依舊本意識到前方的旅程完全不一樣了。
“凱……”
他兩手抓握着,作着類似雕刻的動作,頭機械的低下,把空空的雙手端詳了好一陣。
然後他搖頭,原本一直像握着東西的手鬆開,似乎丟下了什麼。
“敏……”
他再轉頭,灰精靈少女還跪在地上,晃着頭,用呆滯的雙眼四下掃視,似乎在尋找什麼。
“敏……絲……”
“團結……一心……”
黑髮青年把灰精靈拉了起來,高高舉起。
灰精靈少女保持着掃視的姿勢,一道道光絲由她眼中溢出,跟其他紅衣生魂連接在一起。
片刻後,一張擴展後的光網,將這上百個紅衣生魂都連接了起來。
“前……進……”
黑髮青年舉手,率先踏出了第一步。
其他生魂毫不猶豫的跟上,在他們的視野裡,前方有團模糊的光亮,始終照亮着視野的盡頭,那就是他們的目標。
步入曠野中,他們的身影又有了變化,另一股無形但卻凜冽的風不斷將他們身上的顏色吹走,讓他們變成一個個似乎由鉛筆勾勒的素描像。但他們只是失去了顏色,每張面目,每具身體,每個動作,所有細節都未曾失去。
曠野無窮無盡,似乎要走到天老地荒。當他們的身影漸漸又有了依稀色彩時,天幕似乎壓在了頭上,映射的星光與身影合一。
天幕再盪開漣漪,就如水面,一個個身影自水下浮起,一步步上了岸。
當他們腳踏實地時,每一個人都開始發生變化。
原本的形貌和色彩化作沙礫,緩緩崩解。地上的泥土涌動,將團團迷濛之光裹住,凝固爲白森森的骨骸。
片刻之間,這支上百人的紅衣隊伍,就盡數變作骷髏,眼眶裡飄起幽綠的骨火。但這幽綠卻有所不同,要比尋常的亡靈淺得多,還不時如電弧般閃爍着異色光華。
黑髮青年化作的骨骸下頜大張,發出亡靈獨有的嘶吼聲,其他骨骸跟着呼吼,包括那個有雙尖耳朵的纖細骨架,雖然聲音尖尖細細的。
骨骸身上的泥土繼續伸展,凝結成樣式簡潔而怪異的護甲、頭盔,以及長劍、盾牌等各種武器。它們沒有絲毫錯亂的排成行軍隊列,堅定的,整齊的邁步前進,就像在厄普西隆裡赤紅大學裡走正步一樣。
在它們的前方,那盞明燈更加清晰,也更明亮。
………………
貝塔城外城區中心廣場,一隊隊士兵走出傳送大廳,在廣場上集結整隊。整個過程雜亂無章。
凱文-唐恩帶着一隊牧師最後走出來,臉上掛着跟牧師和士兵們同樣的陰鬱之色。
費共軍事負責人,薩達爾、威爾森和甘比特三人前來迎接,甘比特說:“很抱歉,公爵有要事在身,人不在這裡,負責對外事務的貝希米亞聖女也在跟其他方面的人溝通……”
唐恩擺手:“我也是公爵的部下,別把我當外人。”
他再道:“這是我能動員到的最大力量了,可連武器和護甲都不給他們,難道要士兵們赤手空拳上戰場嗎?”
作爲被特蕾希婭派給李奇的“副手”,凱文-唐恩幾乎被李奇遺忘了。
之前他一直被丟在哈德朗王國,負責徵召兵員,填補永遠都填不滿的軍團員額。
唐恩對女王跟李奇之間的微妙關係很清楚,抱着儘量減少存在感,不讓兩人因爲自己而擴大裂痕的覺悟,乖乖的當着徵兵辦主任。
現在,亡靈君主入侵神隕高原,唐恩終於有了走上歷史舞臺的機會。他將四處蒐羅到的兩千平民和兩百來自各個善神教會的牧師送到貝塔城,並決意扮演有份量的角色。
所以,他首先就對士兵的裝備提出了質疑。
甘比特說:“本來還想對爵士帶來的部隊做必要的訓練,不過情況緊急,只好就在現場解決這個問題。”
情況緊急?
這意味着拿到武器的同時,就要被踹上戰場了嗎?
唐恩的眉頭皺得更深,廣場上還沒整好隊的士兵們發出了嗡嗡議論聲。
沒人敢出聲質疑,這些全是平民的徵召兵要麼是貴族領地裡的農夫,要麼是國王直屬城鎮的雜工甚至囚犯。面對平民裡的老爺,比如貴族執事、管家或者城鎮裡的小吏,腰都直不起來,更何況現在面對的超凡者老爺。
他們對具體情況還不是很清楚,但都知道前途無亮。神隕高原從來都是險惡之地,充斥着亡靈、魔獸和各種邪惡而可怕的存在。
家人已經拿到了幾個銀便士的徵召費,僥倖活下來或許能拿到比一個金蒲耳還多的獎賞。如果在戰場上被幸運女神眷顧了,立下了什麼功勞,說不定就此飛黃騰達,或者有了獲得超凡力量的機會。
這是支撐着他們能站在這裡,沒有四散奔逃的力量。
但現在這架勢,說不定給每人一根竹竿,就要把他們押上城牆去跟亡靈作戰,讓這股力量驟然消散。
議論聲越來越大,恐慌在議論中不斷擴散和發酵,唐恩不得不讓自己的部下去彈壓,卻又完全不抱希望。
他已經做好了自己挺身而出的準備,發表一通令人熱血沸騰的演講,感動這些泥腿子和下等人,應該不是難事,他都準備了稿子。
就在這時,一隊馬車駛入廣場。
“兩千套是吧?”
一個紅衣少女從打頭那輛馬車上跳下,急急對甘比特等人說:“我把工坊剛下線的三千套都拉來了,更多的只能等明天,現在生產速度全卡在了給護甲裝皮帶的環節上。”
威爾森訝異的道:“麗特安妮,怎麼你來當調度了?冒險者廣場那邊呢?”
“拉了很多冒險者當志願者,他們都很熟悉流程了。物資調度更缺人,絲絲聖女們得忙更重要的事情,歐蘿拉樞機把我們派給了蒂絲樞機”,麗特安妮說:“武器暫時只有長矛、長刀、晨星和盾牌,魔導槍和其他的超凡武器正在做改進。”
薩達爾無所謂的道:“沒什麼,他們都是平民,只能用這些。”
雖然有很多信息唐恩搞不清楚,不過聽到有武器,還是剛生產的,勉強鬆了口氣。
只是給平民用的話,也就是普通的皮甲和刀劍而已,這也夠了,至少平民們能有點心理安慰。
那個叫麗特安妮的少女揮揮手,車伕們打開車廂,轟隆嘩啦一陣亂響,就跟傾倒垃圾似的,倒下一堆堆武器裝備。
平民用的東西,還真的就是垃圾啊,不過再怎麼也得遮掩一下吧,不會把平民們嚇倒嗎?
唐恩嘆着氣,做好了慘不忍睹的心理準備,半眯着眼睛朝那些“垃圾”看去。
然後他兩眼圓瞪……
泛着迷濛的紫色光暈,銅燦燦的頭盔、護甲和盾牌。
銀燦燦的一看就是秘銀質地的長矛、長刀和標槍等武器。
因爲太震驚,唐恩的話都說不利索了:“這、這是紫銅和、和秘銀!?”
麗特安妮有些不好意思:“頭盔、護甲和盾牌是在黑鐵上覆了一層紫銅,武器也是在普通武器上做的加工,時間太趕只能這麼粗糙了。”
“粗……粗糙?”
唐恩吞了口唾沫,他身上套着祖傳的秘銀甲,雖然比這些護甲高級,但高得有限。
魔導金屬是很貴的,就說紫銅,哪怕只是在黑鐵上覆薄薄一層,這麼做出來的紫銅甲,價錢也是按金蒲耳算的。
他帶來的這兩千個平民士兵,如果賣成奴隸,一個人絕對抵不了一套裝備!
“是不是拿錯了?”
唐恩就覺得匪夷所思:“這不該是給超凡者準備的裝備嗎?”
他敢確定,一般的超凡者能收到這樣一套護甲,足以當作傳家寶供奉了。
“超凡者用這個?”
麗特安妮也是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這玩意……”
她拿起一個頭盔,敲得鐺鐺響:“對亡靈的防護和攻擊極其有限,只能在戰鬥前讓超凡者用神力或者魔力附着臨時的硬化術、油膩術或者驅邪術,才能明顯有效,超凡者怎麼可能用這玩意?”
“至少……很費錢吧”,確認這些裝備是給平民士兵用的,唐恩心痛得都快流血了,雖然不是花他的金蒲耳。
“現在紫銅比黑鐵都便宜,秘銀也就比黑鐵貴一點點而已”,薩達爾說:“不到一個金蒲耳,就能把一個平民武裝成可以跟亡靈一戰的士兵,太划算了。”
唐恩感覺自己的常識被侮辱了:“護甲和武器加起來都不到一個金蒲耳?”
“以後會更便宜”,甘比特很清楚這個方向的變化:“便宜得商業女神不得不讓金蒲耳貶值。”
唐恩還沒反應過來,那些牧師早就對“垃圾堆”裡的晨星垂涎欲滴了。
有牧師忍不住問:“爵士,有我們的份嗎?”
唐恩的腦子根本不動:“呃……”
威爾森拍胸脯:“人人有份!只要來打亡靈,紫銅秘銀級別的魔導裝備,隨便拿管夠!”
牧師們一擁而上,在“垃圾堆”裡挑挑揀揀。
紫銅護甲倒還沒什麼,可秘銀武器啊,就算是隻覆了一層秘銀,對這些基層神職者來說,也是難得的好物。
平民士兵們看着牧師老爺們的動作,個個都生出荒謬絕倫的感覺。
什麼時候,他們可以跟超凡者老爺們享受一樣的待遇了?
麗特安妮跟着馬車回到貝塔城核心區的廣場,車隊在傳送大廳外等着,她則去了核心區的辦公樓,從樓下的傳送法陣回到厄普西隆的傳送殿堂,再跨進另一座傳送門。
這是個幾乎跟傳送殿堂一樣廣闊的殿堂,兩條傳送帶正在嗡嗡運行着。
一條傳送帶的起始點,兩旁的機器將黑鐵錠和紫銅錠軋製成薄板,再將兩塊不同材質的薄板軋在一起。傳送到後方。不同模具的魔導錘將薄板直接軋成頭盔和護甲片,送到傳送帶末尾的冷卻池裡,一欄欄的“出爐”。只是看頭盔的話,幾秒鐘就完工一頂。
另一條傳送帶上則是各種武器,傳送帶兩旁立着十多部有六條胳膊的魔偶,不停的用錘子將秘銀薄片敲到盾牌、長刀、長矛和釘錘上。
殿堂里人不多,除了每部機器和魔偶都有一個紅衣操作員,以及幾隊負責運送貨物的人外,還有一個身體是個大球,腦袋是個小半球的魔偶,以及身材嬌小,長髮用粗大骨梳束住的少女。
麗特安妮招呼道:“尤贊大師,薇姬殿下,基礎魔導裝備沒有存量了。”
“差不多調整好了”,魔偶用怪異的機械聲調說:“絲絲魔女調整了蜘蛛的工作程序,它們也可以給護甲穿皮帶了,生產效率翻了一番。”
薇姬說:“我再花點時間調整生產線的同步率,根據我的計算,到了明天,只要材料充足,每天可以生產一萬一千套基礎魔導裝備。”
尤贊嘎嘎笑道:“小薇姬,小伊芙爲了不落在你後面,已經親自去魔導金屬熔鍊車間押陣了,材料只會多不會少。”
薇姬點頭:“那這裡我盯着就行了,大師您還有其他任務。”
“對,我該去阿圖爾那邊看看他的進度了”,尤贊咕嚕嚕滾向傳送門:“不知道他那邊能鼓搗出什麼新奇的玩意。”
貝塔城的冒險者廣場,名爲“瑪麗廣場”的新區域已經開啓。不過這裡的冒險者服務大廳裡,卻擺滿了工作臺,每座工作臺邊都站着來自費恩各地的,野生的魔導技術專家。
“我在期待着大家的改進,任何能大幅提升對亡靈的殺傷力,同時又降低使用者限制和力量消耗的設計,我們費共都歡迎!”
阿圖爾的聲音迴盪在大廳裡,顯得慷慨激昂:“我們會給你們一切必要的物資!尤其是在紫銅、秘銀這兩種魔導金屬上,你們的設計完全不必考慮成本問題,儘管用!”
設計師們或豪放的握拳呼喊,或矜持的對視微笑。
一個削瘦的中年人按着工作臺,目光閃爍,低聲自語:“斯通納這個名字讓全費恩頂禮膜拜的時刻到來了。”
另一處的工作臺邊,一個似乎有矮人血統的大漢抱着胳膊,對排成一排的學徒說:“讓人類見識見識我們米哈伊爾工坊的萬年傳承!”
謝謝大家,對曾經在除夕大年夜邊看春節晚會邊碼字的本匪來說,除了必要的事情外,剩下的事情就都用來碼字了。至於心態,倒還沒什麼,畢竟隔了一層,所以還沒受太大影響。就是碼字的條件差了點,今天也就這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