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紹兒此次生產竟異常順利,沒過多久,產婆便抱着一個皺巴巴的嬰孩兒出來,跪奏道:“恭喜陛下喜得皇子,母子平安。”
我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太好了,紹兒沒事,她沒事,我再也不用擔心會失去她了,真好。這孩子,也定然是個有福氣的,我大喜,當即賜名元禛,命人安置好元禛,我想進去看看紹兒,卻被產婆攔住,罷了,紹兒既然沒事,我就安心再等一會兒吧。
“陛下,不好了,皇后娘娘突然大出血,止都止不住。”我的心在那一瞬跌到谷底,紹兒她怎麼會,我不敢相信,衝進內室,卻是動彈不得。紹兒,爲何你的身軀是這樣冰涼,爲什麼不肯睜開眼睛看我一眼,看看咱們剛出世的兒子,爲什麼?爲什麼?
太醫們一擁而上,卻只說了一句話:“臣等無能,皇后娘娘殯天了。”
那一刻,我彷彿失聰了,周遭的一切都聽不清,只看着元侃和清揚在紹兒牀前失聲痛哭。那一晚,我獨自守着紹兒,擁着那冰涼的身體,淚無聲落下。紹兒,是我錯了,都是我的錯。
驀地,紹兒手上的鐲子發出一陣強烈刺眼的光,我還來不及躲閃就消失不見了,再睜開眼時,哪裡還有紹兒的影子?我慌了,心中十分驚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紹兒,你到底去了哪兒,紹兒!
我將此事告訴了元侃和清揚,清揚雖然不敢相信,但也只能強忍着痛。可元侃卻從此和我鬧翻了,他不信紹兒突然失蹤這回事,以爲是我把紹兒藏了起來,遲遲不給她發喪、下葬,開始整日整日的不上朝,不和我說話,甚至我腳疾發作的時候他都不曾來萬歲殿看上一眼,明明是父子,卻形同陌路,我知道,他恨我,恨我不讓紹兒安息。可我能怎麼辦,紹兒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消失不見,我心裡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難受!我的紹兒,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離我而去,我甚至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那可憐的孩子又只活了半年便夭折了。我心中悔意更深,紹兒對不起,我不僅沒能保護好你,現在,連你生前留下的血脈我都沒能照顧好,元侃又那樣和我擰着,紹兒,我……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你若在天有靈,託個夢給我也好,求你了。
我以爲最讓我放心不下的孩子會是清揚,可自從紹兒走後,清揚就像變了一個人,突然長大了,懂事了,我給她安排的婚事她也沒有反對。大概她是不想讓我爲她擔心吧,元侃與我一直僵着,她心裡想必也是不好受的。還好,趙承煦對她倒是一心一意,夫妻倆十分恩愛,這我就放心了。
紹兒不在了,我感覺突然間好像失去了一切,我已經老了,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只怕也沒幾天好活了。現在的我,除了每日上朝下朝,批閱奏摺,剩下的時間都是在儀寧宮了。儀寧宮的婢女侍從們都被我分去了別處伺候,只有茗衣她們幾個一直不願離開,罷了,就由着她們吧,想來她們也是捨不得紹兒,捨不得離開儀寧宮。
那日紹兒彈得曲子我仍舊記憶猶新,夜深的時候,我坐在箏前,獨自撫琴,又想起了十幾年前,臨安那個明媚活潑的少女,言笑晏晏,如今都已是遙不可及的夢了。紹兒,老天既然讓我遇見你,讓你成爲我的妻,爲什麼卻不讓你我長相廝守?是紅顏薄命嗎?我不信,從來不信!我曾想過隨你而去,可又無法下定決心,我還有太多東西放不下,若我也去了,大宋該怎麼辦,元侃和清揚、元佑又該怎麼辦?我不能扔下他們不管,她們已經失去了娘,不能再沒有爹了。
去儀寧宮我向來都是一個人,不讓任何人跟着,除了我,儀寧宮根本就沒人來了,主人已經不在,這裡自然也就冷冷清清的了。那晚,我照例去儀寧宮靜坐,卻發現從門裡閃出一個人來,細看之下,原來是元侃。那孩子,是來看他的孃親的吧。看着元侃的背影,我心裡寒痛交加,猶豫許久,還是開口叫住了他:“元侃。”
他聽出了我的聲音,愣在原地,久久沒有轉過身來,甚至連頭也不回。我上前,看着他有些僵硬的脊背,問道:“元侃,你就這麼恨爹嗎?”
他不答,擡腳欲走,我心裡泛起一陣酸楚,這還是我引以爲豪的那個元侃嗎,還是那個聽話懂事的元侃嗎?見他如此,我怒道:“元侃,你孃的事爹對你沒有半分隱瞞,那晚,你娘她的確是消失不見了,這樣匪夷所思的事,你讓爹如何跟你解釋,如何給你一個交代?你娘就這麼無聲無息的走了,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你以爲爹心裡好過嗎?一直以來你都是爹孃的驕傲,如今你娘不在了,你卻變得如此浪蕩不堪、渾渾噩噩,你這副樣子,是要做給你娘看嗎?”
元侃低聲冷笑:“浪蕩又如何,渾渾噩噩又如何?只要你一日不把娘下葬,就別指望我叫你一聲爹或者父皇!”
從振武傳來消息,遼軍派韓德威南犯振武,我思量許久,還是決定命元侃領兵出征。一來衆皇子中只有元侃已成年,二來他曾有過領兵打仗的經歷,頗有將帥之才,雖然三年來,他一直和我慪氣,可無論如何他還是我的兒子,我和紹兒的長子,我已決意要把這江山社稷託付於他,就更要多給他些外出歷練的機會。出乎我的意料,元侃接到任命後竟然來了萬歲殿向我辭行,言語中透着悔意,我感到十分欣慰,這個孩子終歸還是懂事的,我的嫡長子,他是有足夠的能力和智謀來擔起這天下重任的。
不知元侃用了什麼方法,只用短短几個月的時間便結束了這場戰爭,打了一場十分漂亮的勝仗,我聽說了他的戰術,的確高明、狠絕,這着實讓我大吃了一驚,元侃這個孩子,果真是不負重託啊。
然而元侃要帶給我的驚喜,好像遠遠不止這些。
慶功宴上,元侃說是有一份大禮要送上,我還笑他故弄玄虛,誰知他卻領我去見了元佑,我不禁不悅,元侃解釋說是來接元佑一起過去。走着走着,我似乎覺得哪裡不對勁,忽然反應過來,這條路是去儀寧宮的路,我心頭微怒,喝道:“說,去儀寧宮幹什麼!”
元侃好像是胸有成竹一般,道:“還請爹爹相信兒子,走吧。”
儀寧宮的臺階我已走了無數回,只有這一次覺得十分漫長,看着盡頭緊閉的宮門,我不知道接下來等待我的將會是什麼。元侃他——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那一刻,周遭彷彿都寂靜下來,只有我的腳步聲噔噔作響。我的手剛觸到門框,門卻從裡面被拉開——天,我看到了什麼,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是紹兒嗎?真的是她嗎?我尚未從震驚中醒過來,我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是真的,紹兒她明明已經——已經不在了,可如今她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沒等我反應過來,紹兒已淚流滿面撲進我懷裡,我下意識摟住她,感受的她的心跳和氣息。是的,紹兒回來了,三年來我朝思暮想的紹兒終於回到我身邊了。我不想知道這是爲什麼,只要紹兒回來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時間就這麼一天一天的流逝,不知不覺已是至道三年了。這兩年裡,我們共同承受了太多,我唯一的女兒清揚半年前死於難產,這曾讓紹兒一度痛不欲生。當然,她也向我說明了她的身世,令我驚駭,紹兒她竟然是一千年以後的人,她對我說她並不屬於這個時代,她是來自未來的。我始終無法相信,直到她準確預言了元侃被立爲太子的細枝末節,我這才完全相信了她。她對我說她們那個時代和現在有着太大的不同,她說的好多我都聽不懂,完全不知所云。不過也沒關係,只要紹兒現在在我身邊,我就心滿意足了。
年後,我同紹兒做主把郭守文家的二小姐嫁給了恆兒做太子妃,我已隱約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所以在我臨去之前,我要盡我所能爲我的兒孫安排好一切,我只希望百年之後,我能和紹兒一樣去她們那個時代,再做一世夫妻,呵,我是不是有些異想天開了?
恆兒跪在御塌前流着淚,我心知大限將至,卻還是將他訓斥一番,堂堂七尺男兒有淚不輕彈,更何況是此時?紹兒聞訊趕來,哭的是那樣悲慟,儘管她極力想控制,可又何嘗能瞞得過我的眼睛?紹兒,你我夫妻二十年,你的心思無論如何是瞞不過我的,那日我逼問你你不肯告訴我,如今你的哭聲,是在回答我當日的問題嗎?
“紹兒,告訴我,我的大限是否就在今日?”紹兒眼中驚恐漸深,完全不顧衆臣錯愕吃驚的眼神,放聲痛哭起來。她拼命的搖頭,好像是在逃避,我笑着擦乾她的眼淚,道:“是今天嗎?”
許久,她才艱難的點頭,似是一字一句的生生的咬出來:“光義,早知今日,我寧願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告訴你。就算知道歷史又如何,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什麼都不能做。”
她的淚,滴滴砸在我心上,如刀絞。紹兒,對不起,我不能與你長相廝守了,夫妻二十年,終是我負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