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鍾與賈薔到底是反應敏捷的,僅緩了一拍,就若無其事地轉身退了出去,順帶連門也掩好了。賈璉看了急也不是,笑也不是,也早沒有興致了,只好匆匆了事了。
沒過多會工夫,就看屋裡那孩子低着頭踮着腳地退了出來,抹着牆根一溜煙地跑遠了,裡面賈璉讓人送水進去,等打點清爽了,這才吩咐人去看看秦賈兩人還在外面候着不。
賈薔原是來和賈璉說這一年田莊的事,秦鍾卻是來看姐姐和外甥的,故兩人搭個伴同來了。秦鍾此前只知賈璉是個貪花多情的,不想賈家子弟果然都逃不出好這一口的。
重新進了屋子,只見門窗大開,薰爐裡新燃着香料。賈璉神色仍有些不自然,賈薔原本也不是沒見過這些事,但他瞧着秦鐘面上像是不大自在,於是寥寥數語與賈璉交代完畢就告退了。
秦鍾回京後,先向宮裡那位爺回稟了江南一行的經過,雖說是沒有訪到人,但是明面上交代下去的事情都辦妥了。上頭頒下些賞賜來,又將他仍歸撥到傅恆手下。秦鍾時年十五,尚且年幼,不過也是跟着人後面跑腿學習,雖是有個頭銜在身,也不算正兒八經的編制人員。倒是江南這一趟,他與賈薔漸漸相熟起來,回京後也時常相約了結伴同遊。
這天兩人辭了賈璉出來,往街市的酒樓茶肆去逛會兒的功夫,秦鍾忽然瞧見個身影頗有幾分眼熟,倒像是前年路上撞見的那個叫傅試的傢伙。於是他在酒樓門前站定了打聽了兩句,聽夥計回道閣樓上是賈府的寶二爺與一羣人在喝酒。
賈母不喜府中之人議論林姑娘的親事,但榮府里人多口雜的,很快還是讓寶二爺知道了,不想一朝心事落空,這位爺頓時就犯了癡病。賈母也是頭疼不已,偏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能少疼了哪個幾分,只好吩咐看好了寶二爺,不讓他闖到園子裡去衝撞了林姑娘。
王夫人素來是慈母,狠不下心來管教兒子,這回卻不等老太太的話,就將寶玉看得死死的,爲了移他的念頭,更是代他老子監督起他的功課來,兩廂逼迫之下,寶玉竟是病倒了。王夫人這才慌了神,待他養好身子再不敢十分拘着他,又怕他癡心不死成天想往園子裡去,索性放任他每日裡在外面與結交的一羣詩文朋友喝茶論道。
這天宴席之上,衆人談論的不是詩文,而是美人。寶玉坐井觀天,原以爲賈府中的姑娘們已佔盡天下顏色,不過尚記得閨閣中姐妹之名,未可宣之於外人。然而真要說起京都有名的美人,傅試的妹子纔是經久不衰的話題,可巧今兒傅試來得遲了些,一羣人一面起鬨着要罰酒,一面擠眉弄眼地揶揄道:“寶二爺傾慕令妹風姿已久,傅二哥何不挑個時候引薦給二爺?”
要說這傅試才具平庸,偏有個妹子是京中有名的才貌雙全的女子,故而他多年來一心想借這個妹子攀龍附鳳,高不成低不就的,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以致其妹傅秋芳耽擱到二十三歲仍未出嫁,漸漸成了京中的笑柄。寶玉不知就裡,羞得滿臉通紅,連忙擺手說不可唐突了佳人。
傅試心知自己妹子比寶二爺大了將近十歲,他縱有攀附賈府之心,也知婚配之事實難諧,只好尷尬地打着哈哈把話題岔開去了。
秦鍾二人站在樓下聽不到他們的說笑聲,不過賈薔倒也認得那位賈政二老爺的得意門生,就向他略略提了傅試此人專注賣妹子的事蹟,秦鍾還不知做何感想,就聽得一旁有人冷哼了一聲。
那個聲音極輕,卻因爲離得近了,讓他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一跳。
轉目看去,那仰首望着上面的閣樓,神情冰冷、仙姿玉色的女子,正是他在江南遍尋無獲的葉宛。
葉姑娘卻似沒有發現他們,剛剛的冷哼自也不是衝着他們方纔的議論。秦鍾瞧着她神情專注地向上看,心中忽的動了一念,難不成在這人聲嘈雜之地,她竟有此耳力聽到樓中人的談論之聲。
葉宛轉身要離開時,忽的也瞧見了秦鍾。一別後已是兩年,秦鍾仍是少年樣貌並無更改,葉宛一眼就認出了他來。她神情卻未有稍改,不過多看了秦鍾一眼,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轉身離去了。
秦鍾略作沉吟,轉頭向賈薔交代了一句,就追着她的背影跟了過去。
天橋下,有人在變戲法,幾個花樣耍過後,人羣又哄散而去,戲法人收起道具也走了。原先的熱鬧之地一下子又冷冷清清的,只不過偶爾有幾個行人路過。
兩人在此站定後,卻都靜默無言。秦鍾正想着不知從何問起,就聽見葉姑娘問道:
“一別多日,六爺可還好嗎?”
秦鍾又是一呆,宮裡那位對這女子念念不忘,怎料得她開口先問的是傅恆。他不知其意,只是答道六爺一切安好。
葉宛淺笑道:“二十四橋明月夜,昔日六爺相護之情,我銘記此心。”
秦鍾心中想道,這話讓宮裡的那位爺知道,又是一場風波。他面上卻一片平靜地問道:“莫非姑娘對六爺有心?”
葉宛輕笑道:“我朝風俗同姓不可通婚,何況,他終究不是我心中那人……”
秦鍾瞧着她語笑嫣然的模樣,忍不住跟着她的話意想道,她心屬之人,卻不知是何等人物;又轉念記起她前半句話,迷迷糊糊地想着,爲何她說與六爺同姓,她不是姓葉麼……心隨念轉,想起方纔在酒樓下所見的情境,電光火石之間有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測。
他看着葉宛問道:“敢請教姑娘名姓。”這話問得略有些不通,然而他卻說得鄭重其事,並無半點玩笑之意。
葉宛轉頭凝目於他,忽而嫣然一笑,“在家中時,姓傅,名秋芳。”
秦鍾縱是心中已有猜測,也不由呆住了。心中想着原來葉姑娘是京城人士,不想那年一句“不像是江南人士”一語成真,又想到,看她神情自若,竟似對六爺等人早知根底,如此說來,江南偶遇是出於她的刻意安排麼?她是否真是那位與白蓮教有干係的神秘孤女?
他心中既存了此念,忍不住直視着葉宛言道:“姑娘爲何回到京中?”
葉宛卻已知他心中所想,悠然道:“江湖飄零也好,坐困京都繁華之地也罷,臨了死在何地有什麼分別?”
秦鐘沒想到她竟如此直白地承認了,怔怔地看着她問道:“姑娘也不顧念一族之人?”
葉宛輕笑道:“都說今上仁慈,若真如傳言所說,必不至株連無辜之人。”
秦鍾聽她言下之意,至親或無倖免,若能不牽連其他宗族就可了。再想起方纔賈薔之言,始知她心中深恨其兄,並未想替他留下後路,然旁支親友之中或還有她顧惜之人,故而前日種種,不過是爲將來在四爺心中留個念想。他心中默默想來,這也算是一位奇女子了,一生際遇更是讓人蹉嘆,忍不住勸道:“姑娘爲何執意步入絕路?”
“爲何?”葉宛輕念着那兩個字,目視於他,朗笑道:“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出身嗎?”
秦鍾看着那女子的背影不見了,才略覺惆悵地轉身往回走。一路走着,眼前不覺浮現出那年的江南春景,垂柳樹下,女子無心的一瞥,明月當空,嗚咽如訴的簫聲,美人如玉,偏有按劍不語的驚心動魄……他也知道,只需向上呈報,就再無他要擔着的干係,然而不知怎的,就算是六爺跟前,他也無心去說。
他緩慢地走回到了那家酒家前,賈薔卻未等在原地。
街角里站了一個半大的孩子,穿了一身陳舊不太合身的衣裳,卻帶着一臉討喜的笑容,像是個窮人家裡很小就出來討生活的機靈孩子。他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來往的行人,當秦鍾在酒家門前停步時就定在了他身上,等到看見這位大哥哥左右張望着,神色看起來像是在尋人,就跑了過來,在秦鐘身前站定,笑嘻嘻地問道:
“大哥哥,你是姓秦嗎?”
秦鍾看着這孩子,已是猜到了什麼,就點了點頭,果然見那孩子笑嘻嘻地說,有個說是姓賈的大哥哥,大約一炷香前往街後面那條巷子裡去了,讓他來這街口守着,如果看見一個姓秦的長得又好看的大哥哥,想要尋人的話就由他帶路過去。
酒樓後面的那條巷子並不冷僻,衚衕越繞越深卻並非人跡罕至之處,而是與前面不一樣的嘈雜喧鬧,進出的各色人等都有,可以感覺得出是龍蛇混雜之地,秦鍾雖是好奇賈薔何故來此,也只是不動聲色地跟在那孩子身後,待到停下後,擡頭一看卻是一家賭坊。
秦鍾兩世以來都可算作是一位修身自持的好青年,雖然知道賭場古往今來長盛不衰,京都之中有這種地方更是不足爲奇,但也還是忍不住一呆。他身旁的孩子將人帶到,也沒有急着離去,而是仰頭眼巴巴地望着他。
秦鍾看到後微微一笑,早已心知那孩子不說出地點的原因了,就摸出了一錠碎銀給他,那孩子才歡天喜地地走了。
他定了定神,擡腳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