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容定眼看着王氏,她的臉上抹了厚重的鉛粉,咋一看,那白有些駭人,眉眼皆是上了淡淡的色彩,脣上也塗着很豔的脣脂。遠遠看上來,好似只能瞧見那白色的底上綴着一塊紅跡。而沈思儀,她的異母妹妹,正曲坐在王氏的旁邊。她這個妹妹,眉宇之間和王氏卻是不大相似的。王氏的相貌普通,只能算得上是端莊,而沈思儀的五官要清秀許多。
王氏端起案上的茶杯,湊到嘴邊吹了口氣,喝了一口。她看了看沈思容,又看了一眼身邊的思儀:“儀兒,先回你屋去。”
沈思儀不大願意,拉着王氏的衣袖扯了扯,王氏斜眼微瞪,沈思儀撅着嘴,抱怨的看了沈思容一眼,跺了跺腳就出去了,往外去的時候還不忘假裝無意的撞了一下沈思容。沈思容往右移了移,等沈思儀出了門,她纔再次看向王氏。
“娘,您找我來,有什麼事嗎?”眼看外面天色漸漸暗下來,沈思容開口問道,再晚點,估計她那個爹就要回來了。
沈思容記得小時候自己一直都不明白,爲什麼沈思儀叫娘王氏會很開心的樣子,而她叫娘王氏便會馬上陰着臉。後來一羣丫鬟們嘲笑的告訴她,說她的親孃只是被休的女人,也是那天,奶孃告訴她,她的孃親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只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被瓷器碰撞的聲音攏回思緒,王氏放下了手裡的杯子:“聽說,你昨天去賬房預支了下個月的月錢?”
“是的。”
王氏沒有說話,只是在等着沈思容的下文。沈思容沒見王氏再問話,也保持着沉默,王氏那放在案上的手緊了緊。
“哼,怎麼,我們沈家虧待你了?月錢這麼不夠用麼?才二十一日就用盡了。”王氏嘴角咧開,說完,手重重的拍在案几上。
沈思容不卑不亢的對上王氏的眼:“娘,今日是思容生母的祭日,思容前去了安國寺上香,至於預支的銀兩,從思容下月的月錢里扣除便是了。”
“今日?”
“正是今日。”
說到生母的祭日,沈思容的眸光裡隱約透着些許的恨意,但這眸光只是一閃而過的,並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那你之後又去了哪裡?車伕晌午便會來了,你確實快申時纔回府。”王氏冷哼了一聲,頭上的金釵隨着她的擺動而晃着。很是刺眼。
“上街買了點東西。”思容的答道。
“是嗎?買東西,我看,你是買了個活人回來吧?”王氏諷刺的說着。沈思容早就知道瞞不過她,但是卻沒想到這麼快,她前腳帶人進門,後腳她就收到了消息。
沈思容低着頭答道:“娘,我只是無意間救了一個丫頭,就帶回來了……”
“丫頭?怎麼,你是說我苛待了你,連丫頭都不夠你用嗎?”
沈思容知道此事要解決,她只能低聲下氣,於是,思容乾脆沉默了起來。王氏卻不會這麼容易放過她,她站到思容身前:“怎麼不說話?”
王氏厲聲吼道:“別裝啞巴。怎麼,難不成,我真是虧待了你?”
沈思容咬了咬牙,垂下的眼裡流竄過一絲凌厲,一定逼着她說嗎?那好。
“那丫頭隨她母親上西京來尋夫,誰知那人已經另娶正妻,她是無處可去,我才帶了回來。”
沈思容邊說着邊看着王氏的反應,眼眸中滿是清澈,讓人看不清她這話究竟是故意還是無意……
王氏聞言,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她的身形晃了晃,看向沈思容的眼裡有着些恍惚,很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沈思容也不出聲,直到門外守着的丫鬟在門前輕聲說着:“夫人,老爺回來了。”
王氏整理整理自己的衣襟和髮飾,準備出去迎。這纔看見沈思容還在一邊,沈思容見狀忙再次行了一個禮,對着王氏說道:“娘,那思容就先告退了。”王氏甩了甩衣袖,示意她可以走了,沈思容小步退到門邊,才轉身跨過門欄離開。
出了門,沈思容嘴角就掛起了一絲冷笑,王氏當然不想讓她見沈世言,而剛好,她也不想和他打照面。
沈思容前腳剛一走,沈世言就身着朝服走了進來。王氏收了收心神,趕忙扭着腰迎了上去:“老爺,你回來了。”
沈世言“嗯”了一聲算做迴應,王氏從丫鬟手中接過一杯茶遞了過去,沈世言正取下頭上的官帽,左右搖晃着自己的脖頸,王氏見狀放下茶杯繞坐到沈世言的後面,輕揉着他的肩胛。
“爹……爹……”聽見叫聲,沈世言剛剛閉上的眼又掙了開來,一睜眼就見着沈思儀跑着過來,沈世言寵溺的笑笑:“急什麼?爹爹難不成會跑了?”沈思儀撒嬌的笑笑,王氏也笑着罵道:“也沒個正經的,到時候怎麼放心把你嫁到別人家去。”
沈思儀蹲下身,下顎抵着沈世言的膝蓋:“我就陪着爹就好了。”沈世言無奈的看着思儀,腦海裡卻想起了自己另外一個女兒。
見沈世言的表情變了變,眼裡看不清焦點。王氏示意沈思儀去催催廚房,待沈思儀走了,王氏坐到沈世言的旁邊。
“怎麼了?去房裡換了衣裳出來吃晚飯吧。”
沈世言頷首,輕拍了下王氏的手背就起身回房了。王氏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心裡翻了五味瓶,他的心裡難不成還是有她嗎?
吃過晚飯,沈世言去了書房,他幾乎每晚都會在書房待到戌時三刻,今天卻怎麼也靜不下去,管家剛剛已經跟他說過思容去賬房拿錢的事情了,想起今日,他肺腑之間滿是不安在蔓延着。
沈世言有些暴躁的將手裡的書摔在桌上,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站了起來,跟小廝囑咐幾句,獨自往後院走去。
沈思容回了自己的院落後,隨意吃了點東西。奶孃的身體不大好,沈思容早早就催她回去休息了,自己坐在房裡拿起一卷書看了起來,而丫鬟春柳在門外掌着燈守着,過了很久,思容感覺到脖子僵硬着,把書倒放在桌上,燭臺上的蠟燭心兒已經餘出很長了。沈思容站了起來,走到門口。
“春柳,陪我走走吧。”
說完話卻沒人答應,沈思容往右一看,春柳靠着門站着,手裡還提着燈籠,眼睛緊閉着靠在門上睡着了。
沈思容搖搖頭,輕拍了她的肩膀,春柳一個哆嗦,受了驚似地將手裡的燈籠落到了地上。再一看,沈思容正看着她,她撲通的跪了下來,一邊不停地告罪一邊磕頭:“思儀小姐,我不是有意的,你別罰我。別罰我……”
沈思容拉着她起身:“是我,不是思儀。好了,你也累了一天了,回房歇着吧,有事我再叫你。”說完接過她手裡的燈籠高高掛起來。
除了今日救下的寫意,春柳是這院子裡唯一的丫鬟。沈府裡,沒有人願意到這個院子裡來伺候,春柳之前是沈思儀身邊的一個丫鬟,後來不知怎麼的惹了沈思儀生氣,非要趕着她走。正好被她撞見救下了她,就帶到自己這曉園來了。
院子很小,沈思容獨步到中央,月亮剛剛越過高牆,擡眼便能看見的。
“思容。”一個低沉而厚重的聲音傳來,沈思容的身影怔了怔,她剛纔陷在自己的思緒裡,竟然沒聽見身後有人來。
此時沈思容聽着這聲叫喚,只覺得陌生和意外。這個人便是沈世言,她的父親。沈思容轉過身,彎着腰叫道:“爹。”
她還是叫他爹的,只是這聲氣裡除了冷漠還是冷漠,哪裡有絲毫的感情。沈世言也不怪她,他心裡知道自己對她們母女是有愧的。
最初是礙於王氏,他不敢與沈思容親近,他知道沈思容受了委屈也不好護着她。等到後來,他升了官,徹底擺脫了王家的背景,有了保護她的能力時,沈思容卻知道了真相,不再給他靠近的機會。
前些年起,沈思容五官長開來了,越發得像阮氏,每次一看見她,他都會感到一種沉重的窒息感。就這樣,越躲避兩個人也離得越來越遠。也許,是他們此生沒有這個父女緣分吧。
沈世言看着和她隔着幾步的沈思容,從懷裡掏出幾張銀票遞給她。沈思容沒接,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拿着吧。”
沈世言不說,沈思容也能猜出他必定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情,見他的手還伸着,沈思容便坦然的接過來。
她接下來只是因爲曉園的開銷的確很緊張,今日又救了寫意,這銀錢無疑是她現在最缺的。
“謝謝爹。”
沈世言不語,也擡頭看着夜空,一陣風起,雲層慢慢涌動着,最終遮住了月亮。
“一晃就又是一年了,今日,你上山了?”沈世言問道。
“嗯。”
應了聲,沈思容還覺着不夠,停了停又加上一句:“今日是七月二十二,又是孃的祭日了。”沈思容說這話的時候,一直盯着沈世言。
她很想知道在他心裡,她的孃親究竟算什麼,究竟有沒有一絲一點的分量。沈世言的肩頭動了動,心裡被這話掀起了滾滾浪花,他轉過來對視着沈思容:“已經十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