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與許智泰分手一個月後,林永清在專供高層領導閱讀的《內參》上炮製了一篇題爲《彭國樑渉嫌貪污受賄案件背後大有文章應避免負面影響》的文章,消息是我哥告訴我的,緊接着張佩芬專門給我打電話,情緒激動地告訴我這一特大喜訊,就彷彿她老公被“平冤昭雪”了似的,常言道,樂極生悲,我知道這個消息後,知道許智泰指使林永清點的這把火燒大了,我不禁爲彭國樑的生命擔其心來,更爲張佩芬、許智泰、林永清等人捏了把汗。
俗話講,一石激起千層浪,林永清一石激得不過癮,緊接着他又連擊兩石,在《內參》上又連發兩篇類似的文章,大有反攻倒算的味道,如果說林永清拋出一石,彭國樑的命還有救的話,那麼後續拋出的二石就徹底成了落井下石,彭國樑小命休矣!這是我的預感,但是張佩芬卻倍受鼓舞。
期間,歐貝貝給我送了一次信件,也是出於同情,借送信件之名看看我,她告訴我許智泰在綜合二處公開說,上面有大領導看了《內參》後給中央領導寫了信,估計彭國樑一案很快就露出曙光。我問:“貝貝,你怎麼看?”歐貝貝莞爾一笑說:“小明,在這個世界上,彭國樑到底是什麼人,還有誰比你更清楚?”歐貝貝一語中的,等於遞給我一個阿里阿德涅線團,把我從迷宮裡拉了出來,從此我僅存在骨子裡的希望——彭國樑逢凶化吉的僥倖心理像鏡子一樣被打碎了。蒙田說:“靈魂纔是自己幸與不幸的唯一主宰。”這就是說,有什麼樣的靈魂就有什麼樣的命運。但是彭國樑是一個丟掉靈魂的人,他的靈魂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早就飄得無影無蹤,怎麼可能還有歸宿呢?
果不其然,就在《內參》風波鬧得沸沸揚揚之時,彭國樑從東州市看守所突然被轉移到了昌山市看守所,告訴我這個消息的不是別人,正是一直沉浸在因《內參》而帶來的喜悅中的張佩芬。那天下午,張佩芬再次約我到靜夜思茶樓見面,我走進茶樓時,看見張佩芬沮喪地坐在角落裡,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我坐下來問:“嫂子,你是不是病了,怎麼臉色這麼不好?”
張佩芬像曬蔫了的胡羅卜一樣沒精打采地說:“小明,昌山市司法界有朋友嗎?你大哥被轉移到昌山市看守所了,咱們得想辦法在看守所找個內應,免得你大哥在裡面遭罪啊!”
這是我早已料到的結果,一段時間以來,張佩芬爲了翻案,折騰得太猛了,估計是惹惱了被胡佔發稱爲“女魔頭”的齊秀英,將彭國樑異地關押,很顯然,這是想切斷彭國樑與外界的一切聯繫,當然,主要是想切斷彭國樑與張佩芬之間的聯繫,看來齊秀英是想孤注一擲了。齊秀英辦案一向如此,任你東西南北風,她都能頂得住,而且風越大,案子越難辦,她越來勁,往往這種案子她不僅挖的深,而且無不辦成鐵案。我預感到彭國樑在裡面扛不了幾天了,一想起彭國樑要兩世爲人,我心裡油然升起一股悲涼。
我沉思片刻說:“大嫂,昌山市我的確沒有朋友,不過許智泰的小舅子在昌山市搞房地產,以前在綜合二處時,他常在我們面前抱怨自己混得不如他小舅子。”
張佩芬聽後眼睛像按了開關的燈泡一樣,突然亮了起來,高興地說:“太好了,搞房地產的人三教九流都得接觸,即使許智泰的小舅子不認識昌山市看守所的人,也一定認識司法界的人,只要能搭上關係就好辦。”
張佩芬如此干擾辦案,我實在爲她的安危捏了把汗,本想再勸勸她,別鬧得兩口子都被關進去,孩子怎麼辦?老人誰照顧?再說,以我對彭國樑的瞭解,真要是招了供,能保住命就算老天爺開眼了,但是此時的張佩芬好像吃了秤砣,我的話說了也是白費口舌,一想到彭國樑未來的悽慘結局,我的心就酸酸的。
我動情地說:“大嫂,彭市長出事前放在我手裡一個包,他說是平時用的零花錢,我估計,若是人民幣,能有幾萬塊;若是美金,也能有幾萬塊,原先我本打算案子結了再給你,可眼下正是用錢之際,要不要我拿給你,或許能派上什麼用場。”
我話還沒說完,張佩芬又是擺手又是搖頭地說:“老弟,還是放在你手裡穩當,嫂子用錢時會找你的。”
我看張佩芬像是躲瘟疫似的害怕這筆錢,只好作罷。但是這筆錢就像一塊巨石一樣壓在我心頭,實指望張佩芬要了,我就解脫了,但是張佩芬的表情像是我要給她一包定時炸彈似的。案發以來,我被這個包折磨得寢食難安,今天坦然告訴張佩芬,也是向張佩芬表白一下,我無意乘人之危,侵吞這筆錢,而且我一直在爲你們家擔着一份風險,這份風險一旦被專案組知道,說不好會給我帶來什麼後果呢!和彭國樑一樣被關進昌山市看守所也未可知呀!
張佩芬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用安撫的語氣說:“小明,錢是你大哥託付你的,我堅信你一定會親自還給你大哥的。”
張佩芬的意思很直白,她仍堅信她一定能將案子翻過來。這讓我一直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感徒增,因爲張佩芬折騰了這麼長時間,動靜不可謂不大,力度也不可謂不強,但是從彭國樑突然被轉移到昌山市看守所的情形看,專案組根本沒有一點妥協的意思,不僅不妥協,而且採取了斷然措施,專案組如果對拿下彭國樑沒有十足的把握是不會這麼做的,很顯然,溫華堅、陳實和胡佔發一定全招了,只剩下彭國樑死扛着,隨着專案組掌握的人證物證越來越多,我估計彭國樑也扛不了多久了,張佩芬說我一定會將那個牛皮紙包親自還給彭國樑,簡直就是癡人說夢。以眼下的形勢,張佩芬是沒有勇氣要這個包的,因爲她家裡的大包小包不知轉移了多少,原先富麗堂皇的家已經重新進行了佈置,誰進去都會認爲走進了一位廉潔的常務副市長的家,這是我最近去她家見律師時才發現的。在這種情況下,張佩芬怎麼可能要我手中這個包呢?前些日子許智泰請我吃飯時,也談到和林永清去過彭國樑的家,言稱從未想到常務副市長的家會如此簡樸,看來許智泰和林永清是第一次去彭國樑的家,不禁心裡暗笑,心想,你們沒見過案發前的家,如果你們見過那個曾經富麗堂皇的家,我相信你們兩個“小蝦米”也沒有膽量往漩渦裡跳。
眼下我已經無心考慮許智泰的處境了,因爲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正在被一隻無形的大手往懸崖邊上推,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感一陣一陣地襲擊我,每天晚上我都夢見有無數條蛇像網一樣纏住我,我猜想那就是恢恢法網。
我老婆發現我精神壓力很大,知道我有事瞞着她,追問過我好幾次,我都暴跳如雷地罵她神經病。爲了排解我潛藏在內心深處的巨大壓力,我每天躲在書房內拼命寫東西發泄,不知不覺竟寫了二十多萬字。有一天我哥來家看我,看見了我寫的東西大加讚賞,說是整理一下完全可以出版,是一部相當不錯的隨筆集,還爲我起了一個貼切的題目,叫《心靈苦難》。經我哥這麼一讚賞,我暫時忘了心中的恐懼,情不自禁地和他聊起了文學。
我告訴我哥,不知道爲什麼,這場劫難讓我心裡有一種想寫小說的衝動,只是心靜不下來,而且因爲自己從來沒寫過小說,不知道如何下筆。
我哥聽了我的想法,眼睛一亮,他興奮地說:“小明,你有寫小說的衝動,哥再高興不過了,咱爸生前對我們的最大希望就是都成爲作家,他是從骨子裡不喜歡你從政的。你如果真想寫小說,哥可以幫你,不過寫小說可不簡單,寫小說不單單是憑經驗講故事,小說之所以被稱爲藝術,是因爲虛構是小說最主要的敘事策略,什麼是敘事策略?就是如何講述一個故事,傳統小說爲什麼陷入困境,就是因爲單一的敘事模式讓人厭倦,小說創造體現在三個方面:敘事模式不斷革命,語言藝術不斷提升,思想深度不斷深入。但是在這個快餐化的時代,人們不願意花時間進行敘事的探索,語言的冒險和思想的創新,無不用故事取悅於這個喧囂、躁動的時代,故事正日漸取代小說的地位。你要真想寫小說,一定記住哥的話,小說家的任務不是講故事,而是通過講故事表現人的本性,揭示人性當中最隱秘的東西,小說是對人進行的精神實驗,小說家必須潛入人心裂開的無底深淵一探究竟。米蘭.昆德拉說,小說是通過一些想象的人物對存在進行思考,但是小說家如果沒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很難將故事提升到存在的層面,也就是說很難將故事提升爲小說。因此,優秀的小說家首先是思想家,當然他的思想一定是通過他的小說表現出來的,你要寫小說,首先要有勇氣‘抉心自食’。”
不自謙地說,我是一個渾身充滿創新基因的人,讀大學的時候,一直以爲政府是改革創新的核心基地,如果我從政,一定會大展宏圖的。然而,走進官場我才發現,自己以前的想法太幼稚了,渾身的創新基因恰恰是從政的大忌,我只好夾起尾巴等待時機,將自己僞裝成“套中人”,即便如此也沒逃過腐敗犧牲品的命運。經我哥這麼一點撥,我才發現,原來小說是天然的創新基地,怪不得我哥在文學天地裡如魚得水呢,敢情文學是個海闊憑魚躍的大海。如果我像魚一樣奔向大海會不會很幸福?
想到這兒,我有些激動,我用請教的口氣問:“哥,如果我寫小說應該從哪兒入手?”
我哥沉思了一會兒說:“就從你的經歷入手,這次彭國樑東窗事發,你的心靈經受了煉獄般的折磨,幹嘛不把它寫下來警示世人呢?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公務員筆記》。”
我一聽小說的題目倍感興奮,眼下正是從政大軍千軍萬馬勇闖獨木橋的時候,每年畢業幾百萬大學生考公務員,比考大學競爭還殘酷,如果我將自己的從政感悟寫成小說,他們讀了,對事業的理解一定會有新的啓示。只是……我情不自禁地長嘆了一聲。
我哥見我高漲的情緒突然一落千丈,知道我有事瞞着他,以從未有過的嚴肅態度說:“小明,你是彭國樑的貼身秘書,雖然跟他時間不長,但也是朝夕相處啊,你雙規解除後,一直心事重重的,你跟我說實話,你究竟幹了什麼虧心事,整天像被霜打的茄子似的?”
看着我哥焦急的神態,我無力再在他面前隱瞞下去,便一股腦地說了出來,而且從廚房水池子旁邊的櫥櫃裡取出了那個不乾膠包,我哥得知實情後異常冷靜,他端詳着那個不乾膠包沉思良久說:“小明,我理解你的心情,按理說你做的沒什麼錯,但你忘了我國的法律並不實行‘容忍制’,即使是有血緣的親人也是不容忍窩藏的,何況你只是個秘書,因此,這個包不能留在家裡了,必須馬上交給專案組。”
我老婆聽說我揹着她在家裡藏了一個包,包裡是彭國樑的髒錢,緊張得不知所措,她一直以爲我在彭國樑一案中是乾乾淨淨的,沒想到我竟在家裡藏了這麼大個“定時炸彈”,她臉色煞白地問:“哥,小明把包交出去會不會有事?”
我哥思忖了一會兒說:“這個包是彭國樑的,又是案發前領導交辦給秘書的,主動交出去不會有事的,小明,這個包裡到底有多少錢彭國樑沒告訴你嗎?”
我搖搖頭說:“沒有。”
我哥掂了掂包說:“小明,應該打開看看,這樣交出去時,你心裡也好有個應對。”
說完,我哥問我老婆家裡有沒有不乾膠,我老婆說有,我哥就讓我老婆找出來,我老婆翻了半天抽屜,找出一卷,我哥就試着將牛皮紙包上的不乾膠一點一點地撕下來。牛皮紙包打開了,裡面竟然有五打百元綠票子,全是美金,而且由於受潮,全都長了綠毛。
我老婆剛要伸手去拿,我哥當即制止了,他謹慎地說:“不能碰,弟妹,一碰上這上面的綠毛就掉了,一看這包就被人打開過。”
我目測了一下,估計是五萬美金。很顯然,案發前彭國樑做了最壞的打算,他知道我跟他時間不長,專案組不會太爲難我,便將這筆錢放在了我手裡,他相信我的人品,不會獨吞了這筆錢,案子結了,我一定會把這筆錢還給他們家的,他兒子身體不好,看病花費一直很大,想到這裡,我意氣用事地說:“哥,這筆錢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能交出去,很顯然,這是彭國樑留給他兒子的一筆錢,他那麼信任我,我不能只考慮自己。”說着我毅然決然地將牛皮紙包用不乾膠重新包了起來,然後又放回到廚房水池子旁的櫥櫃裡。
我哥見我心意已決,嘆了口氣說:“小明,你的心情哥理解,但是一定不要死心眼,要見機行事啊!”
我哥語重心長的一句囑咐,讓我本能地想到盧梭的那句話:“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彭國樑就是我的宿命,命該如此,我是註定無法逃離的。盧梭是想通過懺悔逃離的,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卻通過他筆下的地下人質疑盧梭在他《懺悔錄》裡一定對自己撒了很多謊,甚至出於虛榮而有意撒謊,在我看來,謊言往往是真話,當一個人沒有勇氣直面真話的時候,只能通過謊言的形式說出來,因此謊言的反面就是真話。正因爲如此,那個躲在地下室的病人才一針見血地說:“在每個人的回憶裡有一些東西是不能公開給所有的人而只能給朋友的。也有一些東西即使對朋友也不能公開,而只能對自己公開,而且也得是偷偷的。但最後還有一些甚至對自己也怕公開,而一些東西在每個正派人那裡積累得又是相當多。情況甚至是這樣的:他爲人越正派,他那裡就積累得越多。”很顯然,我替彭國樑窩藏了一個包,一旦公開就與正派無關了,我現在每天的生活與躲在地下室裡毫無區別,因此“地下人”的這段話倒出了我的全部心事,我每天的心境與他一樣,好像哪裡都是潮溼和腐朽的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