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赫舍裡皇后因難產而終,逝於紫禁城坤寧宮。
世人皆以爲,皇后以柔弱之軀拼命產下嫡皇子,可玉兒聽得清清楚楚,玄燁記得明明白白,當時桑格說:“母子平安。”
悲傷過度昏厥的玉兒,甦醒後第一件事,就是將太醫院和接生婆都尋來問話。
他們跪了一地,個個嚇得魂飛魄散,但再三表示,皇后當時的確是順產生下了小阿哥。
但皇后這般看似平安無事,突然大出血的病症,民間也偶有發生,醫學典籍上有記載,在這紫禁城裡所存有的明代妃嬪的病例中,也可翻查到一例。
“世人多以爲產婦多在分娩過程中因嚴重撕裂失血而亡,卻不知即便順利分娩後,產後一兩個時辰也是存在危險的。”太醫瑟瑟發抖,但他的天職不允許他糊塗,明明白白地告訴太皇太后,“臣等通常不會立刻離開,就是這個道理,只不過發生的病例實在太少,很多人不以爲然,甚至大部分人並不知道。但……這樣兇險的病例,一旦發生,幾乎迴天無力。”
玉兒絕望地閉上眼睛,蘇麻喇便吩咐屏風外的人都退下,而他們現在都是戴罪之身,皇帝殺不殺,僅在一念之間。
“玄燁呢?”玉兒僅僅問這三個字,心也像被撕碎了的疼。
“還在坤寧宮。”蘇麻喇哭得嗓音沙啞,氣息微弱地說,“皇上一直不肯離開娘娘,他的龍袍被鮮血染透,大李子們勸了很久,最後以要爲皇后保護遺容爲由,才勸得皇上把衣裳換了。從皇上身上脫下的衣裳,血都乾結了,而皇上始終一言不發,待娘娘的遺容整理好後,他又回去了。”
玉兒說:“蘇麻喇,這孩子會不會挺不過去?”
“格格……”蘇麻喇頓時崩潰,掩面大哭,“不會的,不會的……”
“大清的命數啊,真的都要被女人左右嗎,可是這天下,又給了我們女人什麼?”玉兒痛不欲生,“那麼小的孩子,她還不到元曦的年紀……”
太皇太后哭泣,蘇麻喇嬤嬤也哭泣,慈寧宮裡幾時這樣亂過,來傳話的小宮女,紅着眼睛不知該說什麼好,最後實在沒法子,闖進道:“啓稟太皇太后,乾清宮李總管傳話來,說皇上要將皇后娘娘的梓宮停放在乾清宮中,李總管不置可否,來求太皇太后示下。”
“皇帝想怎麼做,你們就怎麼辦。”玉兒說,“他有這個資格,皇后更是。”
捧着疼痛欲裂的腦袋,玉兒深深呼吸,吃力地從牀上坐起來,拉起一旁泣不成聲的蘇麻喇:“不能哭了,先把眼淚收一收,接下來的日子,我要爲玄燁撐着朝廷的事。”
蘇麻喇晃晃悠悠爬起來,見格格徑直走向妝臺,一面道:“宣禮部和宗人府的人來見我。”
此刻,紫禁城裡除慈寧宮、寧壽宮外,上至乾清宮,下至角落裡太監宮女的屋子,全都掛上了白幡、白燈籠。除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所有人都穿上了孝服,連阿哥所裡的小公主小阿哥們,也不例外。
翊坤宮裡,靈昭呆滯地坐在鏡子前,冬雲捧着素服站在她身後許久,終於忍不住出聲:“娘娘,內務府的人都在等您示下,您先把孝服穿了吧。”
靈昭擡起頭:“穿孝服?冬雲……她比我還小一歲,她還那麼年輕。”
冬雲紅着眼睛說:“可是,皇后娘娘已經西去了。”
靈昭用力地搖頭,眼淚橫飛:“我曾經盼着她消失,盼着她死去,可是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她是那麼好的人……”
不知從何時起,皇后已經成爲了靈昭心靈的支撐,這宮裡底下的妃嬪和奴才們,未必真正服她,未必不在私底下算計她,就連皇帝對自己的感情,就連同情和憐憫都不是純粹的。
但是這麼多年,只有皇后,始終支持她,信任她,處處維護她的體面和威嚴。是欽安殿的那杯茶,給了她全新的人生,給了她重新活一遍的希望。
靈昭想着,只要天下太平,只要在紫禁城一天,她就要與皇后和睦相處,她不會有機會生兒育女,那就不會再有利益衝突,她可以安安心心地喜歡皇后的孩子。
剛出生的小阿哥,是那麼漂亮可愛,靈昭的心裡燃起了希望,期待着小阿哥像他的哥哥一樣,願意和自己親近。
她在心裡描繪着將來的日子,幻想着歡聲笑語,可皇帝撕心裂肺的呼喊打破了一切,那些從內殿裡跑出來,滿身是血的宮女,讓她魂飛魄散。
皇后竟然……
“娘娘,內務府總管急等您示下。”門前又有小宮女來催。
“就看在皇后娘娘對咱們好的份上。”冬雲跪下哭道,“您振作精神,體體面面地送皇后娘娘最後一程,也不辜負這麼多年的情分了。”
靈昭淚如雨下,晃晃悠悠站起來,吩咐冬雲:“爲我更衣。”
北邊的宮苑裡,驚聞噩耗,衆貴人到這會兒也沒緩過來,前頭只是派人吩咐說,皇上不許任何人前去哭靈。然後內務府送來了孝服,在裡裡外外掛上了白幡白燈籠,接着就沒人來管她們了。
可衆人不敢吭聲,甚至不敢隨便哭泣,連平日裡嘰嘰喳喳的安貴人,也呆滯地坐在榮貴人屋子裡,嚇得臉色發青。
惠貴人穿着素白的孝服來,烏黑的髮髻上不飾珠翠,僅以白繩綰髮,榮貴人紅着眼睛說:“你去幫幫昭妃娘娘,必定有很多事要忙,我也算是能出月子了,你們實在忙不過來,我也來幫忙。”
惠貴人連連點頭,她心裡雖不悲傷,但也嚇得六神無主,一切來得太突然,誰能想到,註定無人能取代,無人能撼動的赫舍裡皇后,就這麼離開了人世。
“我來看看姐姐,這就要去翊坤宮領差事。”惠貴人道,“姐姐先養着身體,姐妹們也都隨時待命,照規矩是要去哭靈的,只是皇上現在還沒緩過來。”
安貴人抽抽搭搭地說:“怎麼會這樣,皇后娘娘那麼好的人。”
所有人都嫉妒帝后的感情,可所有人都知道皇后的好。
榮貴人是得到過皇后恩惠和幫助的人,那溫柔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好不容易平靜下來,被安貴人這麼一說,又禁不住捂着臉哭出聲:“娘娘,老天爺啊……”
宮裡的角角落落,但凡受過皇后恩惠,念着舒舒好的人,都忍不住眼淚,只有乾清宮和坤寧宮靜謐無聲,皇帝不允許任何人哭,他不想任何人吵着舒舒。
乾清宮裡準備着皇后的梓宮棺槨,穿戴整齊的舒舒安靜地躺在牀上,負責遺容的宮人,爲皇后擦了粉黛,看起來和往日熟睡時沒什麼差別。
玄燁一直坐在腳踏上,腳踏上還有擦不淨的血跡留存,他的耳邊,一直反覆着那“滴滴答答”的聲響,是鮮血流淌的聲音。
除此之外,玄燁腦中一片空白,不想哭,也哭不出來,似乎不願承認舒舒已經離開的現實,連帶着他的身體,也本能地抗拒這件事。
可是耳邊滴滴答答的聲音,始終徘徊不去,天色漸黑,沒有人敢進來點蠟燭,玄燁意識到視線模糊,陡然生出恐懼,他不要黑夜,他不要看不清舒舒的容顏。
可是大李子哭着說,點太多的蠟燭,會讓屋子裡十分燥熱,燥熱對娘娘的玉體會有損害,內務府已經開了冰窖,要取冰來保存娘娘的玉體。
玄燁靜了半晌,卻問:“會凍着她嗎?”
大李子伏地哭泣:“皇上、皇上……娘娘已經走了,皇上,您要振作起來。”
玄燁說:“你小點聲,別吵着她。”
大李子哭着說:“乾清宮已經準備好了娘娘的梓宮,皇上,請娘娘入殮吧。”
玄燁緩慢地爬起來,跪在腳踏上,捧起舒舒冰涼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大李子,把朕也一道入殮。”
“皇上!”大李子嚇得不輕。
“朕,活不下去。”玄燁說,“她一個人去了那裡,朕不放心。”
大李子結巴着:“皇上,您千萬別這麼想,皇上,還有太皇太后,還有太后,還有、還有小阿哥小公主……”
玄燁說:“可她只有一個人。”
“皇上!”
“大李子。”玄燁說,“是我的命太硬……”
舒舒的棺槨停在了乾清宮,以皇后之賢,帝后情意之深,無人敢提出異議。
但先帝曾爲董鄂氏輟朝長達數月半年之久,昔日的惶恐不安猶在,不得不令大臣們擔心,當今皇帝幾時才能振作,在任何人看來,當今帝后的感情,遠勝於先帝與董鄂氏。
若循祖制,皇后故世,皇帝輟朝七日爲限,這個國家,這個朝廷,天下數萬萬的子民,並不允許天子無限地悲傷下去。
更何況,眼下南方還在打仗,稍有不慎,吳三桂就要打到京城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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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皇后故世後,皇帝始終不曾露面,反而是太皇太后出面主持一切,然而太皇太后也不提起皇帝現在怎麼樣,且她熟知前線戰況,詢問調度任何事,都讓大臣們心服口服。
只有幾位權重的大臣,從宮裡得到消息,皇帝每天坐在乾清宮裡陪着皇后的棺槨,不許人哭靈,也不許人去悼念上香,就一個人坐在那裡,不言不語。
大臣們憂心忡忡,這愛新覺羅家的男人,難道都過不了女人這一關,偏偏被深愛的女人們,爲何都不得長壽。
皇后故世的第三天,京城瓢潑大雨,玉兒召見幾位軍機大臣在慈寧宮商議圖海回京後,接着南下的路線,蘇麻喇進門道:“鍾粹宮來了消息,布答應產下小公主,母女平安。”
玉兒淡淡地應:“知道了。”
蘇麻喇說:“皇上剛下旨,將皇后的棺槨,從乾清宮請出,暫安至西邊的殿閣。”
玉兒的心一顫,眼前漸漸明朗,她看見了大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