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婚宴尊崇的是古禮,並非民間三拜後送入洞房的習俗。醮禮之後是新郎執雁,以紅綢大花牽出新婦,先面北拜列祖列宗,再入室沃盥,再入堂拜高堂劉丞相併景王爺,婿、婦交拜,再由贊者唱着頌詞,送入洞房,贊者再高唱吉祥話,婿婦行同牢合巹之禮,表示陰陽蘊藉交接之義,然後再脫服,各有對方從者拿出洞房。
好容易這一整套儀式行完,百官中不乏年輕好事之人,鬨笑着先灌了李梓麟好幾杯,再一擁而入,衝進洞房,都想着李梓麟爲人木訥不善圓滑,要好好捉弄他。這玩笑纔剛開了頭,哪知新娘子蕭錦芳潑辣得緊,滴溜溜一張嘴,場面話說得滴水不漏,先將衆人千百了一通。隨後又豪爽大方,說話行事柔中帶剛,七分笑臉三分厲害,完全不是一般新娘藏頭縮腳,含羞帶怯的嬌弱模樣,倒讓起頭鬧事的自己討了個沒趣,想要欺侮新郎,倒讓新娘子耍弄了一番,差點面子上下不來臺。她又是郡主身份,衆人也不敢十分放肆,最後還是李梓麟看不過眼,笑着臉上去喝了好幾鍾,總算讓那幫人挽回些許面子,略笑了一笑,也就沒好意思再鬧下去,各自散到前廳去了。
他們只敢鬧李梓麟的,卻無人敢進蕭墨存的,王福全送鳳冠霞帔的沈冰楠入洞房後,便回前廳飲酒作賠,以全禮數。與府內其他地方熱熱鬧鬧的景象相較,蕭墨存回府後靜養着的臥房顯得格外冷清,內裡陳設佈局並未見多大喜慶,只略添了幾盞大紅宮燈,一頂百子千孫繡帳替代了原先的牀幔,牆上偌大一個喜字提醒着今晚在此上演的劇目。
蕭墨存身上並無換喜服之流,只穿家常衣裳,披着銀鼠褂子,一頭柔滑如水的烏髮垂了下來。他瞧着蒙着紅蓋頭,怯生生侍立一旁的新娘子沈冰楠,不禁長長嘆了口氣,伸出手,一旁的小寶兒忙彎腰扶了。墨存藉着他的臂,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勉強走到沈冰楠跟前,接過象徵稱心如意的烏木包金秤桿,輕輕地挑了那個蓋頭。
紅佈下,是沈冰楠一張嬌媚如花的臉,兩片粉頰略帶羞紅,一雙剪水雙瞳飛快地瞟了他一眼,立即又垂了下去,櫻桃小嘴早已向上勾起,似在抿嘴,又似在咬脣,楚楚動人之極。蕭墨存蹙眉強笑,輕聲道:“沈姑娘,難爲你了。”
沈冰楠低聲道:“妾身自己甘願,與旁人無干。”
蕭墨存復嘆了口氣,扶着小寶兒的肩膀,慢慢坐在近旁一張靠背椅子上,略喘了口氣,對沈冰楠道:“沈姑娘
??”
“侯爺,冰楠已嫁作蕭家婦,自此往後,便不再是姑娘。”沈冰楠擡起頭道。
蕭墨存一頓,暗歎了一口氣,道:“是我疏忽了,那稱你爲冰楠可否?”
“但憑侯爺喜歡。”
她迎視蕭墨存的眼光復雜,有殷勤,有期許,有隱忍,也有說不出的情愫。被這樣的眼睛看着,往下的話便很難出口,蕭墨存沉吟片刻,終於下定決心,對着這個披着新婦嫁衣的女孩柔聲道:“冰楠,你我皆知,此次婚娶,作不得數,我,”他困難地斟酌詞句,卻還是要強壓下心中的不忍與負罪感,又不得不繼續下去:“我很抱歉,不,是非常抱歉,我這一生,從未爲自己做過一件事,此番,此番成親,算是唯一一次任性所爲,卻終究還是要累人累己,冰楠,我蕭墨存沒有虧欠過任何人,惟獨是你,我愧疚難當。”
“侯爺
??”沈冰楠睜大眼,清澈的眼睛中迅速蒙上一層水霧。
蕭墨存取過桌上案几一隻檀木盒子,手有些發抖,含笑帶悲道:“我做不了誰的夫婿,也不值得你爲我耗費光陰,蹉跎年華。今夜之後,你便自由了,我手書的休書在門外二等侍衛王福全手中,你只需去取便是。休書兩份,一是彰顯你的婦德,二是我的罪己狀,總之一切種種,皆是我蕭墨存的不是,斷不叫旁人委屈你半分。”
他苦笑了一下,緩緩道:“我知你心中定然恨我怨我,思來想去,身無長物,朝不保夕,也唯有用些實物方能補償我的罪過於萬一。這裡面是侯府內所有房契及田莊地契,我早已吩咐下去,府內所有,盡皆奉你爲主母,無論你日後作何打算,總是能隨意支配他們,這是我送予你的東西,旁人無權質疑。日後若有何難處,只管去找王福全,我已經託了他照應你,他自然也會好好安排。”
沈冰楠臉色變白,身子有些微顫抖,兩行清淚已經順着粉頰落下,她看着蕭墨存,抖着脣,強笑道:“你,你什麼都替別人想到了,就連休書,也處處留情,你總是如此,卻從未想過,你這樣,旁人要如何自處?”
蕭墨存一呆,艱難地道:“抱歉,我沒想到這一層,我,我只是想盡可能地補償你。”
沈冰楠流淚看他,搖搖頭,正要說什麼,忽聞門扉砰地一聲被人大力踹開,一個男子,渾身酒氣地闖了進來。
“大膽!你是何人?擅闖侯爺臥房,該當何罪!”小寶兒挺身站在蕭墨存面前,也不知打哪學來的說辭,由他清脆的童音喊出,不覺有氣勢,反倒顯得好笑。
“我是何人?狗奴才,問問你家主子我是何人?”那男子慢慢走到燈下,只見他衣着華貴,形容俊俏,卻帶着三分戾氣,一雙丹鳳眼斜睨過來,盡是陰狠惡毒,看到蕭墨存,忽然嘴角一勾,現出一個不壞好意的笑,偏着頭道:“三弟,平日你呆宮裡頭,哥哥等閒見不着一面,今兒個可算是能當面跟你說聲恭喜了。”
蕭墨存眉頭一皺,這纔想起此人是誰,原來是這副身子正經的兄長,裕王府世子蕭墨翎,自來此空間,他與這人打照面的機會不過一次,但想親兄弟若如此疏遠,蕭墨存當年稚齡卻寧願以色事君也要脫離裕王府一脈,想來這位世子功不可沒。不管此來何爲,這人如此放肆闖入別人的洞房,怕也非什麼善意。他微微一笑,將小寶兒拉到自己身旁,摸摸那孩子緊張得冒汗的手,道:“原來是王兄,許久不見,這向來可好?”
“託你的福,爲兄可真是好得不能再好!”蕭墨翎惡狠狠地道。
“是嗎?父王泉下有知,可真要頗感欣慰。”蕭墨存捏捏小寶兒的手,假裝不經意地看了眼門邊,繼續道:“你我兄弟,今兒個這杯喜酒,可真要喝上一喝,不若勞煩王兄叫一叫弟弟那些不成器的奴才,讓他們備上一壺酒進來如何?”
“不忙,”蕭墨翎得意地笑了起來:“都說皇上怎麼寵你,可爲兄瞧着這闔府上下,除了王福全那狗才,沒幾個可用之人。只可惜王大人忙着替你盡地主之誼,餘下的,我早已替三弟你遣開了他們,咱們兄弟許久不聚,說幾句體己話,不好叫奴才們打擾不是?”
“那是,”蕭墨存心下一驚,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侯爺府雖然不似大內,有諸多高手侍衛環繞,但家丁護院不少。要將這些人遣開又不驚動他人,除了府內有內奸,別無他想。蕭墨存腦子裡迅速轉動,臉上卻似笑非笑,淡淡地道:“只是這裡無酒無菜的,未免不能盡興。”
蕭墨翎呵呵一笑,道:“何需酒菜?放心,爲兄特地爲你準備了一樣新婚賀禮,包管你盡興滿意。”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精緻瓷瓶,略搖了搖,道:“這與你此前用過那些可大不一樣,用了之後包管你飄飄欲仙,從此只念着你王兄的好。”
蕭墨存眼睛微眯,沉聲道:“以前?”
蕭墨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以前那些,你不也愛的什麼似的。這種神仙丸藥使人男女皆能,龍牀上既能令皇上銷魂噬骨,也可讓你那些侍妾淫娃欲仙欲死。”
蕭墨存心裡明白,這大概是迷幻劑加春藥一類的東西,他猛地一下攥緊扶手,沉聲道:“你讓一個十二歲的男孩,服用這個東西?”
“有何不可?”蕭墨翎肆意笑了起來,道:“莫忘了,是誰令你懂得此藥的妙處?是誰教會你牀第間的溫存
??”
“住口!”蕭墨存勃然大怒,豪門之內種種骯髒不堪幾乎可見,原以爲晉陽公子十二歲做了皇帝的男寵,已然是屈辱的極致,哪知道還有這層遭遇在裡頭,想必蕭墨翎多次用此藥操縱蕭墨存,命他於宮闈之間出賣自己的肉體,爲自己撈好處。那孩子發育之初便被人灌下這等藥物,怪不得身子羸弱至此,早早的便一命嗚呼。
若不是此人狼心狗肺,喪盡天良,害自己的幼弟歸西,自己又怎會陰差陽錯,穿越到這裡?這其間所受種種苦楚,霎時間忽然找到根源所在,蕭墨存心底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恨意。他手按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眼神卻利如刀劍,狠狠地盯着對面這個披着俊秀人皮,實質禽獸不如的畜生。小寶兒瞧着他神色不對,慌了手腳,上前又是揉他的胸口,又是出聲安慰,急了滿頭汗,蕭墨存握住了他的手,用口型無聲地道:“快走。”小寶兒愣了愣,忽然伶俐了起來,撒腿就朝門口跑去。
蕭墨翎從未自蕭墨存眼中見過這等厲害的視線,一時間倒有些懵了,眼角餘光瞥見小寶兒想跑,急忙一躍而起,一把揪住這孩子的後腦頭髮拖了回來,啪啪兩大耳光扇了過去,再用力一摔,將他摔到邊上桌椅棱角處,砰的一聲,小寶兒頭撞了上去,額角登時血流如注。
他提腳還待踢打,蕭墨存厲聲道:“停!蕭墨翎,南邊災後巡查總使的差事,你要是不要?”
蕭墨翎腳下一頓,忙收了回去,回頭嬉皮笑臉地道:“三弟,你這海口誇大了去了,這等肥差,京裡頭多的是人打破了頭爭去,如何輪得到你我?”
蕭墨存冷哼一聲,道:“是嗎?劉丞相是我恩師,管着戶部那本帳的李梓麟是我妹夫,皇上那邊,我說話到底管不管用,你打前廳瞧瞧那牌匾去。你說我弄不弄得到?還是說,你想繼續賦閒在京,成全那老世子的笑柄?”
這句話一下子戳到蕭墨翎的痛處。裕王爺過世近十年,他卻一直沿襲着世子稱號,遲遲無法順理成章茵封王爺。他資質平庸,心胸狹隘,爲人狠厲不知需留餘地,因而皇帝總也不給他派遣差事,沒有差事,自然不能建功立勳,這王爺的頭銜,便怎麼着也落不到他頭上。這回連蕭墨存都封了晉陽侯,在地位上隱隱有凌駕他的趨勢,他心裡嫉恨得無法,這纔買通府裡奴才,這麼潛了進來,試圖要再度用藥物操控這個幼弟爲他所用。
蕭墨翎一聽鐵青了臉,上來一把掐住蕭墨存的喉嚨,狠聲道:“若不是你沒用,我又何需做了十年的世子?”
蕭墨存冷笑起來,眼神中盡是諷刺,反脣相譏道:“笑話,若不是你無能,又何需眼紅我當了這個晉陽侯?”
“你!”蕭墨翎待要收緊手指,終究還是不敢,只得放開,道:“你真能爲我弄這南巡總使的差事?”
蕭墨存心忖,弄得到的話,不是我蕭墨存傻了,就是皇上瘋了。他面上卻撇開眼神,冷冷地道:“信不信由你。”
蕭墨翎想了想,呵呵一笑,鬆開手道:“你是我三弟,我自然信你,只是爲了讓愚兄更爲安心,不若三弟還是爲我服下這個吧。”
他再度掏出那個瓷瓶,從中倒出一粒藥丸,淫笑道:“服下一丸,你便快活勝神仙,三弟,你真是越大越美,不若早早服下藥,愚兄與你再快活快活?”
他板着蕭墨存的下頜,就要往裡面塞,蕭墨存掙扎着,拼死不願服下。就在雙方僵持之際,一道銀色閃光拂過,蕭墨翎慘叫一聲,手上鮮血淋漓,五根手指頭斷了四根。他驚懼地轉過臉,正待張嘴呼喊,卻見沈冰楠一臉寒霜,出手如電,點了他的啞穴,冷冷地道:“蕭墨存就算罪該萬死,也得我們凌天盟動手,輪不到你這等宵小逼迫於他!”
蕭墨存聞言,面白如紙,臉上卻禁不住笑了起來,他一面笑,一面流淚道:“紅綢,你是紅綢,我這個親,還真是成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