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 18 章

那藥是他吩咐醫師們從自己的故國駐馬配置的,十幾種當地的草藥加一些稀奇古怪的配方,製成藥液,人的肌膚接觸便像水一樣吸收,順着膚理進入人身,薰陶大腦,中毒淺者會偶爾無意識,但是平常還是正常的,隨着中毒越來越深,這種無意識會越來越頻繁,最後整個瘋傻。然後失心瘋死去。這種藥最讓人害怕的是,你會時而怔懵時而清醒,自己看着自己的意識消失於宇宙太空。

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喝下孟婆湯的那一刻,從此後自己都不記得自己。那纔是真正的死,真正的消亡吧。

這種毒堪比孟婆湯,猶如翻來覆去的死,當然前提是被下毒的人知道自己正在這一條道路上的時候。估計那種心情比奔赴在黃泉路上,去喝孟婆湯還要煎熬。

所以,偃武本來準備挑個高興時候明白清晰地告訴他,然後再好整以暇的欣賞他的表情,那一定是種樂趣,但是師丹好像已經知道了一樣,弄得偃武覺得自己處心積慮的報復失敗了一般,興味索然了。

人在這種時候,不應該是最惶恐最痛苦最害怕的時候嗎。畢竟這個塵世,上下幾千年,泱泱萬萬人,最懼怕的不過也就是這一天。

偃武看看師丹,他既沒有痛苦流涕也沒有惶惶不可終日,甚至也沒一點恨自己的表現,完全淡然以對,對活着的一世一點都不留戀的樣子,難道他沒有喜愛的東西或人嗎。難道他不會捨不得嗎?

偃武給種他這種毒,就是要他因爲割捨不了而感到痛苦,現在看來他失敗了。

師丹一副什麼都無掛於心的樣子,吃飯,喝茶,懶洋洋的,動作比起原來的優雅端莊有一種不一樣的味道,偃武知道這種藥會影響平日的精神狀態,但是那種頭腦無意識只會偶爾發作。他平常感覺無力但是應該頭腦還是清楚的,也應該記得他的。但他現在安靜而淡然,甚至透着一種美麗,當偃武和那些侍衛太監統統不存在。

第二天,他又來了,因爲是上午,師丹精神還很好,拿了一本書坐在石桌上,靜靜的看,偃武過去的時候,他放下書慵懶的伸了伸腰,與白衣融爲一色的皮膚映着春日不冷不暖的清淡陽光,整個人放鬆又帶了些平日的優雅,儀態從容。

看也不看偃武一眼。

兩人也不說話,偃武隨意坐在旁邊藤椅上,說實話藤椅比石椅舒服多了,師丹卻只坐石椅,藤椅空着,像是專門等他出來一樣,偃武自然高興坐在這裡。

半日侍從們也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徐徐的風聲吹來,兩人一個看書一個隨意的躺着,兩人一句話也不說卻讓人覺得分外安心,只是靜靜的一個上午,已恍若一生。

不知過了多久,侍衛輕聲來請膳,師丹優雅的放下書,踱步到屋內,偃武居然自然而然的跟了進去,侍從們自然善察上意,不吭聲擺上兩人的飯菜,自然要比師丹一個人吃的要精緻百倍,偃武心裡倒坦然,想他是國王,擁有一切,自然想在哪裡用飯在哪裡用飯。

師丹看太監上了國王飯的時候,似乎有那麼一瞬間怔忡,然而只是轉瞬即逝的一個表情,偃武都看着他覺得自己似乎眼花了。

師丹自然的坐下用膳,極其認真的盯着這些飯,吃的緩慢而份外專心。沒有一個多餘的目光飄向別處。

吃晚飯,又漱口,不疾不徐,姿態優雅。然後徑自走到矮榻上,斜倚着躺下似乎想要小憩,太監過來輕聲道:“公子要藥浴了,平常都記得的,怎麼今天忘了”

師丹受了提醒,立刻起來了,藥浴已經搬來,就放在內室,偃武坐在外室椅子上,一動不動,師丹看着前方直直走過偃武身旁,目不斜視。完全無視他。

說是內室其實就用一道屏風隔開,偃武坐的地方可以清楚的看到裡面的情形,師丹動作流暢的脫了衣服,進了那黑色的藥中也面不改色。偃武以前聽說這藥沾人肌膚就會被強力的吸收,說是吸收其實就跟自己扒開鑽進去一樣,速度極快,用藥的人也是極其痛苦的,也是因爲這點偃武纔給他用這藥。

但是師丹哼也沒哼一聲。只是仰頭躺在浴桶邊上,睜着眼望着房頂,不知在想什麼。

出了浴,一到外室,偃武一擡頭,兩人目光偶爾撞上,師丹馬上掉開目光,坐到椅上,順手倒了一杯熱茶,然後揭了蓋子,輕輕的吹,偃武起身看了看後院,素氏花開得正好,高矮不齊,但是生機勃勃……這還是自己當年手植的,已經繁茂如此。

回頭看了看師丹,卻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目光渙散,望着地面不知哪出,左手拿着瓷碗右手拿着瓷碗蓋,也不吹了,然後居然手一軟,茶杯茶蓋合在身上,溼了前襟一片,那茶水剛燒開,前襟上冒着熱氣,但他好像沒感覺一樣。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師丹才漸漸低下了頭,一看底下,立刻抖了抖衣服,將茶碗放到桌上,偃武看他從容的拿起旁邊的手帕,拭了拭前襟,卻沒看到,他拿白帕子的手指尖,抑制不住的輕微的顫抖。

偃武知道這種怔忡是腦子裡無意識,是毒發的反應。

這樣過了幾天,偃武幾乎天天都來公子府,下人們背地裡議論紛紛,更加覺得帝王之心難以預測。

這天上午,陽光很好,伸了伸胳膊悠閒地走在後院的走廊上,走廊沒有扶欄,只有高過人的素氏花種了一排,把走廊裡外當了個不透風,檐下傳來低聲耳語,不知是哪個打掃的下人在嚼舌根子。

“哎,你聽說了沒有,大王的婚禮就在這幾天了,朝上朝下亂成一片,就這,大王還是天天往咱這裡來”

“所以說,國王的心思咱們猜不透嘛!都這時候了還不放過這位”

……

“這幾天,大王有沒有折騰他?”

……

師丹聽到前兩句,就邁着和剛纔一樣步伐,慢慢的走了。

偃武還是天天上午來下午走,來了就自己坐在柳樹下的竹藤椅上,師丹在石桌上看一卷書。

有的時候,春風吹過來,頭頂上的柳樹像要被吹跑一樣,呼呼的搖晃着,細柳葉飄搖,全世界安靜的只剩風聲。

師丹最近怔忡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沏一杯茶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甚至從石椅上站起來的時候,就會定住,傻在那。

但是平常的時候,兩人還是你不犯我,我不犯你,連眼神交匯都沒有,更不要說身體接觸,一個上午,偃武又來了,他有點累,從不知道迎娶一個新娘這麼累人,唉,畢竟是國母,以後他要和這女人共度一生,他也認了,累些就累些吧!

從此之後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有自己的妻子,還會生很多兒子女兒,他也有自己真正的家人了!

偃武在藤椅上一躺就睡着了,睡夢裡想到這些,嘴角輕輕勾起,然後模糊中感覺有個人的手指尖觸碰到自己的手指尖,然後緩慢的一點一點的順着撫摸上自己的手指,手背。彷彿不敢觸碰,卻滿是捨不得。

伴隨着一個年輕男人小聲啜泣的聲音,似乎離得很近,又似乎離得很遠,像是若有若無般,彷彿是心裡的聲音,如果不集中精神聽,就聽不到。

那人一邊輕輕的拉着他的手,一邊害怕的啜泣着,那聲音充滿了留戀。一聲一聲的,好像極力壓抑着自己,卻終究是捨不得。

他想要留下,不想離開。

偃武在混沌不清中,心裡想,是誰這樣可憐,哭得他的心都要碎了。

他心裡一直難受到醒來,睜開眼,看到師丹正一動不動的盯着手裡的書,白色恰衣風中飛揚,黑色長髮鬆鬆的繫上又散下,一如往常的淡漠氣息。

偃武回過神便想起夢裡的那個人,被那樣觸碰,還有微微的啜泣聲,簡直四肢都癱軟了。心裡有一種癢癢的情緒。

在很久之後,偃武經常坐這個夢,夢到那個聲音和輕輕拉着自己的手。往往醒來就會抑制不住的淚流滿面。

但是當時他什麼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師丹的病越來越重。已經到了臉色都不對的程度。

他還是每天看着書,坐在柳樹下,靜靜地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