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雅婷拉上睡袋剛躺下,一陣睡意就襲來,但過不多久便覺得裡邊燥熱難當。她拉下睡袋的鏈子把手放外邊,可又感覺整條胳膊都涼颼颼的,只得又把手縮回去;如此折騰來,折騰去,老是不如意;她又試圖忍着燥熱強迫自己睡去,可一閉上眼就看到一張憤怒的漲得發紅的圓臉抵在自己眼前。她不能睡着,心中焦躁又無聊,便想找趙丹聊聊天,耳聽得身旁兩個呼吸聲此起彼落:一個沉重而稍顯急促;另一個輕柔而平穩。她想叫她,但又怕人家已經睡着,吵醒了她。但她又想確認一下,於是輕輕地慢慢地開始翻動身子,剛轉過身便看到一雙發着綠光的大眼睛正看着自己,嚇了她一大跳,但她隨即想到是那隻金毛犬。她朝趙丹看去,發現她也是動來動去,顯然是沒睡着,於是輕聲問道:“趙丹姐,你睡了嗎?”
“沒有。”趙丹輕聲迴應道。
“你熱不熱?”朱雅婷細聲問道
“在袋子裡就熱,手放外邊又冷。”趙丹答道。
“跟我說說話好不好,我也睡不着,好無聊啊!”朱雅婷帶着兩分的嬌氣懇求道。
“好啊,你想聊什麼?”趙丹答道,但語氣有點兒冷淡。
朱雅婷搜腸刮肚的想了一會,然後小心翼翼地囁嚅着試探道:“那個、、、趙丹姐,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很私人的問題?”
“你問吧。”趙丹說。
“那、、、我就問了。”朱雅婷仍然很小心,然後她問道:“你有沒有愛過他?”
“我是說,那個打你的他。”朱雅婷補充道。
“你不用補充解釋,我和老公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趙丹很平靜地答道。
“啊,你別誤會,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朱雅婷急忙解釋道,“‘老公’兩個字在你那裡有歧義,我、我怕你聽不明白,引起誤會。”
趙丹略作沉默,說道:“我知道你問那問題的意思。雅婷,我也是從你這個階段過來的,那時也用過你們現在的眼光看待過這個社會。”說到這裡,忽然語氣變得很柔和,接着說:“我是在貴州的農村長大的,爸爸是個建築工人,大部分時間都在縣城的工地裡;媽媽沒讀過書,平時在家操持家務,餵豬,每天還要給圈裡那頭大黃牛割兩大揹簍草,山上的活兒也大部分是她在做,只有在種地和收割的時候爸爸才請假回來幫忙。我們家是四口人,我是姐姐,下邊還有個弟弟。”
“今年多大了?”朱雅婷輕聲地問。
“二十五了,我大他兩歲。”趙丹答道,然後接着說:“可上學不認真,初中沒畢業就不讀書了,爸媽怎麼勸他都不聽,後來在家呆了兩年就出去打工。但直到現在還一事無成,媳婦也沒討到,老爸老媽現在愁死了,他還無所謂的樣子。”趙丹說到這裡,大姐姐口氣十足。
“唉!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朱雅婷嘆道,好像自己是過來人一樣。
“雖然我是姐姐,又是女孩兒,但爸媽從來沒偏袒過,對我們姐弟一視同仁。”趙丹接着說,“我喜歡讀書,學習成績也還行,後來就考上了武漢的一所大學;我是當時村裡邊唯一考上大學的學生,爸媽當時可高興了,走親戚趕集或者有人到我家來時,他們都見到誰就跟誰說,他們倒是樂了,但我那時卻感到窘死了,只要他們跟人說時我就悄悄跑開了。”說到這裡,聽得出趙丹語氣中充滿着回憶的幸福。
“我們那小區,大學生一大把,比我這種學校好的,多的去了,有的還上了外國名牌大學呢!不過也有去國外上野雞大學的。”朱雅婷開玩笑說。
“我和你比不起的!”趙丹答道,然後她接着說:“我上大學那會兒,爸媽身體都還健康。媽媽雖然有時會感冒,但也沒什麼大病;我爸爸當時四十出頭,你不知道他的胳膊有多壯,這麼粗!”她用手比劃了一下,也不想到黑燈瞎火的人家根本看不到。“他胸肌和六塊腹肌都還在呢!每次放假回家,我都會跑他懷裡撒嬌,他就會摸着我的頭說:‘丫頭,你都這麼大了!就不怕別人笑話。’但我知道那時他是很高興的。”
“唉!就算老了,在爸媽眼裡我們永遠都只是孩子。”朱雅婷感嘆道,她這時也有點兒想念爸爸媽媽了。
“那時候我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趙丹接着說,“我有爸爸媽媽愛着我,給我吃給我穿。我躲在父母那兩棵大樹下,我感到很安全,沒有感到過愁苦的滋味,學校談純純的戀愛,參加活動,感覺世界很美好,充滿希望。”
“世界不是很美好充滿希望嗎?”朱雅婷想。
“後來大學畢業,因爲我學的那專業主要是靠一些產能過剩的高耗能、高污染的企業來招聘,這些企業那時就已經很不好過,所以他們來招人都很挑剔甚至根本就不招,而且他們很多企業直接說不要女生。畢業後,和男朋友也分手了,我那會兒一時找不到工作,就想回家去呆段時間。回家後沒幾天,隔壁的二伯就去世了。我親眼見他去世的,真的,我那是第一次看到一個人死去,也第一次親身感受到人會老,會死!這件事讓我開始害怕起來。”
“人總會死的,沒什麼可怕吧!”朱雅婷平靜地說。
“這話人人都會說,但並不是人人都能體會得到,特別是年輕健康的人。”趙丹說,然後她頓了頓,陰惻惻地連問道:“你見過一個人慢慢死去嗎?你見過迴光返照嗎?你摸過冰涼的屍體嗎?”
“我、我沒、沒有!”感覺趙丹說得陰深深的,朱雅婷有點害怕,她趕緊鑽到了被窩裡,拉上了拉鍊。
“我摸過,一輩子都記得那種冰涼的感覺,冰透骨頭的感覺。”趙丹顯得很激動,她接下來說,“二伯死後大概一個月,有一天早上起來,我看到爸爸臉有點浮腫,就問:‘爸爸,你的臉怎麼有點虛胖啊?’他說:‘沒感覺啊!’我媽走過來一看也說是有點浮腫。我就說:‘爸爸,明天去縣醫院做個檢查吧。’他說沒感覺不想去。最後在我和媽媽的強力要求下還是去了。第二天,我陪她去做檢查,拿到結果後我就哭了,糖尿病,還有高血脂。”這時候趙丹抽泣了一下,長長吸了口氣,接着說:“你知道我當時想到的是什麼嗎?我想完了,爸爸老了,開始得病了,他會像二伯那樣死去的。一想到爸爸會死,我害怕極了。如果爸爸突然死了,他這棵大樹轟然倒塌了。我該怎麼辦,怎麼辦?當時我不斷想着這個問題,越想越沒主意。也就是從那時起,我變得很害怕,很沒有安全感;也是從那時起,我就想找到一個依靠,一棵大樹,比爸爸更大的更結實的一棵大樹。”趙丹歇了口氣,接着說道:“你說我那時想找個依靠,想找一棵大樹,我有錯嗎?我那時很害怕,感到很不安全,我有錯嗎?”
朱雅婷聽她說得有點憂傷,拉開拉鍊慢慢探出了頭,但沒有回答,只是陷入沉思。
“後來,我到武漢去找工作,在人才市場邊上遇到了他。他很熱心,問我找到合適工作沒。我說沒有。他說他可以幫我介紹,還給我講什麼房子是壓在人民頭上的一座新大山,要花幾十年才能買上,又說到時候孩子又要上學,家裡人三天兩頭還要看病吃藥。等翻過坎兒都人老珠黃,穿件漂亮衣服都不美了。他一番話說得我心情沉重,甚至當時就感覺到很累很無望。後來,他給我介紹了個收銀的工作,接下來就三天兩頭給我送東西。後來就,就,、、、。”趙丹支支吾吾說不下去了。
“後來的事情都是千篇一律一個樣,只是你沒想到現在這棵大樹不但不庇護你,還口中喊着要弄死你,而且這棵樹現在就要徹底地倒地了。”朱雅婷說。
“不,我後來想到了。”趙丹答道,“從他故技重施去騙剛畢業的學生開始,我才意識到他原來是這樣的人。那時國家已經開始雷厲風行地反腐了,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我不舉報他,他也逃不掉,與其提心吊膽,不如早點結束。”
“唉,看來只有自己本身就是一棵樹,纔是最安全的。”朱雅婷嘆道。
“是啊,這也是我後來才意識到的,可是我開始就走了錯路。”趙丹懊悔地說。
“不,你還年輕,路還長呢!”朱雅婷安慰道。
“你說得對,路還長呢?”趙丹說完,高興地在狗頭上啵了一個,聲音很響亮,很清脆。
過了一會兒,朱雅婷又問道:
“那麼他爲什麼會踢你的狗?”
“那時他又有了一個女人,就不怎麼到我這來了,但偶爾也會來一次。我無聊,就去買了條狗。他到我這兒來時,我就故意當面叫狗狗老公來氣他,所以他對我的狗就很有意見;我纔不管呢,我自己喜歡怎麼稱呼我的狗狗,就怎麼稱呼它,不過後來叫着叫着就改不了口了。這樣也好,從此再沒人敢隨便叫喚我的狗狗了,因爲只有我才這樣叫它。”說完,她側過身子抱上了金毛的狗頭。
“好了,朱雅婷,我累了。咱們睡吧,都一大晚上了。”趙丹說完,拉上了睡袋拉鍊,沒多久就聽到她輕微的鼾聲,睡得很香甜,很香甜。
然而朱雅婷想到畢業後的自己,想到爸爸媽媽,心裡很亂,剛開始的睡意反而不知所蹤了。長夜漫漫,她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入睡,後來想幹脆出去透透氣算了。她穿了件外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躡手躡腳地鑽出帳篷。
朱雅婷剛鑽出帳篷,猛然見到地上長長拉着兩條黑色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