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江雲天根本沒有想到他會被陰差陽錯地安排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他的確想離開中央機關,最好是到深圳、珠海或者廈門這些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去。多年來,他所領導的課題組對經濟政策和策略的研究都是爲宏觀經濟決策提供理論依據,他的那些研究成果究竟有多少價值從未直接得到過實踐的驗證。雖然他每年都有機會跟隨國務院領導到各地考察,但各地接待考察時被森嚴的等級所驅使的繁文縟節使他無法真正掀開成就和繁榮的浮面去看一看真實的底層,這也就使他的研究失去了依託和根基。現在,他總算可以走到底層,儘管這裡不是他所期待的東南沿海地區,但不管怎麼說,他總算沉了下來。還未到任,老同學卻在他面前畫了一幅撲朔迷離的八卦圖。這幅八卦圖就是經濟的和人際的無序交錯,一時間使他難以從這種複雜的交錯中理出頭緒。
當江雲天剛從北京來到省委報到的時候,省委組織部長緒子超也曾經與他進行過一次談話,他還記得當時的情景。
省委組織部緒部長滿頭花白頭髮,戴一副寬邊框架的眼睛,舉止沉穩,像個儒雅的學者。握手的時候,江雲天感到這位部長的手很有力。緒部長首先代表省委章書記對他能從京都來到本省表示歡迎。然後緒部長問:“雲天同志,到寧康去工作你有什麼想法嗎?”
江雲天直率地說:“現在還談不上有什麼想法,我對那裡的情況一無所知,需要有一個逐步瞭解的過程,請緒部長指示。”
緒部長笑笑,搖了搖手說:“談不上什麼指示,你長期在國務院領導身邊工作,對上面的精神比我們這些地方幹部恐怕瞭解得更多,吃得更準,在這一點上我對你充滿信心。寧康這個地方是全省的經濟支柱之一,那裡工作的進退直接影響着全省的大局。正因爲寧康在全省經濟格局中的重要地位,因此許多幹部都把眼睛盯住了寧康,有人甚至把寧康說成是一塊肥肉,照此說來,這個地方的交椅當然就成了肥缺了,又是肥肉又是肥缺,因此我們在選擇幹部上就不能不慎重。這也是志純書記爲什麼一定要一個與寧康毫無關係的外來幹部去擔任一把手的原因。他希望這個幹部是一個和尚,一個既會念經又會撞鐘的和尚。你知道,佛門子弟是不吃肉的,我的話你明白嗎?”
緒部長說以上這些話的時候顯得很隨意。
江雲天下意識地點點頭。但是,他並不十分明白省委組織部長緒子超這番話的含義。只是他私下來到寧康,與他的老同學陳少峰經過徹夜長談以後,他才似乎隱約品出了其中的一些深意……
江雲天和陳少峰爬到了紫雲山的半山腰。山路時險時緩,青石臺階被歷朝歷代不知多少朝聖者的鞋底磨得棱角全無,顯得十分光滑,稍不留心,就有滑倒的危險。
江雲天站住,掏出手帕擦擦額角的汗,然後回身向四周望去。紫雲山綿綿延延看不到盡頭。正是仲春季節,滿山的新生代松林把紫雲山嚴嚴實實地遮蓋起來,眼前是一片蒼綠。遠處是紫雲峰和仙子峰,這是紫雲山最爲壯觀的奇景。陽光下,一縷縷紫色的山嵐升騰飄逸。透過薄霧,恍惚看到那直插雲天的峻峰在紫霧裡飄搖,似有似無,似隱似現,似動似靜,似近似遠,簡直是一幅遠淡閒適的水墨丹青。放眼望去,晶瑩剔透的仙子湖被擁在山灣裡,呈橢圓形的湖面彷彿是一隻閃光的眼睛。這隻眼睛仰望着朗朗乾坤,顯得那樣深邃和神秘,只要看它一眼就會讓人沉迷。
“這的確是一個發展旅遊業的好地方!”江雲天心裡說。
到紫雲山拜佛是陳少峰的主意。當然,他們並不信佛。陳少峰只是想帶未來的市委書記到各處走走看看,讓他熟悉一下環境。而旅遊開發區是必須要來的,因爲隨着幾個外商投資意向的逐步明朗,旅遊開發區已經成爲市委市政府兩座大樓裡悄悄議論的熱點。據說,爲了適應發展的需要,市裡要組建一個旅遊開發管理局,這個局的人事安排更是上下十分關注的敏感話題,更重要的是,前任市委書記被調離,與旅遊開發區有着直接的關係。對內幕非常瞭解的陳少峰特別強調江雲天到這裡一遊的重要原因,同時還要提醒他的老同學,對於旅遊開發區的事情一定要特別慎重。
一路上,江雲天只是聽,很少發表意見,而陳少峰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他邊走邊說:“……現在你還沒有坐在市委書記的椅子上,所以我和你之間仍然是同窗好友的關係。一旦你入主市委大院,我就必須緘口不言。我甚至不願意讓別人知道市委書記是我的同學。你儘可以用對寧康一無所知的姿態走進市委大院。我敢說,用不了多長時間,你就會聽到對寧康各方面情況截然不同的議論。但願你能慎重對待這些議論,切不可貿然對開發區採取什麼行動,否則你將會遇到許多麻煩……”
江雲天截住陳少峰滔滔不絕的議論,問道:“這麼說,我只好不思譭譽,當一個任人擺佈的阿斗了?”
陳少峰笑笑說:“那就由你去理解了。如果你真想在寧康做點什麼,我建議你避開開發區,去開闢另一個戰場,事情大概就會好辦些。這方面的課題有的是,要想人爲製造政績或者搞點兒形象工程並不難。”
“人爲製造政績?真新鮮!”
“一點兒都不新鮮,許多幹部不是都這樣做嗎?”
“也包括你嗎?”江雲天有些漠然。
“當然,我也偶爾爲之。”陳少峰並不諱言。
“照你這麼說,真成了寧康市裡沒好人了?”江雲天搖搖頭說。
“那就看你給好人定個什麼標準了,”陳少峰並不介意,他接着說,“比如說我,你就很難把我歸到好人或壞人的某一行列。雖然有時我也弄點虛的假的,但那不是我非要那樣做,我是不得已而爲之。所以說好人壞人並沒有明顯的界限。好與壞只是主觀認同。我們不是經常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嗎?但在許多情況下,實踐並不能確切地認同什麼是好什麼是壞,這就出現了好與壞的模棱兩可,甚至出現好與壞的易位。”
江雲天笑笑說:“想不到你仍然如此雄辯!”
陳少峰也笑笑說:“你真是擡舉我,要知道這是在你面前。其實我早就和腳下的石階一樣棱角全無了。瞧!到了,前面就是山門。”
果然,前面就是紫雲山的山門。山門是一座三洞拱門,紅牆綠瓦十分壯觀。中間拱門的門楣上寫着三個古拙的大字,道是“紫雲寺”。兩側是沿山勢起伏的護牆。跨進山門不遠,又是一百零八級石階,好不容易攀上石階,江雲天和陳少峰已是氣喘吁吁了。眼前矗立着一座石雕的牌坊,牌坊上方正中的匾額寫着:“九重天”,左面的匾額寫着“超凡”,右面的寫着“脫俗”。
“要想超凡脫俗可真不容易!”江雲天掏出手帕擦擦額頭的汗說。
“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超凡脫俗,”陳少峰評論道,“就連這寺裡的神仙也同樣如此。俗話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這個‘爭’字裡就有許多凡俗的味道。”
“真精彩!”江雲天拍了兩下巴掌說。
今天不逢節假日,但旅遊朝聖的人仍然不少。通往大殿的方磚甬道一側有一座碑亭,碑亭裡矗立着一座一人來高的石碑。江雲天和陳少峰信步登上碑亭,只見石碑上鐫刻着幾行大字,道是:“天道有常世無常,佛行無斜人有斜。自古都說佛國好,幾多世人向空涯?”相傳這是清康熙大帝朝拜紫雲寺時留下的墨跡。字如行雲流水,飄逸俊秀,確有康熙之風範。但不知爲什麼沒有留下落款,這給後人留下許多猜想。
江雲天和陳少峰在這塊碑前佇立許久,然後他們才隨着香客們走進大殿。
幽暗神秘的大殿裡香菸繚繞,佛祖釋迦牟尼高坐蓮臺,慈祥地俯瞰着腳下的芸芸衆生。佛祖的兩側排列着他得道的弟子們的塑像。執事的僧人身披袈裟,手執一杆木杵站在供桌旁,臉上凝固着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
善男信女們只需向供桌前的箱籠裡投進五元的佈施,便可以從僧人手裡接過三柱高香,然後在燭臺上點燃****碩大的香爐便可朝拜,以求得佛祖的保佑。
一位少婦把點燃的高香****香爐,然後雙膝跪倒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雙目微閉,嘴角翕動着默默地祈禱,然後恭恭敬敬地一叩再叩三叩,前額實實在在地觸到地上,那神情十分虔誠。江雲天注意到,那位少婦三十多歲,長得很漂亮,手上戴着一顆很大的綠寶石鑽戒,像個大戶人家的少奶奶。
江雲天不信佛,也不相信如此一拜就能獲得好運氣。他回頭望望香火不絕的大殿,等候上香的人還真不少。江雲天想,人們大概抱着各種各樣的目的前來拜佛,想升官的,想發財的,想祛病長壽的,想婚姻美滿的,甚或想報復私怨的也說不定呢。而靠神聖的佛來達到自私的目的,佛會答應嗎?想到這裡,江雲天不禁啞然失笑。
“你笑什麼?”陳少峰不解地問。
“你仔細看看佛祖那雙慧眼,笑眯眯的,意味深長呢!”江雲天說。
陳少峰問江雲天:“你不燒炷香嗎?”
江雲天說:“我看我們還是走走吧。”
陳少峰說:“我知道你放不下架子。”
江雲天說:“你錯了,我覺得心裡坦坦蕩蕩,無事可求而已。”
陳少峰說:“你可以求佛祖保佑你官運亨通。”
江雲天笑笑說:“官嘛,我壓根兒就沒有把它當回事!”
陳少峰說:“其實拜佛並不一定非要有事相求,拜佛是一種境界,一種靈魂淨化的境界。”
江雲天指指陳少峰說:“追求這種境界莫如來做和尚,你捨得你的嬌妻幼子嗎?”
江雲天說這話的時候沒有注意到陳少峰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因爲他脫口說出了“和尚”二字,就驀然想起省委組織部緒部長對他說過的話。
“我這個和尚能當好嗎?”江雲天在心裡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