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色戒
在身穿旗袍的女服務員引領下,王思宇乘着電梯上了十三樓,來到約定的房間門口,按了門鈴,房門很快被打開,一個胖墩墩的身子出現在面前,他見到王思宇之後,微微一愣,板着面孔,冷冷地道:“你找誰?”
王思宇卻已經認出他來,是原來省交通廳的一位副廳長,忙微笑着解釋道:“張廳長,你好,李書記打電話讓我過來的。”
張副廳長愣了愣,把狐疑的目光落在王思宇的臉上,拿手摸了摸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頭髮,好像想起什麼,嘴角一揚,那張原本充滿威儀的臉上,很快現出和藹的笑意,點頭道:“我記起來了,咱們以前見過面,你是省委辦公廳的王處長吧,請進。”
王思宇走進房間,見黑色的真皮沙發上,還坐着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那人留着短髮,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閒裝,他只擡頭望了王思宇一眼,就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着道:“這不是王主任嗎,快過來坐。”
王思宇加快了腳步,微笑道:“蔡檢察長,好久不見了。”
張副廳長晃悠悠地坐到沙發上,擡手摸了摸頭髮,搖頭道:“王主任,老蔡已經不是檢察長了,他已經調到外市去了。”
王思宇的表情有些尷尬,走到兩人對面的沙發邊坐下,歉然道:“方書記調走以後,我一直沒有和各位領導聯繫,對現在的情況不大瞭解。”
蔡文傑呵呵一笑,理解地點點頭,把身子向後一仰,輕聲道:“是啊,是啊,前段時間省裡市裡都發生了一些人事調整,大家都很忙,我們幾個老傢伙都自顧不暇,倒沒有時間關注你們這些年輕人了。”
王思宇暗自嘆了口氣,只看這兩個傢伙倚老賣老的態度,就把先前打算整合方系的念頭拋到腦後,在沒有身居高位之前,那種想法無疑是極爲可笑的,他摸起茶壺,給兩人斟滿茶水,又爲自己倒了一杯,卻沒有喝茶,而是把名片掏出來,分別遞給兩人。
張副廳長笑着接過名片,只望了一眼,就微微皺眉,詫異地盯着王思宇道:“王縣長?進步很快嘛?”
蔡文傑也眯着眼睛,仔細地看了名片,若有所思地道:“果然不得了,這麼年輕的縣長,在全省範圍內怕也沒幾個,王縣長年輕有爲,前途無量啊。”
王思宇心中得意,卻巧妙地掩飾下來,只是謙虛地笑了笑,表情真摯地道:“哪裡,我還年輕,經驗不足,以後還請各位長輩多關照。”
張副廳長把名片放好,也摸出一張燙金名片遞過去,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和藹起來,有些感慨地道:“小王,年輕就是最大的資本啊,當初我在澧豐縣,熬到三十八歲才當上縣長,那還是澧豐縣最年輕的縣長哩,現在都在講幹部年輕化,沒想到會年輕到這種程度,不可想象啊。”
王思宇微微皺眉,聽出張副廳長話中泛起的酸意,但他也沒有太過在意,只是淡淡一笑,看了張副廳長遞來的名片,這才知道,張副廳長的大名叫張明博,現任文化廳的副廳長,不過他以前依稀記得,張明博好像是在交通廳做副廳長,這回應該是被調整了,華西省的文化廳向來都是清水衙門,自然無法與交通廳相比。
蔡文傑也把名片遞了過來,王思宇接了名片一看,心中卻突地一跳,這倒巧了,蔡文傑居然也調到閩江市去了,只是他的調動更加不理想,現在是閩江市的紀委書記。
本來以蔡文傑的資歷,再幹上幾年,按照以往華西官場的慣例,很可能會調到省高檢任常務副檢察長,而現在離開了玉州,表面上看,是外放做了市委常委,屬於平級調動,但實際上,無論是從手中所掌握的權力,還是按發展前景來看,蔡文傑都已經大不如從前了。
王思宇收起名片,不動聲色地望了蔡文傑一眼,端起茶杯,吹了口氣,沉吟道:“蔡書記,閩江市的班子變化很大啊,我原來的老上級,省委辦公廳的樑副廳長也調了過去,現在是常務副市長。”
蔡文傑‘唔’了一聲,從上衣口袋裡摸出煙來,點上後吸了幾口,就吐着煙霧笑道:“王縣長,閔江的班子沒有問題,只是正常的工作調整,樑市長是省委辦公廳出了名的女強人,我們以前就打過交道,她的工作能力還是很強的,這次到閔江市來,應該能夠很好地貫徹省委意圖,把當地經濟抓起來。”
話音過後,他撣了撣指間的煙,摸着杯子喝了口茶,就眯了眼睛,仰坐在沙發上,似乎是在閉目養神,不再開口說話。
張明博卻側了側身子,饒有興致地望了王思宇一眼,笑眯眯地道:“王縣長,你今年多大?”
王思宇抿了口茶,放下杯子,笑着道:“週歲二十八。”
張明博‘噢’了一聲,擡手摸了摸頭髮,微笑道:“我家胖丫二十九,你們只相差一歲,王縣長,你有女朋友了嗎?”
王思宇愕然,忙笑着道:“有了,我們感情很好,她現在京城讀書。”
張明博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蹺起二郎腿,眯上眼睛,輕輕拍着沙發扶手,似笑非笑地道:“是啊,二十八了,肯定是有女朋友了,我當年結婚早,二十五歲就結婚了,可現在的孩子啊,總是眼光太高,二丫朋友處了好幾個,就是不肯結婚。”
王思宇假裝沒有聽到,微微一笑,就低頭喝茶,過了半晌,伸手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盒小熊貓,放在茶几上,抽出一根放在嘴裡,拿着打火機耍了幾個花樣,點着後輕輕吸了一口,把打火機放在煙盒上,就慢吞吞地吐着煙霧,也不再說話。
蔡文傑此時卻睜開眼睛,看了王思宇一眼,轉過頭去,把嘴巴湊到張明博的耳邊,悄聲低語了幾句,張明博盯着王思宇,眼裡閃過一絲詫異之色,微微點頭,低聲道:“怪不得,原來是這樣啊,是啊……那孩子我見過,很漂亮的小傢伙,方書記很寵着她。”
從兩人的表情上,王思宇完全能夠猜得出,蔡文傑肯定是知道他與方晶之間的事情,果然,蔡文傑把話講完後,張明博的表情就有些不自然,他的目光從王思宇身上移開,先是摸了摸頭髮,就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來,擡手看了看錶,皺眉嘟囔道:“國勇書記怎麼還沒到,他平時可都是早來的,老蔡啊,要不你打個電話催催?”
話音剛落,門鈴聲響起,王思宇忙站起,快步走過去開門,房門打開後,見李國勇與一箇中年男人走了過了,那人雖然穿着便裝,但王思宇還是辨認出,此人是玉州市局的副局長肖勇,只是兩人之前不熟,彼此都搭不上話,所以只點點頭,就算打過招呼了。
在這些人裡,李國勇的威望無疑是最高的,他進來後,脫了皮衣掛在衣架上,來到沙發邊坐下,蔡文傑與張明博兩人都不自覺地欠了欠身,張明博倒了杯茶遞過去,笑着道:“國勇書記,上次那事怎麼樣了?”
李國勇喝了口茶,放下杯子,哼了一聲,搖頭道:“老闆讓我轉告你,先穩定一段時間吧,暫時不考慮往華中調人。”
張明博聽了,眼中露出失望之色,笑了笑,便陰沉着臉坐在沙發上,不再說話。
李國勇看了,皺了皺眉,轉頭望了王思宇一眼,臉上露出罕見的笑容,語氣溫和地道:“都熟悉了吧?”
王思宇笑着點點頭,輕聲道:“已經聊過好一會了。”
李國勇收起笑容,點了一根菸,沉吟道:“還有幾位,這段時間過不來,以後慢慢你都能見到,要儘快熟悉。”
王思宇心中微動,詫異地望向李國勇一眼,點了點頭,鄭重地道:“好的。”
肖勇在旁邊笑着道:“李書記,還是老規矩吧?”
李國勇哼了一聲,擺手道:“還是八圈,上次手氣太差,這回我要翻本。”
蔡文傑聽了,呵呵一笑,把手中的菸蒂丟到菸灰缸裡,笑着道:“李書記,依我看,晚上這頓飯還是要我請。”
李國勇翻了下眼皮,哼了一聲:“不見得,我有外援。”
蔡文傑笑了笑,指着王思宇道:“李書記,你說的外援不是王縣長吧?”
李國勇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道:“我看過他的舉報信,說王思宇這個縣長,工作能力一般,就是麻將打得好,是名副其實的常勝將軍。”
幾人聽了,都是哈哈一笑,王思宇臉上露出尷尬之色,摸着鼻子笑道:“李書記,這個玩笑可開得有點大。”
李國勇哼了一聲,挽起袖子,低聲道:“是不是玩笑,你心裡有數,不過好在贏來的錢,你沒放在兜裡,不然,咱們就不會坐在這裡說話了。”
王思宇皺眉吸了口煙,無奈地笑了笑。
此時肖勇已經叫來了服務員,在客廳裡擺了麻將桌,四個人坐在桌邊‘稀里嘩啦’地洗牌,王思宇把菸蒂丟到菸灰缸裡,拉了椅子坐在李國勇的身後,看他打牌。
果然不出所料,這位李書記的牌技奇爛,打法奇臭無比,兩圈牌下來,就輸了三百多,但他牌品極好,除了掏錢的時候多哼了幾聲外,倒沒有其他異常的表現,不像張明博,贏了幾把就自鳴得意,誇誇其談,稍微輸了一局,就將牌摔得叮噹直響,在牌桌上原形畢露,全無半點副廳級領導的不凡氣度,牌品之差,令人爲之側目。
前面幾圈牌,肖勇的手氣極旺,他的興頭也就很足,在打牌的同時,就講了幾個段子,惹得牌桌上笑聲不斷,笑聲過後,張明博失手大錯一張牌,心情登時沮喪起來,擡頭瞄了他一眼,有些不忿地道:“肖局,最近是不是沒被範敏哲修理啊,怎麼這樣開心,看你高興的,已經合不攏嘴了。”
肖勇高深莫測地笑了笑,輕聲道:“他啊,最近已經請病假了,去外地療養。”
蔡文傑的眼睛一亮,忙敲出一張牌去,低聲問道:“肖局,怎麼回事,他被規起來了?”
肖勇搖頭道:“那倒不是,不然李書記早就打電話給你了,上次查大富豪,你蔡書記可是專案組的頭,沒把他查下來,你心裡一直都彆扭,這個大家心裡都清楚。”
蔡文傑無奈地笑了笑,搖頭道:“功虧一簣啊,也就是老闆能和老猴子過招,咱們這些人,都不是他的對手,本來已經見到亮光了,說斷就斷了,乾淨利落,實在是讓人佩服,老猴子就算不當副省長,去公檢法幹,也是一把好手,上次案子沒辦好,我就知道會被調走,果不其然,他老猴子的心胸還是狹窄啊,沒有容人之量。”
李國勇哼了一聲,摸出一張牌,看也不看就打了出去,搖頭道:“再能幹有什麼用,屁股始終擦不乾淨。”
蔡文傑皺了皺眉,望了李國勇一眼,好奇地道:“什麼意思?”
張明博此時也按住一張牌,轉頭望着李國勇,試探着問道:“李書記,怎麼,又有新情況了?”
李國勇低頭看着面前的麻將,信手擺弄了一番,只覺得頭痛無比,拿手指了指肖勇,有些不耐煩地道:“去問肖勇,他知道。”
肖勇笑了笑,輕聲道:“他們這次玩得有點大,前些天,範敏哲派了三十名警察,到京城抓了四十五位上訪羣衆,影響非常惡劣,已經上了內參,上面很不高興,老猴子估計沒什麼大礙,拍拍屁股就能把責任推掉,範敏哲這次黑鍋是背定了,搞不好要挪地方。”
蔡文傑聽了,倒沒什麼特別的表示,只是淡淡一笑,點頭道:“那樣最好,他這次是玩得有些過火。”
張明博卻張大了嘴巴,有些吃驚地道:“天子腳下,未經允許,外省巡捕過去抓人,也真夠膽大包天的了,這可是大忌啊,範敏哲怎麼會這樣不小心?”
肖勇擡頭望了對面一眼,支吾道:“我怎麼知道,他平時做事一向謹慎,這次的事情,確實有些蹊蹺。”
李國勇哼了一聲,向身後伸出兩根手指,搖了搖,很不客氣地道:“煙!”
王思宇暗自嘆了口氣,遞給他一根小熊貓。
李國勇摸過打火機,點了煙抽上一口,吧嗒吧嗒嘴,覺得味道不錯,低頭看了下牌子,哼了一聲,回頭道:“怎麼總抽好煙,腐敗了啊,等會跟你算賬。”
王思宇呵呵一笑,擺手道:“縣委焦書記送的,一共才兩條,您就別惦記了。”
李國勇皺眉吸了幾口煙,話鋒一轉,接着剛纔的話題道:“這也沒什麼可奇怪的,老猴子當初離開玉州,把範敏哲留在這個重要的位置上,就是爲他看家護院,誰要想過來摸地溝油,都要先過了範敏哲這道關,抓上訪羣衆這件事情本來不會搞大,很多地方也都偷偷摸摸地抓,但聽說在抓人的時候出了誤會,把京城的便衣給打了,這才把事情鬧大了,不過肖勇你也別開心得太早,就算範敏哲調走了,你也沒機會扶正。”
肖勇無所謂地笑了笑,擺手道:“這點我清楚,不過他能走了,就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到時我做東,請大家聚聚,好好慶祝一下。”
蔡文傑若有所思地嘆了口氣,感慨道:“沒有意義了,那盤棋已經下完了,咱們現在是看客,誰輸誰贏對我們來講,都不重要了。”
王思宇坐在旁邊,一直沒有插話,只是安靜地聽着,這時忍不住插話道:“他們這麼在乎這批上訪羣衆,裡面估計有貓膩,應該查一查。”
李國勇回頭望了他一眼,表情冷淡地解釋道:“有沒有貓膩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華西這邊需要老猴子,文書記要保他,是想用他的力量來牽制狙擊‘孟’和‘李’,‘孟’是吳系的人,‘李’是何系的人,這兩家的人背後都有雄厚的政治資源,無論誰得了勢,都會威脅到文書記的位置,也會影響到更高的層面,這裡面牽涉到很多複雜的博弈。”
王思宇輕輕點了點頭,摸出一根菸來點上,皺眉吸了一口,卻不說話,聽着李國勇繼續道:“華西本地的派系裡,以省會玉州的幾個派系最爲強大,其中老猴子和老闆是兩面旗幟,都是省委文書記想借助的力量,本來文書記對老闆的一些動作是默許的,包括在公檢法這些強力部門的重要人事安排,如果沒有文書記的點頭,那肯定是做不到的,但可惜的是,老闆沒有按照他的步調走,而是跟了李紅軍,這才被徹底激怒了文書記,幾番試探後,他沒有辦法說服老闆,就只好將他調走。”
王思宇輕吁了一口氣,接着李國勇的話道:“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老猴子都不會有事,道理很簡單,如果文書記連老猴子也保不住,那他就太被動了,很容易被孟和李聯手製衡,要想掌控住華西的局面,就不太容易了。”
李國勇點點頭,又搖頭道:“也不盡然,他們那個層次的領導,具有高度的政治智慧,心如大海,很難揣摩,不過基本道理就是這樣,官場博弈有時就像在打麻將,只有贏的人,才能留在賭桌上繼續玩下去,如果哪個輸光了籌碼,他就必須出局,讓出位置來,而哪個派系的重要人物出局多了,那這個派系也就將失去參加遊戲的資格,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從中央到地方,都在打麻將,道理是一樣的,吃上家,卡下家,死盯對家,撈足了政治資本,纔不至於被掃地出局。”
王思宇神情專注地點點頭,忽地提醒道:“李書記,你要出局了。”
李國勇哼了一聲,打出一條三條來,詫異地道:“你亂說什麼?”
話音剛落,只見張明博與蔡文傑同時將牌推倒,齊聲道:“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