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色戒
幾天後,周伯海自殺身亡的消息,很快傳播了出去,之後不久,羅雲浩案的一些進展情況,也在南方一些媒體上進行了曝光,他涉嫌受賄,以及鉅額財產來源不明,已被關押,異地受審,接下來的日子裡,中紀委紀檢監察八室的辦案小組進駐華西,對案件進行進深入調查,而隨着時間的推移,六七位頗有分量的官員受到牽連,相繼停職,被檢察機關帶走。
華西局勢的變化,牽動着許多人的敏感神經,隨着日子一天天的消逝,這種緊張情緒非但沒有緩解,反而在持續地發酵着,逐漸蔓延開來,不但官場之中流言四起,即便連普通百姓,也經常關注起電視新聞來,假如文書記幾天不露面,大家便會認爲他出了事情,儘管上面多次闢謠,但效果都不理想,在很多人的眼裡,官場上的事情,似乎只有謠言纔是最可信的,這無疑是種辛辣的諷刺。
雖然省城的政情再怎樣變化,也與王思宇沒有太直接的關係,但他畢竟身在官場,不能不關注這些事情,而在形勢明朗之前,他的心裡也像裝了一塊大石頭,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這種滋味很不好受,他索性帶着政府辦的工作人員,離開了縣政府,到下面的各鄉鎮進行視察,督導各項工作的實施情況,以這種方式,來排遣心中的煩悶之氣。
到了下面,在青山綠水間,果然讓他心情開朗起來,通過和基層的幹部羣衆座談,到實地考察,王思宇對於農業方面的工作還是非常滿意的,各鄉鎮大都出色地完成了縣裡的佈置,幾個落後鄉的情況也大有改觀,首先是人的心氣足了,再加上縣裡支持力度很大,新上來的幹部肯踏實做事,各個村莊的面貌改善很大,羣衆雖然不喜歡唱讚歌,不過從那些由衷的笑容裡,王思宇還是能感覺到一種滿足。
尤其是鍾嘉羣那裡,變化很大,王思宇再次走進那些丘陵地帶,感覺又是不同,鍾嘉羣搞了一個綠色蔬菜種植基地,兩個茶園,還有三個葡萄種植園,除此之外,立體養殖業也搞得有聲有色,完全實現了兩人當初的規劃,當轉到一處以前來過的山坡上時,望着遠處山腳下的羊羣,王思宇心情大好,雙手捧在嘴邊,大聲喊了起來,聲音在空氣中清晰地迴盪着,身後一行人不禁莞爾,張主任捅了捅鍾嘉羣,伸出了一根大拇指,鍾嘉羣微微一笑,心裡也踏實下來。
晚上在鍾家吃了飯,席間鍾母卻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哭個不停,她已經知道鍾嘉衆的事情了,鍾嘉衆槍斃以後,骨灰盒拿了回來,就埋在大山裡面,老太太每隔些日子就要過去轉轉,望着她臉上多出的那些細密皺紋,王思宇的心裡也極不好受,低聲勸了半晌,老太太才止住眼淚,在馮曉珊的攙扶下,回到房間休息。
馮曉珊在鄉里的小學教課,雖然這裡的條件差了些,但能夠看出來,她還是很滿意的,見她對小樂樂極好,王思宇心中的怨氣也消減了許多,對這個女人,他已經生不出憎恨之意,生活原本就是複雜的,無論是鍾嘉羣、劉海龍,還是白燕妮、馮曉珊,甚至是自己,都會陷入漩渦之中,難以自拔,其實也沒什麼好埋怨的,酒喝到最後,鍾嘉羣潸然落淚,王思宇的心裡也極不是滋味,在北辰鄉住了一晚後,早上六點半,天剛矇矇亮,王思宇沒有吃早餐,便率隊返回縣裡,結束了這次視察活動。
接下來的日子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爆炸性的新聞接連不斷地傳出,先是省知名企業家、人大代表,隱湖集團董事長齊凡東因涉嫌經濟犯罪被逮捕,檢查機關立案調查,隨後不到兩週的時間裡,常務副省長侯小強忽然消失在公衆的視線裡,疑似被雙規,之後又有消息傳出,市裡兩位常委相繼向檢察機關投案自首,這兩位常委分別是政法委書記、市公安局局長範敏哲、市委秘書長張懷山。
一樁樁令人震撼的消息接踵而來,如同驚雷般在空中炸響,刺激着人的耳膜,王思宇還是第一次經歷這樣大的官場地震,儘管置身事外,卻也感到一陣陣的心驚肉跳,整個七月份,幾乎就是在這種波譎雲詭的恍惚中度過的,直到八月上旬,傳出消息,中紀委的調查組已經撤出省城玉州,和所有人一樣,王思宇也長出了一口氣,他知道,這場沒有硝煙的戰鬥已經宣告結束了,至於最後的博弈結果,相信很快就會出現。
結局有些出人意料,省長李紅軍調回中央,另作安排,省委副書記孟超被任命爲代省長,省委副書記的位置,由外省調來的一位政法委書記擔任,而秘書長黎山則擔任常務副省長一職,省委副秘書長、省委辦公廳主任韓向東被任命爲秘書長,其他的人事安排,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當中。
中組部的領導在全省幹部大會上宣讀決定時,特意強調了“通盤考慮、慎重研究”八個字,而文書記坐在主席臺上,雖然神色坦然,但許多細心的幹部還是能看得出,他的面容略顯憔悴,眼窩深陷,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上許多,而新任代省長孟超則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沉穩中稍嫌木訥,只有熟悉他的幹部纔會發現,他的白襯衫上,換了一條亮色印花領帶。
週三的下午,王思宇睡了午覺,精神十足,正坐在辦公室裡批閱文件,房門被輕輕推開,焦南亭微笑着走了進來,王思宇擡頭望了一眼,忙放下手中的簽字筆,笑着把他讓到沙發上,秘書鄭輝倒了茶水,便悄悄地退了出去,焦南亭喝了口茶,閉了眼睛,輕聲道:“終於結束了,七月份過得最難過,總是心驚肉跳的。”
王思宇深有同感,便點了一支菸,苦笑道:“這麼大的陣仗,以前還真沒見過,老猴子這案子要是審下來,也會驚動全國了吧。”
焦南亭點了點頭,低聲道:“是啊,李紅軍想借助幾個腐敗案,將文書記拱下去,可沒想到查到後來,證明文書記是清白的,雖然在用人上有些問題,但那也都是班子成員的集體決定,與個人無關,只是周伯海不爭氣,聽說文書記因此大發雷霆,還向中央寫了辭職報告,但未被批准。”
王思宇微微點頭,皺眉吸了口煙,輕聲道:“用反腐的利劍劈開上升空間,這種手法還是太霸道了些,上面有所不滿,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這次文書記也真是夠險的了,被推到懸崖邊上了,差點掉下去。”
焦南亭伸出一根食指,向上指了指,又輕輕晃了晃,意味深長地道:“據說關鍵時刻,這位替文書記講話了,說文思遠爲人正派,不搞陰謀詭計,做事也還是公道的,起碼公心大於私心,不管怎麼樣,華西不能亂,穩定壓倒一切。”
王思宇笑着撣了撣菸灰,嘆息道:“這話很重啊,紅軍省長有些操之過急,反倒被動了,其實再等等好了,文書記再有三年也就退下來了。”
焦南亭含蓄地一笑,擺手道:“等不急了啊,他今年六十歲,再不抓緊些,以後就在省部級的位置上退下來了,六十五歲這道槓,中央卡得很死,這幾年都是一刀切的,很少有例外,他不主動些,文書記還要壓他三年,肯定把他攔下來了。”
王思宇側了側身子,沉吟道:“不過這一折騰也好,弄下去兩個奸臣,老猴子的兒子沒有抓到吧?侯兵身上還揹着一條命案呢!”
焦南亭微微一怔,詫異地問道:“大富豪那事?”
王思宇點了點頭,輕聲道:“是啊,事情過去那麼久了,我還記得,真希望能把那小子抓到。”
焦南亭嘆了口氣,擺手道:“別指望了,他那幾個孩子,早就弄國外去了,他老婆也在新加坡,常年不回來,老猴子精明着呢,你和死者熟悉?”
王思宇搖了搖頭,陰沉着臉道:“那個女孩是我的華大校友,當初在瞭解到情況後,我險些在華大校慶上去找文書記告狀,現在想想,真是有些可笑。”
焦南亭微微點頭,摸起杯子喝了口茶水,笑着說:“你啊,還是年輕氣盛,有時做事太沖動,紅軍省長這種舉動,估計你也能幹出來。”
王思宇嘿嘿一笑,皺眉抽了口煙,有些自嘲地道:“我這人還是很好戰的,要是被激怒了,還真是不管不顧的。”
焦南亭笑了半晌,才架起二郎腿,慢悠悠地道:“所以說,咱倆搭班子還是很適合的,我性子慢,剛好可以拖拖你後腿。”
王思宇摸着鼻子笑了笑,由衷地道:“是啊,這幾年中,和你搭班子是最愉快的了。”
焦南亭微微一笑,望着桌子上的茶杯,輕聲道:“可惜啊,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就要分開了。”
王思宇暗自吃了一驚,皺眉道:“什麼?”
焦南亭笑了笑,轉頭望了他一眼,輕聲解釋道:“過些日子,我就要去財政廳了。”
王思宇愕然地道:“怎麼這樣快,還不到一年時間。”
焦南亭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揹着手在屋子裡走了幾步,停下腳步,笑着道:“沒辦法,孟省長有交代的,還是那邊的工作重要些,再說了,其實西山這邊你完全可以勝任,我可不想攔着你的路,免得激怒了你,到時不管不顧的。”
王思宇呵呵一笑,擺手道:“那怎麼可能,我是捨不得你走的,不過你要是高升,那也是好事,你去了財政廳,以後可要多支持西山這邊,不然我可不會客氣,一定攛掇着大夥去你辦公室鬧。”
焦南亭微微一笑,搖頭道:“你也別準備打持久戰了,咱們兩人到西山其實都是過渡一下,等你從國外回來,估計也要挪窩了,出去學習就是緩和緩和,免得太惹眼了。”
王思宇點頭笑道:“也好,西山這套班子已經磨合好了,發展方向也基本確定了,只要繼續按照現有的思路幹下去,三五年內不會有大問題。”
焦南亭點了點頭,重新回到沙發邊坐下,笑着問:“誰接縣長合適?”
王思宇不假思索地道:“還是讓君寒縣長接吧,常務副縣長讓榮凱來幹。”
焦南亭笑着道:“好吧,回頭我去提提。”
王思宇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忽地想起一件事來,忙把張明博的事情講了一遍。
焦南亭想了想,點頭道:“張胖子我有印象,他是方系的人,以前在財政廳和交通廳都幹過,倒是個人才,放心吧,找機會,我會和孟省長提的。”
王思宇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焦書記,給你添麻煩了。”
焦南亭微微一笑,搖頭道:“咱們兩個,就不必客氣了,在西山這邊,要沒有你的配合,我也不會幹得這樣愉快。”
王思宇擺了擺手,笑着說:“現在都是經濟掛帥,你能跑來大項目,大家自然都服氣。”
焦南亭卻笑了笑,極爲謙遜地道:“那只是一方面,其實我的缺點也很明顯,老機關都有那個習慣,坐而論道,層層批轉,要說務實,和基層幹部相比,就要差上很多,還是你在大家心目中威信更高些。”
王思宇擺了擺手,摸起杯子,呷了口茶水,不無傷感地道:“什麼時間離開?”
焦南亭伸出右手,緩緩摩挲了下頭髮,慢條斯理地道:“最多十天,財政廳那邊人事調整的力度很大,我要抓緊時間過去,儘快熟悉情況。”
王思宇點點頭,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試探着問道:“焦書記,我回國以後,下一步的去向,上面有考慮嗎?”
焦南亭笑了笑,一字一句地道:“去閔江,整頓吏治。”
王思宇登時一怔,隨即呵呵地笑了起來,兩人又聊了一會,焦南亭便起身離開,王思宇把他送到門外,站在門口望了半晌,直到他消失在樓梯口,才轉身回到外間,拍了拍秘書鄭輝的肩頭,拿腔捏調地道:“小鬼,洗幾個蘋果送進來。”
鄭輝愣了愣,半天沒有回過神來,直到王思宇邁着四方步進了裡間,他才摸了摸腦袋,輕聲嘀咕道:“洗了有什麼用,一次都扎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