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鴻同志,你那篇文章,我看了。所以請你過來,想了解一下,你心裡是怎麼看待這個問題的。”
笑容一閃即逝,洪老總隨即變得嚴肅起來,緩緩說道。
應該說,洪總理今天能請劉偉鴻過來,當面瞭解劉偉鴻的看法,非常有風度,也顯示出總理嚴謹的工作作風。一位站在權力金字塔塔尖的大人物,肯親自接見一個二十幾歲剛剛出任副廳級幹部沒多久的年輕人,當面聆聽他的意見,本身就需要非凡的氣度。
劉偉鴻連忙挺直身子,說道:“總理,我是有感而發。”
“當然。我就是想聽聽你真實的想法。”
昨天晚上接到方黎的電話,劉偉鴻就已經在腦海裡反覆理順思路,應該怎樣向洪老總闡述自己在國企改制方面的想法。儘管今天被夏寒受傷的突發事件打斷了一下,但並不影響理劉偉鴻的整體思路。
“是,總理。我先談談在我的工作之中,實際遇到的幾個國企改制的情況吧。”
說着,劉偉鴻眼望洪老總,露出徵詢的神情。方黎並沒有告訴劉偉鴻,此番接見有多長的時間,劉偉鴻需要估算一下,如果時間緊張的話,他就必須進行重點闡述。洪老總日理萬機,時間是很緊張的。
洪副總理點了點頭,說道:“好,你說吧。可以說得詳細一點。”
這就是說,今晚接見的時間,安排得比較寬裕。
“是!”
劉偉鴻輕輕舒了口氣,隨即開始向洪總理彙報久安市青山化肥廠和楚江機械廠改制失敗的情況。
洪老總聽得很認真,覺得有疑問的時候,會插口問上一兩句,臉上神情一直比較嚴肅,並未對劉偉鴻彙報的情況作判定,只是傾聽。如他這樣的大人物,是不會輕易被別人的意見所左右的。地位越高,得到的各種消息和報告就越多,但事情的本質只會有一個,正確的決定也只會有一個,越是大人物,就越是必須透過這無盡的報告和消息,敏銳地捕捉到事物的本質,然後做出正確的抉擇。從來沒有一個真正的大人物,是人云亦云的。
“從青山化肥廠和楚江機械廠的改制過程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兩個嚴重的問題。第一個,就是改制缺乏正確的引導,改制本身被個別居心叵測的人利用,按照自己的主觀意願,隨心所欲。很容易導致國有資產的流失。第二個,就是企業下崗職工的安置,沒有合適的途徑。目前久安市,就是使用直接推向社會的模式。我們很多國企的職工,大部分是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參加工作的,因爲客觀的原因,那個時代參加工作的工人,大部分知識比較貧乏,缺少專業技能。長時間在一個崗位上工作,勞動技能非常的單一。這樣一種情況,驟然之間失業,然後面向社會,再就業很艱難。與此同時,這批職工的年齡,大多是在三十幾歲到四十幾歲之間,正是一個家庭的頂樑柱,主要的收入來源。他們下崗,沒有了工資收入,影響的就不是一個人,而且一家人。這個年齡段的人,要重新學習新的專業技能,難度更大。再就業的時間更長。改革開放之後,經濟發展迅速,物價上漲也比較快。相對而言,我們以前給國企幹部職工定的工資待遇標準偏低,一個家庭的積蓄,在斷絕了新的收入來源之後,只能支撐很短的一段時間。在社會保障體系很不完善的情況下,如果沒有別的收入來源,整個家庭的生活,很快就會陷入困頓之中。總理,久安剛剛完成地改市沒多久,嚴格意義上來說,是一箇中小城市。這樣一個小城市,僅僅兩個工廠改制出現的問題,就影響到了全市的安定團結,造成很大的社會隱患。推而廣之,全國各地這種類似的情況,應該會更嚴重。我相信,久安這兩個工廠,不會是特例,有一定的代表性。”
劉偉鴻侃侃而談。一旦放開來,他就沒有什麼顧忌了,暢所欲言。
洪總理嚴肅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國企改制,職工下崗,是錯誤的?”
劉偉鴻搖搖頭,平靜地說道:“總理,我不這麼認爲。國企改制,職工下崗,是時代發展的必然結果。這麼多年來,我們都是實行的計劃經濟。閉關鎖國的時候,勉強可以做到自給自足。但與先進國家的差距,也會越拉越遠。經濟要發展,國家要富強,改革開放必不可免。不然就只會越來越落後,越來越被動。我並不認爲,越窮越光榮,那是錯誤的觀點。國企要適應新的時代潮流,改變經營體制,參與全方位的競爭,這肯定是必要的。我們的企業,不管是國有企業還是集體企業,只要是公有制的企業,現階段都存在體制僵化,機構臃腫,人員素質低下,發展潛力不足的問題。不改革這些問題,企業就是死路一條。所以,我完全贊成國企改制,也贊成部分職工下崗。我的意見是,改制必須要規範化,制度化,有一整套嚴格的監督體系,有專門的領導機構和監督機構,同時必須在公開透明的環境下進行,決不能搞黑箱操作。總理,請恕我直言,在我國,有一句俗話,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下面的同志,喜歡揣摩上意,一個政策出來,下面就一窩蜂地涌上來,爭先恐後,胡亂折騰,以此邀功,獲取政績。唯經濟化,唯成績論,太片面了。而且我們界定成績的方式,也不科學。主要憑藉下面上報的材料來判斷,沒有其他的參考指標和衡量的量化標準,這正是造成浮誇風,造成虛假成績的主要原因。官出數字,數字出官,這是一種惡性循環。”
劉偉鴻的神情,也漸漸嚴肅起來。
洪總理略略一蹙眉頭,淡然說道:“偉鴻同志,言辭很激烈嘛。”
“對不起,請總理原諒。”劉偉鴻連忙說道:“不過我說的都是內心話。”
“嗯。”
洪老總輕輕點頭,不置可否。
“你繼續說。”
“是!有關職工下崗,我認爲這是更加關鍵的問題。這個問題,關鍵在於出發點是怎樣的。如果我們的出發點,是以經濟發展爲全部目標,其他所有工作,都以此爲前提,那麼,在很多人,尤其是在領導幹部的心目中,不要說職工下崗是可以容忍的,就算是其他更加嚴重的問題,都能容忍。陣痛嘛。任何一個國家,一個時代的大發展,都必須要忍受陣痛。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犧牲局部的利益,換取全局的勝利。多年以來,我們都在遵循着這樣的思路。戰爭年代,爲了掩護大部隊轉移,總是會有部分同志要做出慘烈的犧牲。這個無可厚非。我要闡述的是,是不是能夠把這種犧牲,降低到最低的程度。我們是不是應該爲掩護大部隊轉移的小分隊,留下一條轉移的通道?以最小的犧牲,換取最大的勝利!”
“以最小的犧牲,換取最大的勝利?”
洪老總輕輕地重複了一遍,眼裡閃過一抹深思的神色。
“是的,總理。這就是我的想法。現階段,我們的國企職工和集體企業職工,總共有多少?這個我沒有查過具體的數據,但是我想,幾千萬肯定是有的。或許三千萬,或許五千萬。但不管是幾千萬,相對於我們的人口總數來說,這是少部分。我們現在是打算讓這部分工人下崗,來換取全部公有制企業的高速發展,造福十億人民。整體上來說,這個思路並沒有錯。關鍵在於,我們應該如何安排這些工人下崗。是不問青紅皁白一刀切,還是根據情況,區別對待,在逐步健全完善社會保障體系的同時,逐步下崗。我認爲是很值得深思的。幾千萬人,相當於一個歐洲大國的全部人口。他們背後就是幾千萬個家庭。如果這個問題不能妥善處理,將會造成非常巨大的社會問題,造成非常深遠的影響。不但影響到社會的安定團結,更嚴重的是,會造成人民的信仰缺失,所謂倉廩足知禮儀。當數千萬人,數千萬個家庭,掙扎求生存,求溫飽的時候,任何大道理,對於他們來說,都是蒼白的,無力的。爲了生存,他們會不顧一切。會有人出賣肉體,會有人鋌而走險,會有人對整個社會產生報復心理。我們多年以來,辛辛苦苦建立的信仰體系和道德體系,會被破壞得千瘡百孔。所有這一切,最終將影響到政府的聲譽,影響到我黨的執政地位。”
劉偉鴻不管不顧,將自己心中所想,一股腦說了出來。
洪總理猛地站起身來,揹着雙手,在辦公室內慢慢踱步,厚重的雙眉,緊緊蹙在一起。
劉偉鴻自然跟着起身,身子挺得筆直,眼神隨着洪老總的身子不斷移動,腳下輕輕調整着站立的方向,始終正面朝向洪總理。
辦公室內的氣氛,變得凝重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