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象已經六十多歲了,以這個時代的衛生和醫療水平來看,接近極限壽元極限,遠超平均щww..lā
他的皮膚已經鬆弛了,頭髮近乎花白,眼皮聳拉着,背也佝僂着,不過跪坐於席上,卻儘量挺着腰桿,神色中有一絲輕微的疲憊,但看上去精神不錯。
當然了,這個時代的平均年齡,被布衣平民拉低了很多,這些有着地位的士人,生養不同,年齡比之平均值高上許多,其實並不奇怪。
“見過郭師,讓您久等了。”
看着面前的這人,陳止從容的行禮,後者則點頭回禮,然後一轉頭,吩咐着身邊兩名青衣僕從,將一張張寫滿了字的紙拿出來,放在身前矮桌上。
郭象其人,備受新漢士人推崇,不過陳止在剛見到他的時候,心裡是非常複雜的,因爲在第一世的時候,他曾經看到過有關郭象的論述。
那篇論述,在肯定郭象在學問上成就的同時,卻也提出了一個看法,就是郭象乃是將向秀所做的《莊子註釋,竊以爲己注。
向秀爲竹林七賢之一,時人說他清悟有遠識,少爲山濤所知,雅好老莊之學,也是一位大賢,但已然作古,生前層爲《莊子做注,但並未完成,郭象續之,後以爲竊。
這段歷史在新漢的時間線上也頗爲類似,只不過在這裡的普遍說法,是郭象之學是在向秀的基礎上廣而述之,郭象的《莊子注實乃承載了向秀和郭象兩人的學問結晶。
陳止對這個看法,自有其想法,藉着職務之便,找來了兩人所做之注,對比之後發現,郭象的註釋和向秀的註釋,其實是有差別的,但多數爲文異而旨不背,又或者有部分語句乾脆就是文同意同,當然也有不少是文義同而稍略的,亦有義同而略加補綴的。
陳止對此也有自己的判斷,蓋因郭象之註解,非常類似於後世的“中譯中”,也就是將原本的一句話,用不同的語句表示出來,是的一種抄襲的常用手法,他還記得,在後世時常有人在中譯中後,名聲蓋過原主,仗着擁躉衆多,返過去倒打一耙的,可謂厚顏無恥。
不過郭象又有不同,因爲他確實是有自己的學問底蘊,以及自有理論的,這點在陳止與郭象的幾次交談中,有着深刻體驗
郭象不是第一次來了,他每次過來,都會通過陳止查找些許典籍,也經常和陳止談論自己的想法和倡議。
正因如此,陳止才知道這個人是有真才實學的,而且也想要留下一點東西。
“守一,你來看看這一句。”
陳止正想着,對面老人的一句話將他的思緒打斷,擡頭看去,就見郭象正朝自己招手,並指着身前紙上的一句話。
陳止順勢過去,低頭一看,見那一句寫着的是:“夫仁義者,人之性也;人性有變,古今不同也。故遊寄而過去則冥;若滯而繫於一方則見。見則僞生,僞生而責多矣。”
品味片刻,陳止點頭道:“郭公果是尚變,此言深得內外相冥之意。”
郭象不由點頭笑道:“果然是守一,能看出其中分野,我的幾個弟子初看之時,也有疑惑,問此言是否有誤,蓋因有亂序之嫌,我就說,若只是執着於不變的陳規,又如何能讓名教與自然之理趨同?我今日過來,就是想將這一句完善,須得幾部老莊典籍,守一可有推薦?”
陳止有很多可以推薦的,因爲他很清楚,眼前這位宗師所要的,其實不只是老莊之言,更準確的說,他要的是足以佐證自身論點的書籍,無論是老莊和弟子的言語,還是道家的幾個流派,亦或是何晏、王弼的經學,其實都可。
陳止很清楚,眼前這位宗師的學術思想,正在朝着什麼方向轉變
他正在試圖儒道合流。
一念至此,陳止便報出幾個書名,大概介紹了內容之後,郭象滿意的點頭道:“正需要這幾部,有守一你在這裡坐鎮,果是方便許多了啊。”
陳止就吩咐奉書人去將提及的三本書、四卷簡牘取來,他則順勢坐下來,與面前的老人閒聊起來。
陳止和郭象在過去實有一點交集,準確的說,是和郭象的子侄輩有過交集,也就是陳華的那位老師,廣陵郭展。
郭展是被《師說一文壞了名聲,於是潛心閉關,已有一年多沒消息了,其人是郭象的侄子,也繼承了一部分學說,可以說是弟子,卻又有曲解,走的是不同的道路,而且對陳止有着明顯的敵意。
關於這點,郭象顯然是知道的,之前一次交談中,就曾經談及這事,但老人卻不怎麼在意,對郭象所扭曲的學問之道,並無追究之意,彷彿在談論着其他人的事一樣。
當時,郭象的一句話,還是給陳止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位在後世譭譽參半的玄學宗師,當時說道:“外內相冥,焉知他之道不是正途,或許他的道路,就是順應時局而生,可以傳後,我無需因此而惱怒,不過是多一條路,未來我的路走不通,說不定他的路可以延續下去,若是他走了歧路,那亦可爲後世者爲鑑。”
這句話,讓陳止從基於後世的評價中走了出來,回憶郭象所言,這才注意到,這位玄學宗師崇尚的道路,其實和老莊之說不同。
莊子說“何謂天,何謂人”,認爲“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說“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其意爲,牛馬本身是自然,而將之馴化了就是人做的了,不復自然,其本質,是將天人之間看成事對立的關係。
這是認爲,人對於自然的一切作爲,都是爲了滿足欲、念,不惜滅天、滅命,這也是之前衆多宗師繼承的觀點,比如陳止提到的何晏、王弼等,也有類似表述。
與之相比,郭象則不同,他從人的角度看待問題,認爲人對自然的改變,可以在順從自然本性的前提下進行,其種種言語是嘗試說明,“人爲”可以符合於自然。
他說:“知天人之所爲者,皆自然也;則內放其身而外冥於物,與衆玄同,任之而無不至者也。”這種名教明合的看法,實上更改了老莊無爲的立場,轉而有了積極意義。
實際上,陳止在秘書省任職期間,因職位的關係,接觸了不少爲學之人,他們從各處而來,抵達洛陽做學問,是因爲這裡有底蘊、有藏書、有宗師,還有諸多條件,同時也帶來了天下各處的諸多看法。
陳止就發現到了,這些人的觀點,或多或少的,都受到了郭象這番看法的影響。
“很顯然,按照歷史的慣性,郭象的這種看法,隨着發展,會對整個天下的學術、學問風潮和傳承,帶去影響。”
看着身前這個生命力衰退的老人,陳止在這一刻,忽然有了種錯覺,感覺自己在看着歷史的塑造過程。
這種感觸,在他來到秘書省之後,就逐漸浮現出來,越發強烈、清晰。
不同於金戈鐵馬的塑造歷史版圖,閱讀過往書籍、文獻,聽着諸多宗師暢談他們的理念和思想,給陳止另外一種塑造歷史的感覺,好像是在指引着未來的脈絡。
單純從後世的書本上了解到一二名詞,和眼下這種親身參與進去,看着某種思想生根發芽的感觸,截然不同。
尤其是,很多宗師在塑造思想的過程中,還都會和陳止探討、詢問。
當然,陳止也很清楚,衆宗師固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但注重的不是他的名望,而是看重自己整理書籍的能力,他們之所以會和自己探討學說、理念,也不是要從陳止這邊獲得什麼啓示,而是想要影響陳止,讓陳止接受他們的思想,然後再通過陳止,去影響更多的人。
眼前的郭象就是這般打算的,在查找書籍的間隙,常會拿出些許事來議論,發表看法,然後按着自己的學說給予解釋,來讓陳止理解。
對這樣的做法,陳止多是報以友好的笑容,但並不會盲從,因爲他來自後世,能看到一條脈絡,所以不會陷入其中。
很快,所需書籍被人搬來,郭象立刻就投入到了查閱中,也就停止了交談,沉浸到了書冊、簡牘之中。
陳止脫身出來,回憶二人剛纔的談話,略有感觸。
“前後幾位宗師,都想讓我接受他們的學說,興許是有收徒的念頭,我的名望在他們看來或許並不重要,但聊勝於無,關鍵是還有點整理、歸納的本事,加上背後人脈,對他們而言,是個理想的弟子人選,可惜,我無意於此,也沒有時間放在此事上面。”
搖搖頭,陳止吩咐了一番,看了一眼時間,跟郭象的隨從交代了一句,也沒去打擾郭象,就當先離開。
秘書省自有一套運行體制,無需他這個秘書監時時刻刻守在這裡。
對陳止而言,今日也是平常的一天。
不過,等他到了自家,卻發現有不同尋常的地方了。
“老太爺來了。”陳覺守在門口,一見陳止就上來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