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起的這番話,沒有人去接。
當下陳止是離開京城了,但人家影響力還擺在這,後臺也尚在。
竺法潛是王家的子弟,陳止卻是楊家的姑爺,這兩家一個東邊,一個西邊,都是北地豪族,哪裡能輕易得罪。
不過,對於樂起的心思,其餘人等心裡是很清楚的。
當初陳止在發起諸評之前,曾在洛陽設宴,邀請各方大家,有不少人應邀前往,樂起就是其中之一,只不過他是懷着其他的心思過去的。
宴席之間,樂起發難,要與陳止比拼丹青、音律等技藝,最後灰頭土臉,結下樑子,名實皆失。
有意思的是,當時與樂起一同起鬨的,還有一人,便是趙遠,而此時,趙遠看着衆人一個個的驚訝表情,卻是微微搖頭,他摸了摸懷中的兩冊書,露出了一抹笑容。
但比起趙遠,他周圍的其他人,哪怕是趙興,一樣是看着竺法潛,不由稱讚了兩句。
不過還有一個人,表現出了一點異樣,這人居然是關先。
這位將門出身、貴胄子弟,此時聽聞着耳邊數之不盡的稱讚,卻有些困惑道:“不就是譯了二十多部書麼?怎麼這你們這麼驚訝,還佩服上了?他翻譯的再多,不也是將他人之言寫下了,哪裡能看出本事?”
趙興聞言,不由就道:“老關啊,你這平時閒暇時間看的書也不少,怎麼不懂這個道理?”
關先理直氣壯的道:“我可不像你,看些無用之書,我看的都是兵家言,都是行軍打仗用得上的。”
這話被邊上的幾人聽到了,他們不由搖頭,看向關先的目光帶着一絲輕蔑,若非關先的體格和身份擺在那裡,怕是幾人還免不了上前提點一番。
好在趙興是習慣關先的性子和話了,聞言就解釋道:“將經文典籍翻譯過來,不光是字對字的翻譯,更多的是保持原有意境,展現出經文本身的含義,這就要求翻譯者除了精通兩邊的語言之外,本身還要能領悟佛經的奧秘。”
關先眉頭一皺:“還要領悟什麼奧秘?不就是逐字逐句的翻譯就行了?”
趙興有些無奈的道:“換句話來說,翻譯者精通了一部經文,才能將之翻譯過來,而要達到這種地步,本身就要經過很長時間的沉澱和學習,畢竟在這之前,誰都沒有定論,規定那身毒語的哪個字、哪句話,對應哪一個華夏文字,而且這翻譯過來之後的佛經,不是給布衣看的,而是要讓文士認同,一般的平鋪直敘豈能讓我等滿足,自是要有辭藻修飾的。”
趙遠接過話道:“光是要學習文字,就不知道花費多少工夫了,再加上要被中原接納,還必須在翻譯的時候,能與中原典籍相互呼應,這就說明翻譯者對華夏典籍也必須精通,先這佛家之說,很多習俗與華夏中土不同,違逆了先賢之道,難免受到抵制,是以多借我等先人之言,則善者附會,你說若不通透華夏道統,如何能做到翻譯之時,信手拈來,而又敲到好處,不顯突兀?”
這個時候,就算是華夏世家的博學之人,閱讀量都無法與後世的信息爆炸時代相比,更何況是要精研異族文章?
竺法潛三十歲的年紀,翻譯幾十部,這等能耐和成就,放倒後世,至少也是精通幾門語言,還能得到多國文學大獎的水平!
關先算是明白過來了,不由點頭道:“原來如此,這麼說來,這竺法潛還真是了不得,他要翻譯一部書、幾卷的經文,那就得將兩國之言爛熟於心,更要知曉百家之意,才能引經據典的翻譯過來,這確實不容易,也難怪衆人譁然,也無怪乎江都王,會不惜打壓陳志,也要推崇此人!”
他前面的話,讓趙興暗暗點頭,但最後一句卻又讓趙興心中一突,趕緊看了趙遠一眼,生怕這人又被刺激的想出頭了,卻發現趙遠卻是神色從容,不見半點焦急和不忿了。
奇怪。
趙興心中嘀咕,但覺得這是好事,興許是趙遠想通了,總比他冒頭鬧事要強,就壓下了念頭,轉而去看姜義了。
姜義和趙興有些交情,但這次不是同路,其人出頭,趙興不會被牽扯,卻也同樣關心。
此時,姜義不再堅持離去了,而是轉而看着講壇,問道:“竺法師,沒想到你有這般志向,若是你那手記,真是標識了諸多經典,可使人按圖索驥,那確實可稱爲一大壯舉,被尊爲宗師,並無不妥,我雖不認同佛評講學之舉,卻也承認你有講學的資格。”
他居然是越過了江都王,直接和竺法潛對上了。
這位年輕的佛家法師,這時輕輕一笑,之前他被人質疑,被人當面詆譭佛學,也只是神色微變,體現出過人的定力和氣度,如今面對姜義的詢問,則展現出了名士風度,只見他端坐不動,卻從袖口中取出了一本書冊,放在身前。
衆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這本書個吸引過去了。
“莫非,這就是那本手記?”
隨後,竺法潛雙手合十,微笑着說道:“貧僧這本手記,其實也無甚特別的,就是譯文時心有所感,因而記錄下來,其中價值,或許有助於他人學佛,能依照其中所言,翻找佛經要義,但也有不足。”
話說到這裡,下面的人就已經坐不住了。
還真是這麼一個可以引以爲鑑的手記!
“難怪敢開壇講法,有此書在,稍加索引、修整,就可以整理出一部佛典,足以鎮壓大寺之名與器!”古優看着,不免感慨。
“不錯,此物真正的價值,就是和其他經書結合起來,以爲索引,這對學佛之人來說,無疑有着很大意義!”左廉亦有所評價。
“怕是不止如此,”倒是羅勳,微微眯起眼睛,想到的更多,“如今學佛之人,雖多爲士族,但也有寒門子弟,乃至農家子嚮往,但佛經典籍貴重,他們負擔不起,但若有這般所以提綱的手機,拿過去一樣能熟悉佛典,打下根基,無疑能增加佛門的流傳之速。”
旁人一聽,紛紛點頭:“不錯,是這個道理。”
隨後,樂起又道:“你看看人家竺法師,有了這般成就,不驕不躁,還能安穩多年,如今方一鳴驚人,卻還不滿足,覺得還有不足,反觀某人,那真是人比人,完全不一樣了啊,才華不必人家,學問也拍馬都趕不上,更不要說其他了,一點想法,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現在還不許別人改變了,簡直狹隘!而且那人過去還耍過小手段,故意弄了個一鳴驚人的局面,但看看竺法師,這樣的才能說是一鳴驚人!”
其他人一聽這話、這口氣,就知道樂起意有所指,至於那人是誰,已經無需點明。
不過,看着臺上竺法潛謙虛的態度,以及他隨後所說的話——
“……這手記,還只能作爲二十二部佛經的索引,涉獵一點佛經要義,算不得什麼,只有將來,貧僧寫下一書,可以助人整理佛經要義,能引人整理佛典了,那纔算是功成。”
“好志向!”
江都王第一個誇讚起來。
臺下的衆人也紛紛稱讚,連本要離開的姜義,都微微點頭,重新坐了下來。
趙興忍不住感慨:“真乃人傑也。”
旋即,他注意到趙遠從蒲團上起身,要往前走去,趕緊拉住衣袖,小聲說道:“如今單看這學問成就,陳兄或許低於此人,但陳兄有俗務纏身,難免顧此失彼,等他將來逍遙於世,專心著書立說,那就是另外一個情景了。”
冷不防的,關先卻道:“陳止的本事,我是承認的,但他未來脫身出來,著書立說了,這竺法潛也不見得會原地踏步,怕還是不好區分。”
趙興忍不住瞪了好友一眼,責備他多事。
但趙遠卻笑道:“趙君啊,你爲陳兄遊學之友,莫逆之交,卻對他還不甚瞭解,陳兄此人,豈會被俗事耽擱?你放心,我心裡有數着呢,只是我爲陳兄之友,知道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卻被人這般評價,心裡難免不快,裡面的原因我也明白,無非就是要推崇佛評,就得打壓陳氏諸評,但他們卻有一個錯誤,你沒看,連蘇遼都那般鎮定麼?”
經他這麼一提醒,趙興纔回過神來,想起陳止的心腹還在此處,按理說主辱臣憂,蘇遼本該憤慨,但現在一看,卻不見多少憤恨,似乎有所依仗。
難道……
“這羣人啊,犯了一個錯,就是選錯了對手啊。”
趙遠感慨了一句,加快了腳步。
正巧那臺下的明法僧,順着激烈的氣氛,便對着臺上的竺法潛道:“竺師弟,既然都拿出來了,不如就這麼講一講吧,說說你所總結的佛經要義,畢竟放眼中土,能成這般事者,又有你這班年歲者,再無第二個,舍你其誰?”
竺法潛連連擺手,正要謙虛兩句,冷不防的,一個聲音從人羣中傳來——
“誰說沒有第二個了?我就知道一人,還就能和他一比,而且非胡神之言,乃承華夏道統,爲正聖賢之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