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柳船是艘文物般的古船,據說後來還一度被海匪使用過,船體雖然經過數次大修和改裝,但主體結構仍是最早的那些海柳。前兩年由英國人收購併進行改裝,此船在珊瑚廟島的一段時期裡,蛋民阮黑和當地幾名漁民,被僱來專門對海柳船進行維護保養,並參與了改裝作業。
英國打撈隊花了很大的心血改裝海柳船,意圖進入珊瑚螺旋海域撈青頭,誰料到尚未出師,就全部死在了海柳船的底艙裡。珊瑚廟島的島民們對此事諱莫如深,包括黑市商人掰武在內的大多數島民,都不知道此事的詳情,只有阮黑似乎知道一些底細,可現在他已經死了,我們不可能從他嘴裡再得到什麼訊息。一旦遇到了藏在底艙裡致人死命的東西,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
可到海里撈青頭是何等險惡的營生?怕什麼偏就來什麼,鯊頭撞開了隱秘的艙板夾層,一股毫無生氣的黑水,從艙中死人頭骨的眼離裡流了出來。我忙把蹲在地上的胖子拽起來,急忙向後退了幾步。
此時水位減退,艙底的水面僅過腳面,可一走動起來,還是要“嘩啦嘩啦”地蹚着水,而且歸墟中的水位並不穩定,時起時落毫無規律。我見勢頭不對,若是留在底艙裡,多半會和那夥英國人一樣死得不明不白。英國打撈隊中,有不少探險和航海打撈方面的專家,他們的經驗之豐富,裝備之精良,尚且在此丟掉了性命,想來定是事突然,猝不及防。
我和胖子等人連退了數步,只見海石花中的陰影化作黑水流出,我們身上裝備的幾盞潛水手電,以及身前的防水燈口同時閃了幾閃,燈光似乎受到了干擾,忽明忽暗,出一陣“刺啦刺啦”的短促響聲。不同於強光探照燈,潛水手電的電池供電最大電壓規格只有“”,實難想象石英燈泡裡會出這種動靜。
手電筒的光束時亮時暗,晃得人雙眼花。見黑暗的底艙中光影恍惚,我急忙在手電筒的燈頭上拍了幾下,光束才得以穩定下來,但是燈口裡的石英燈泡似乎損耗過度,照出來的光亮比先前暗了許多。
底艙內光線微弱,我感覺腳底下的水中生出一陣陣寒意,似乎躲在船艙裡的東西遁在水中,隨時都會像水鬼扯人腿腳一般,伸出鬼手拽住我的腳踝。也許是由於昏暗中看不清楚,這種感覺竟然越來越強烈。對於“水”的恐俱一時難以抑制。
我和胖子四人都戰戰兢兢,接連退了幾步,後背已經頂到了堆起來的一排貨箱,再也無路可退了。古猜有些怕鬼,自是慌了手腳,想要奪路而逃。我趕緊將他扯住:“別妄動。”黑燈瞎火的能往哪跑?現在既然撞上了,倘若底艙裡當真藏匿着什麼猛鬼兇靈,在此處如果沒個了斷,就算逃離這三叉戟號也會被繼續糾纏,像喪家之犬、漏網之魚般亂逃亂闖,必定糊里糊塗地平白送掉性命。
其實在目前的處境裡,我對是逃是留難以判斷,只是抱定一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基本原,在未確定能否安全逃出底艙之前,不能輕易拿衆人的性命冒險。手電筒的光線太暗了,在不見天日的底艙中已難有作爲,不能再指望它們了。我在潛水包裡一摸,拿出僅剩的一枚磷光筒。
自打做了摸金校尉,出於職業習慣,我對照明器具非常依賴,唯恐帶得不夠。磷光筒裡全是白磷,在水下可以用來照明,光線強烈遠熒光,所以在水上的環境中並不適用。手電筒壞掉後,我急於取些光亮,只好把磷光筒取出,拉動套環,扔進了底艙幾釐米深的水裡。
白磷在水中立刻皆出刺眼炫目的亮光,雖有艙底的水質阻隔,我仍是覺得眼前一陣刺痛,在使人頭腦脹的慘白光亮中,只見海石花中流出的黑水,正在自聚成一片近似人形的鬼影,黑水浮動正好阻住了通往上層船艙的去路,有幾條以頭撞擊艙板的怪魚,被艙底黑水捲住,在無聲無息之間,伏地而死。
頃刻間幾條磕頭如搗蒜的怪魚,就僅剩下遍地零亂的死魚,這些怪魚離開了水也並未斃命,但被那股黑水一觸,都死得好生突兀,底艙裡頓時靜了下來,鬼影般的一片黑水,如同在水中浮着的一塊黑布,飄過倒在艙底的白鯊屍體,不聲不響地朝我們浮了過來。
我見黑水從露出水面的鯊魚屍體上躥過,暗叫一聲不妙,它要是僅能存在於水裡,我們尚有生機,可它既然能脫水而出,附着艙板死魚移動,我們又能到哪裡躲避?四人只得一聲喊,趕緊向外散開躲閃,白色的磷光中,黑漆漆的一片污水忽地從艙壁上立起來,飄上了頂棚,船體內所有用海柳結構的部分,都向外滲着污血般的黑水。
胖子躍到存儲給養的木板貨箱上,對我叫道:“胡司令。快取銅鏡照它!”我東躲西閃也爬上了一處木箱,聽到胖子的喊聲,伸手摸了摸裝有秦王照骨鏡的潛水攜行袋,冰冷堅硬的銅鏡就在其中,可從海石花裡流出來的這股黑水非比尋常,銅鏡僅能壓屍,如何能夠對付這股幽靈般的死水?
我見黑水涌上了天花板,門前閃出了空隙,便對shir1ey楊一指艙門,讓她趁這機會趕緊帶古猜出去,我和胖子先想辦法在這拖延片刻,shir1ey楊不是那種喜歡較真的人,她應該明白底艙地形狹窄,都留在下面非但施展不開,反而容易受到地形限制出現意外,於是立刻捉了古猜的手臂,拉住他跑向艙門。
頂上的黑水竟似有知有覺,感知到shir1ey楊和古猜想要逃脫,在艙板上飄過,猶如一面被狂風吹起的黑旗,徑直從上落下。shir1ey楊見勢不好,拖着古猜打個轉折,蹚起一片片水花閃向底艙內側,這樣一來,剛剛散開的四人,反倒又被逼到了貨艙的一側。
身邊都是堆積的貨箱,地下是條巨鯊的屍體,想從艙底的窟窿中跳入水裡,就等於是自己去喂鯊魚,無外乎是換種死法。那團黑影似乎無形無質,在艙中動如鬼魅,磷光中只覺得眼前一黑,鬼影就飄到了眼前。我知道任誰一碰上這片陰影,立刻就會心臟停止跳動當場死亡,但已無退路,也沒什麼東西能夠抵擋。
死到臨頭,我心中也不免有幾分俱意,覺得後背都涼了,不過隨即覺不對,不是因爲失去了生機,而被嚇得心底生寒。我後背靠着的地方冷冰冰好大一片石壁,這股寒意都是來自身後,在我印象中,海柳船內並沒有這麼陰森寒冷的東西,顧不上回頭,只用手一摸,立時醒悟了過來,沒進珊瑚螺旋之前,在海中打撈起一口漂浮的石槨,內中套藏的石棺保存完好如新,材質是罕見的石鏡。
石鏡是海底古木化而爲石,層面光滑如鏡,又得海底陰氣,被海潮衝擊千年萬載,石中形成層層疊疊、綿延起伏的波紋,紋愈密質愈堅。青烏風水的分支淮南萬畢術中,曾明確提及石能鎮鬼之說,老院落舊宅子裡進門都有影壁牆,一是擋住家財不漏,二是防鬼入宅。最早的影壁中皆是青石磚,後來才逐漸使用窯磚,懂得安宅之道的人家,仍是要在牆下埋石,這便是取以石鎮鬼擋煞之理。
人急了造反,狗急了跳牆,辦法和活路都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給硬逼出來的。這個念頭在我腦中閃現,都說摸金校尉的命是盜墓手藝人裡最硬的,若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身後的石鏡古棺便是我們唯一的機會。石棺放在船艙裡,始終用來保存容易腐爛變質的物品,隨着在珊瑚螺旋中大量物資的消耗使用,現在只剩一具空棺,石蓋落在一旁。我看水中漂來的黑色鬼影已逼到近前,連忙同胖子兩人以手搭梯,讓shir1ey楊和古猜攀上側面捆紮在一起的貨箱上。
黑影般的黑水飄飄忽忽來得好快,轉瞬間就到了腳下,陰森森的寒意涌動。我一扯胖子,二人擡腳跨進了石棺,那片黑水附着棺壁立起,流入了棺內。我和胖子罵了一聲:“狗孃養的來得好快……”急忙抽身跨過黑水,從石鏡古棺裡跳了出來。艙底的磷光照不進石棺,本就陰冷的棺材中,更是陰氣大盛黑潮涌動。
我知道這片黑水若真是附在海柳船上的厲鬼,只要蓋上棺蓋,它就永遠別想出來,當下哪敢遲疑,不等黑水再從棺中涌出,就擡起棺蓋扣了上去,然後翻身坐了上去壓住。石棺合扣,猶如堅甲環抱,無隙可透,只聽石棺裡水聲呼嘯,如海水翻滾巨浪怒濤,良久方纔平復。
再看四壁海柳中淌出的黑水已竭,那些堅硬的萬年海柳,似乎失去了精氣,瞬間都化爲了接近腐爛的朽木,這艘屢建奇功的海柳船算是徹底報廢了。但衆人死中得活,都覺得十分僥倖,要是先前沒在海中撈到這具古棺,又或是未曾將它放在底艙,今日怕是要和英國打撈隊一樣,不明不白地交代到此地了,不過夾艙裡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是鬼是物,尚且無從知曉。
見到shir1ey楊從貨箱上下來,我就讓她先帶古猜上去,然後我招呼胖子找了幾根捆紮貨物的粗繩。這些繩子都是黃藤、絲棕、人混合而成,在水中泡多少年也斷不了,用它在石棺上縱橫捆了幾十遭,打了七八個死結。此時整艘船體海柳都快散架了,船體出咯吱吱的聲響。看樣子很快就會從擱淺的石柱上散落入水,石棺也會隨之沉入歸墟。
我摸了摸包裡裝的秦王照骨鏡,對胖子一招手,我們便在搖搖欲墜的船艙裡爬上甲板。水面上依舊波瀾不驚,平靜如初,shir1ey楊會合了明叔後,已經放下兩艘小艇,明叔和古猜、多鈴合乘了一艘,用白布所裹的阮黑屍體也在其中,我同胖子跳進shir1ey楊所在的另一艘救生艇裡。
剛踏上橡皮艇,身後的三叉戟號就內外離心,船體變得支離破碎,船上的事物,嘩啦嘩啦地紛紛掉進水裡,片刻間水面上便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碎片。衆人默默無言,注視着海柳船散碎沉沒,想到這艘曾經陪伴我們在海上出生入死,穿越了驚濤駭浪的船隻,就此將消失在歸墟之海中不復存在,念及此處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明叔已從shir1ey楊口中得知了我們在沉船中撈回秦王照骨鏡的簡要經過,可看到座船殘骸逐漸沉入水底,他的臉色顯得很是難看:“還指望能找些東西把船修好……可現在連海柳船也沒了,就剩兩艘小艇,咱們身處茫茫大海之中。方圓幾百海里內根本沒有6地的蹤影,如何能回珊瑚廟島?”
shir1ey楊說:“迷失在這片藏在海眼下的混沌之海里,纔是眼前最大的麻煩,只有設法回到珊瑚螺旋的真正海面上,纔有可能在海上尋求救援,老胡你看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我看了看四周,只見海氣濛濛,頭頂上陰火在岩層中時隱時現,如同星空倒懸,身處小艇漂浮在海上,真如舟行天際,眺目極望,也看不見這片歸墟之水的邊際,東西南北似乎全都一樣,真不知何方纔是渡處。
聽到shir1ey楊問我,我只有咧嘴苦笑:“這地方真夠大,咱要是有隻腳踏船就好了,憑兩膀子傻力氣想把救生艇劃出去可是癡人說夢。”其實我所說的也是實情,眼下如何憑救生艇從海上逃生,以及如何從這混沌無邊的歸墟之海返回真正的海面,如何長時間持續地用艇上木槳划水纔是要問題,而且這小艇如何經得住時有時無的海涌?誰又知道海中還有沒有吞舟之魚?
明叔聽我這麼一說,更增憂慮:“什麼歸墟去虛?佛經上說弱水三千,非死難渡。咱們定是掉入弱水中了。弱水就是死水,不會有出口生門,誰也別想活着回去了,可憐我那乖女兒阿香,被你們拐去了美國,今後誰還能去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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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明叔說:“弱水那就是個比喻,世上哪會真有弱水?你們都別愁眉苦臉,摸金校尉除了摸金之外,最拿手的就是一個‘望’字,青烏堪輿之術專門分析拆解地理地脈。海眼是南龍海氣凝結的所在,風水中說死水不藏龍,此地龍火海氣之盛天下無雙,要是死水,就不會有這般規摸的龍氣。所以依我之見,歸墟底下肯定是活水。不過這是一片令人難以捉摸的伏流,水底除了大量船體殘骸和古建築遺蹟,還有涌動熱泉沸水的深澗峽谷。珊瑚螺旋海域底下應該有大量的地熱淡水資源,否則海水含鹽量過高,也就不會有那些藏蛋的老螺巨蚌生存之所了。如果能設法摸清水脈流向,或許可以從迷宮般的珊瑚礁裡潛水返回海面。不過咱們不能亂闖亂撞,現在先去從水中露出的古城安葬阮黑,稍事休整後,再從長計議。相形度勢,尋找進退之路,本就是摸金校尉的拿手好戲,我這半套《十六字明陽風水秘術》,可不是天橋的把式——中着不中用。”
我拿摸金校尉的秘術唬人,其實自己心裡也沒個準譜,可明叔雖是在南洋跑船家,祖上也是在南方背屍翻窨子的盜墓賊,他也經常倒賣值錢的乾屍,像什麼西域的王子、沙漠裡的大將軍、樓蘭的公主、天山的香屍,以及秦屍漢俑木乃伊……就沒有他沒倒騰過的,當然乾屍的“名頭”多半是他自己胡亂安上的,自認爲也算是半個倒斗的手藝人。在普通盜墓賊眼中,摸金校尉是這行當裡的元良,有通天的本事,所以一提此事,明叔還真就覺得安心了不少,目標既然確定下來,衆人便分別抄起船槳,將兩艘小艇在水面上划動,緩緩駛向遠處。
胖子一邊划船,一邊看着自己從沉船裡撈上來的金錶,那金錶被天上月光般的龍火礦脈一映,更是金光燦爛,胖子看了半天沒認出是什麼牌子,就舉着讓shir1ey楊鑑定鑑定,是不是歐米伽。
我一看那塊金錶,當即想起在瑪麗仙奴號中,曾在一面破碎的鏡子裡,看到古猜背後趴着個截金錶的大鬍子,那是船長的幽靈。當時水底情況混亂,除我之外,其餘的人都沒現,只不過此後古猜並沒什麼異常,我也就暫且將這件事放在了腦後,想到此處,忍不住偷眼去看古猜。
古猜身上受了些輕傷,他師姐多鈴已幫他做了應急處理,此時他雖然疲憊,但憑着一股蠻性和韌勁兒,仍堅持幫着划船。
我看他時,古猜正不住回頭望着身後水面,我見他行爲反常,立刻問他回頭在看什麼,古猜聽到我的話,瞪着眼睛答道:“鬼啊,有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