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捂嘴笑着,他因與周八關係好,也不好多說什麼:這麼大的人,跟個孩子一樣炫耀,早前慕容氏也說他,可週八還改不了,一得了什麼好的,就要拿出來炫耀。
週六在上房轉了一圈,藉口說要困了告退離去。
週三夫人矮身對一邊的興國公夫人道:“母親,到底是小門小戶教養的,比不得你跟前長大的孩子得體。”
小門小戶教養的,纔沒見過新裳,不就是一件新裳,偏就穿出顯擺,還說什麼花式唯他纔有。
興國公夫人輕斥道:“你與個晚輩計較,且不是更失分寸。”
周八是小門小戶的慕容氏所生,週三夫人是名門閨秀偏與周八計較,這氣度、身分,還真是讓人不屑呢。
週三夫人碰了軟釘子,訕笑着低頭。
陳湘如第一次來家裡給長輩敬新人茶時出手闊綽,可今次給的封紅、壓歲錢,都是最尋常的,像是照各家的例隨着走。
週四夫人遲疑了一陣,終是開口道:“莫不是上回我們給的新人禮太薄,陳氏不高興了。”
週四公子妻接過話道:“我看這回,定是周八的意思。”
周八就是個摳門的,皇帝賞給他的五千兩銀子,連慕容氏也不給,可是他自個兒攢着的。
週三夫人按捺不住,忘了剛纔被興國公夫人訓的事,道:“我瞧也不像是陳氏的主意,陳氏每到年節,就是給鄉下的窮人都要送寒衣寒被呢,況是自家人……”
週三爺一聽這話,氣不得一處上來,“越發不會說話了。不會說就閉嘴。”興國公府可是皇親國戚,竟將他家與鄉下的窮人相提並論了。
陳氏給那些人送寒衣、豬肉,是行善事。難道給他們幾家東西這也是行善事?就算陳氏給得再多、再好,那也是她應盡的孝心。
興國公起身道:“夫人。回房歇息。”雙手負後,大踏步地進了內室。
幾房兒子、媳婦們見興國公夫婦離去,也各自散了。
陳湘如令綠枝打了熱水,洗足後只着中衣半倚在榻上。
周八從外頭進來,帶着一股冬天的寒意,笑嘻嘻地道:“娘子的針腳就是好,都說這新裳做得好。”
憶起慕容氏買了新裳,哄他說是她給做的。周八便在一天內穿了個遍,還見人就誇。
陳湘如微微蹙眉,“你在外頭說什麼了?”
“我誇你賢惠、誇這花式的袍子只我一人有。”
他娶了個好妻子,要得意地告訴所有人,尤其是周家這羣人。
“啪——”的一聲拋下書,推開壓住錦被的周八,一轉身躺在牀上再不說話,只拿背對着他。
這女人……他不是誇她麼,她怎還生氣了。
“娘子、娘子……”周八輕推了兩下,她越發煩了。將被子用頭一蒙。
他哪裡錯了?
沒錯啊。
“娘子,你生氣了?我給你讀信。”
她很生氣!
可他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從懷裡掏出信來。一如既往地給她讀。
任是她理睬還是不理睬,他就這樣不緊不慢地讀着,讀完一遍,讀第二遍時會穿插他的回憶與解說,講訴時神情並茂。
“二月的邊城,冰雪開始融化了,結凍的冰也在融化,城外的崖上有幾株老梅,實在是驚奇。早已經過了梅花的時節,居然還有幾朵梅花開了……”
她想與他慪氣。可這會子就是氣不起來。
她生氣又有何用,怕是他連她爲何生氣的原因都不知道。
周八這個人。有時候像一個魔,有一個又萌得像個孩子,讓她說他什麼好。
陳湘如緩緩地轉過臉來,發覺周八讓她又惱又憐,多少天了,他堅守着對她的承諾,繼續讀信,每一封都要讀上三遍,這不是讀信,而是把他的世界、他的生活、他的喜怒赤/裸/裸地展現在她的眼前。
當他讀第三遍時,她已經不再那麼氣了。
他讓綠枝送了熱水,浴足後在她的身邊躺下,伸手將她攬在懷裡,她推開他的大手,他輕呼一聲“娘子”又把手探了過來,“我哪裡做得不好,你告訴我,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不高興。”
“好。”她轉過身來,看着他的臉,很認真地道:“一,你說你出去透透氣,可你去上房了;二,你穿新裳出去炫耀了;三,你不該在別人面前說我的賢惠、針線好的話。”
他去上房透氣,這沒錯啊。
有了好東西不是就該高興的麼,他穿上新裳讓大夥評點一番也沒錯。至少,他得知道這身新裳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他誇自己的妻子好,這也不是錯,不誇自己的妻子難道要誇別人的。
周八不解地問:“這也是錯?”
“當然是錯。”陳湘如坐起身,拉他坐起來,道:“你說透氣,我以爲就在院子裡走走。你說要穿新裳,我以爲你是試長短大小。你誇我……”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面露憂色地道:“過去那麼多年,我懂棋藝、琴藝,一直都在暗斂才華,你可知道,我只想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不想招惹是非。”
“可你現在是我的妻子,外頭的議論人言再不會壞你名聲。”
“人怕出名豬怕壯,出名對女子絕非好事。”
風塵女子以貌揚名,以才揚名……但凡這些名動天下的,不是被世人視爲禍水就被視爲妖姬。
“周八,你年節後就要回邊城,我一個婦道人家,躲避人言尚且不及,你在外頭誇我,不是給我招惹是非麼?倘若被有人心給盯上,糾纏、算計,你要我怎麼辦?”
被陳湘如這麼一說,周八似恍然大悟,這麼說自己當真錯了。前世時,他也曾這樣誇讚丁氏美貌無雙,好多回都是當着興國公府上下誇讚的,每次誇讚時,他似乎就從周家其他男子眼裡瞧出異樣。
第一次誇丁氏,是他與丁氏訂親不久。
現在想來,丁氏與人有染,怕是一部分的責任還在他。
“周八,世人對好的事物總有興趣佔爲己有,是你的新裳也好,還是我也好,你這麼做只會招人嫉妒、怨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何苦要把我推到風雨之中,你若不能時時護我,就不能讓我過得安穩些麼?”
他真的錯了。
他就想逞一時口舌之快,不,就想和以前一樣,想讓所有人知道他得擁好東西、好妻子,並不曾站在她的立場來想問題。
“丈夫不在身邊,原就愛招惹是非,你再這麼誇我,不是在招人嫉恨。”她扭頭看着周八,一臉凝重地道:“不要再這樣誇我,你若心裡有我,也不是你誇或不誇,就會心裡不再有我。我只要與你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好。”
周八第一次覺得自己在她的面前是這等的自私可笑。
“湘如,我不會再這樣了。”他一把將她抱住,語調輕柔,“你彆氣壞了自個,你得告訴我,我錯在哪兒?我以後儘量會改,可是我就是想告訴別人我得了件與衆不同的新裳。”
陳湘如一陣語塞。
“我只說新裳,不說你的事,你不好,我不在外人面前說道;你最好,我也不說了。”
他原是這樣的性子,要他改怕是很難,一下子改不了,總得慢慢地來。
陳湘如重新躺好,他在她耳邊道:“六叔母說那衣料有些不同。”
她輕聲笑了,“當然不同了,這是長樂坊織出的新布料,是絲麻混合所織,耐磨性比綢緞要強數倍,將麻紡成那麼細的線可不是一件易事。長樂坊最近一年多新織了一批布料,還沒個銷路呢,再賣不出去,我就得拿陳記的盈利貼補進去了。”
周八想着:這衣料比綢緞的耐磨性要好。
“是什麼樣的布料?”
“哦,有一批絲麻混合布料,還有一批毛麻混合布料,北方宜種麻,用麻紡出線的又比旁處更具耐磨性。所以一年多前,老金和劉管事他們就大量收夠了一批麻,匠人們又琢磨出了紡麻線的法子……”
周八將她擁得更緊,將嘴附到她耳邊:“別擔心了,這事我來想法子。”
陳湘如耳邊一陣麻酥,“這布瞧着六分像綢緞,可拿着手裡又有些粗糙,普通百姓又嫌這布比尋常的要高五成,布商們又覺是質地不夠細膩,我近來都犯愁了,老金寫信來問我,明年要不要繼續大量收購麻線。這麼多人都想不出法子,你又能想出什麼?”
周八見她這模樣,要是自己不說,怕是她會急在心頭。
舒服口氣,“這還不容易,軍中那麼多將士,兵部每年都要採購大一批的軍服,一直想尋經磨、耐用的布料。娘子,我會設法把這布料介紹給兵部。”
陳湘如往他懷裡紮了扎,有他這話,她也可以放心了,就怕長樂坊那邊不能賺錢,若總挪用陳記盈利,怕再這樣下去就要被長樂坊給拖垮。
明年三月一過,就要開始湊備收購生絲的事。
沒預備下一大筆的盈利銀子,這事很難辦成。
“過完年節,我準備讓老金的妻兒去范陽團聚。還有其他的師傅、匠人,也要過去一批,他們都是效力陳家的忠僕,他日有閒,我去邊城探你。”
周八吃吃笑道:“你哪是看我,怕是想看長樂坊。”末了,他放低嗓門,“你在范陽開長樂坊,是不是因爲我的緣故,那樣能離我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