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漫面無表情地站在院子當中,心中的怒火幾乎要把他的心肝脾肺都燒着了。雖然早知道祖母刻薄無情,但他萬萬沒想到,她會刻薄無情到這個地步。
他承認當初因爲手頭銀子不足,就想要優先收贖自己的親孃與同胞弟妹,是他不孝。可若他有足夠的銀子,也不會選擇這麼做。人心都是偏的,力量有限,他自然要先緊着至親之人,難不成要他丟下親生母親與年幼體弱的弟妹不管麼?再說,這事兒又沒成,二房出了銀子贖出他們兄妹幾個,蓮姨娘又把銀子帶走了,他連贖生母的銀子都沒湊足,就算要贖祖母,也是有心無力。況且若真的要被流放,大人自然比孩子更有希望熬過路上的艱辛,祖母都一把年紀了,還有幾年可活?就不能多爲孩子着想?人家同樣是犯官罪眷,有機會都是先保小的,哪象自家,祖母自私自利,爲了保命,孫子孫女都可以丟開。她就沒想過,將來自己老了,沒後代贍養,她的日子又能好到哪裡去?
退一萬步說,若他只能贖出生母與弟妹,將祖母和趙湘留在牢中,至少生母小錢姨娘還能去找錢家人借銀子,或是做針線賺錢,湊足收贖款,把她們祖孫救出來。不象如今,祖母與趙湘出來了,什麼活都不做,還要再花銀錢去把幾個貼身丫頭贖回來侍候她們。家裡的銀子只見花出去,沒見掙回來。只因趙湘幾句讒言,又去打秋風騙到了一筆銀子,祖母從此就視自己爲仇敵,以往的疼愛不再。他好不容易把生母給接回家,母子兩人都已筋疲力盡了,生母還落下了一身的病,正該好好調養,請大夫吃藥,結果祖母卻攔着不讓他們進門。
她說他這個做孫子的不孝忤逆。偷了家裡的銀子跑出去,若要再回來,需得先受罰。
她說小錢姨娘這個兒子的妾,被官差押送往西北。路上孤男寡女的只怕名節早已不存,再進趙家的門是污了趙家的名聲,因此不許進門。無論小錢姨娘如今是病着還是傷着了,死活都不與趙家相干。橫豎她只是一個妾,又不是正經媳婦。
牛氏的嘴皮子不停地動着,斜眼瞄着趙演和小錢姨娘母子慘白的臉色,再看一眼快要哭出來的趙漫,只覺得心頭大快。這幾個不孝忤逆的東西,竟然膽敢妄想將她丟在大牢裡,會有今日。都是他們該得的!這纔是剛開始呢,將來有他們好受的。至於小錢姨娘,若沒有病成這副快死的樣子,也許她打幾板子,就讓人進門了。畢竟也是個勞力。可如今小錢姨娘病成這樣了,接回來也只是等死,她還要白賠醫藥錢與一副棺材,何苦來?自然是有多遠趕多遠。這賤妾怎麼就沒死在路上呢?
趙湘躲在屋裡,站在門邊偷偷往外看,見到趙演與小錢姨娘那副落魄的模樣,心裡也爽快無比。她想起了過去被庶母庶兄庶妹們欺壓得連說句話都要小心翼翼的時光。雙手緊握成拳,恨不得祖母立刻就把那母子四個趕出家門去,連趙氻也不例外。家裡有大哥一個男丁就夠了,他雖然糊塗,好歹也與她是一母同胞。她可不打算拿自己辛苦打秋風打來的銀子,去養活小錢姨娘生的孩子。
屋裡趙湘暗喜。門外牛氏忿忿地罵着人,只顧着自己快活,都沒留意到趙演看向後者的目光中,已經帶上了刻骨的仇恨。若是因爲他當初不想贖祖母,祖母才遷怒到他生母身上。他還能忍受。可祖母居然污衊生母的名節,這是要直接把人逼死了!如今他身上沒了銀子,生母也病重不好挪動,他必須要忍一口氣,想辦法留下來,但只要他生母的病好了,他再攢些銀子做盤纏,一定會帶着生母弟妹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刻薄無情的祖母和狠毒的嫡妹,回南邊去投靠舅舅姨媽們,怎麼也好過繼續被祖母和嫡妹糟蹋!
門外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趙家住進來的這些日子,因爲行事傲慢,早已引起了左鄰右舍的不滿,如今正好看他家笑話,私下都在說老太太牛氏糊塗。就算那只是個妾,好歹也爲趙家生養了三個孩子,還有兩個是男丁,哪怕是看在孩子份上,也不能把人趕走呀,這不是擺明了要結仇麼?老太太一把年紀了,對嫡孫刻薄,對庶孫也刻薄,將來年紀大了,指望誰養活去?
這時候,趙澤回來了。他近日都在想法子到外頭找活幹,有人給他捎話,告訴他家裡正上演的這一場大戲,他嚇了一跳,立刻趕了回來。一進門,他就看到趙演繃着一張小臉,直直站在院中不說話,手上青筋直爆。而一旁的小錢姨娘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衣衫襤褸,在女兒趙漫的攙扶下搖搖欲墜,彷彿隨時都會暈過去。祖母牛氏卻站在正屋臺階上指着他們的鼻子罵,那些話就連他聽了,都覺得刺耳不已。
他連忙上前勸住牛氏:“祖母,別說了,外頭人都聽見了,仔細人笑話。演弟瞞着您私自出門是他不對,可他也是救母心急,您就看在他一番孝心面上,饒了他吧。大不了罰他跪兩個時辰,或是打他幾戒尺,也就是了。小錢姨娘病得這樣,還是趕緊讓人進屋歇下的好。您如今將氻哥兒養在身邊,對他期望頗深,難道您要當着他的面,將他生母趕出家門麼?”
牛氏原本還聽得不服氣,只是聽他提起趙氻,就把眉頭一皺,回頭看向屋裡,發現趙氻不知幾時趴在窗邊,眼巴巴地看過來,一臉的驚懼。孩子已經五歲,能記事了,他認得自個兒生母是誰,若小錢姨娘沒回來也就罷了,回來了,她還要把人趕出門,將來不會記仇吧?
牛氏心下一驚,沉下臉罵道:“是哪個死丫頭照看氻哥兒的?怎麼沒把少爺侍候好,讓他趴在窗上?萬一摔着了怎麼辦?還不趕緊把氻哥兒抱回屋裡去?!”立刻便有兩個丫頭慌慌張張地將趙氻抱離了窗邊。趙氻哭鬧:“我要娘!娘!”小錢姨娘聽得暗暗垂淚。
牛氏便冷哼:“小兔崽子,真是養不熟。”又罵小錢姨娘:“他叫你什麼?你是什麼身份?區區一個妾,也敢讓孩子叫你娘?你配麼?!”
小錢姨娘咬着牙低下頭去,趙演陰聲道:“祖母,我姨娘確實是個妾,但她不是賤妾。而是良妾。她是父親的親表妹,是我們親曾祖母的親侄孫女兒。祖父在世時,你親自出面撮合了這門親事,還力勸祖父去說服曾祖父。若不是您。我姨娘如今也是別人家的正房太太,您今日怎麼反倒嫌棄起我姨娘來了呢?”
牛氏當年力主兒子納錢家女兒爲良妾,一是爲了籠絡丈夫的生母老錢姨奶奶,二是打着讓她與兒媳蔣氏打對臺的主意,既鞏固了自己在丈夫面前的地位,也可以更好地拿捏住兒子,免得兒子有了媳婦就忘了娘。但她這種做法,既不上臺面,也易受人指摘。如今聽聞孫子提起此事,她就覺得失了面子。把臉一沉:“你說什麼?!”
趙澤忙道:“都少說兩句吧!”然後悄聲勸牛氏:“祖母,錢家怎麼也是祖父的舅家,您好歹給親戚一個面子。小錢姨娘都已經回來了,您就當看着孫子、孫女們的面上,讓她進門吧。”
牛氏嗤笑:“錢家早不知死哪裡去了。若是能幫得上忙,這半年怎麼不見他家有人上京?親戚又管什麼用?從來嫡妻的孃家纔是親家,妾的孃家不過是僕從!你祖父的舅家是秦家,錢家算什麼東西?你祖父喊一聲舅舅,他們家有膽子應麼?你說得輕巧,看着幾個小的份上,讓小錢姨娘進門。那她看病吃藥的銀子從哪兒來?將來她死了,辦後事的錢又怎麼辦?你要是有法子弄到錢,我自然不管,可你要我出銀子,那是沒門!”
趙澤剛拒絕了祖母上二房打秋風的要求,聽到這話也是語塞。趙演聽見了。就梗着脖子道:“我會養活姨娘,無論是吃飯穿衣,還是請醫抓藥,斷不會要祖母花半文錢!”
牛氏冷笑:“說得輕巧,你姨娘在我屋裡死了。我還擔心她弄髒了屋子呢!”
霍太太站在人羣中,看到牛氏此時的嘴臉,心都涼了。她對親孫子的生母,侍候了她十多年的媳婦,都能如此涼薄,對待旁人又怎能厚道起來?若自家兒子真娶了她的孫女,將來也要恭恭敬敬地孝順這麼一位長輩麼?霍太太對趙家這門親事的態度越發動搖得厲害了。
趙漫正扶着生母,低頭哽咽着,卻瞥見霍太太就站在門外人羣中。她頓了頓,忽然有了主意,揚聲叫道:“祖母,霍家太太來了!”
牛氏臉色一變,連忙看向門外:“哪兒?霍太太在哪兒?”
霍太太深悔不該圍觀這麼久,若是早早走了就好了,此時她進門去,該說什麼呢?
不料牛氏見了霍太太,立刻就想起了自己的大計劃,因等了兩日,都沒聽說皇帝斥責建南侯的消息,倒是有小道說參建南侯的御史吃了掛落。她要打聽得詳細些,卻又沒處打聽去,眼見霍太太來了,哪裡還顧得上其他?頓時熱情地迎出門來,換了一張笑臉,讓人覺得方纔那個刻薄罵街的她就象是幻影一樣。
霍太太婉拒不成,被牛氏好說歹說拉進了屋中。趙湘也顧不上幸災樂禍了,紅着臉躲到屋角,拿起一件針線活低頭細細地做着。霍太太見了,只覺得這姑娘還是好的,盤靚條順,性情又柔和貞靜,還做得一手好針線,怎麼就沒攤上個靠譜的好家世,好長輩呢?
牛氏把霍太太拉進屋中,將院子裡這一大攤子人事都丟下了,人人都面面相覷。趙澤迅速小聲叫趙演:“趕緊把姨娘扶進你屋裡,先梳洗了。我讓人給她做些熱湯來吃。一會兒祖母就算要趕,她一個人也沒法把你們母子擡出去。”